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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星悸 ...

  •   缁涸禅院。

      停轿的那一刹,幻明显地怔了一下,她微微屈指,脸色骤然数变,我依旧懒懒卧着,迎向她惊询的目光,如果没看错,那目光里竟还带了几分质责。只是她已经来不及问我,因为一个轿夫略带轻喘的声音传了进来。

      “韩姑娘,禅院到了,您真是好福气呢,刚才我去一打听,了尘大禅师竟然昨儿到了咱们祁县,这个是咱们祁县的大风光啊!了尘大师这样的大禅师,说是摸摸他的衣角都能受佛爷保佑啊!听说他是仙人转世,长生不老……”他絮絮叨叨说了不少,听到里面完全没反应,才讪讪起来,“这,姑娘要对不住您了,这前头人太多,轿子过不去,只怕您要在这里下了。”

      幻的面色已然如常,轻轻掀开轿帘,温文地冲几个轿夫微笑,“谢谢几位了。”她抱着我缓缓向前行去。我透过她的臂弯看到刚才那几个轿夫,依然保持着一副惊艳的呆滞神情。毕竟是月魇一族的天生魅惑,即使幻已易容成一副极普通的年青女子样貌,也尽量收敛起自己的魅惑气息了,凡夫俗子还是受不住。

      我的心里竟然出现了一种极陌生的带点邪恶的情绪,却带动着我唇角不自觉地上扬。颦起眉,又是这种怪异的感觉,自从雪池那夜过后,我总有一种体内有另一个灵魂的错觉,在不自觉间牵动我情绪,即使从没对任何事有明显好恶,我也确定,这种感觉,我非常不喜欢!

      “师傅,它好像在生气呢!”

      一个清亮的声音突然闯进脑海,我抬头,原来竟已经到了禅院。感觉到幻抱着我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转过头去,占了几乎整面影壁的一个佛字下,站着一大一小两个白衣人。

      大的那个,我微眯起眼,正是那丝混浊中的清气,让我有莫名熟悉感的气息。印堂间隐有红光,悬胆鼻,双目微陷,但神光内敛,看来温和睿智,亦是福寿绵长之人。

      刚才说话的,应是他身边的小男孩,我扫了一眼,青气缠身,病痛缠绵,本该夭折的孩子,却活到现在?仔细一看,他的胸前有什么东西微弱地发光,为他在青气间探出一丝缝隙,这就难怪,想来是什么佛门之物,要不然,他也活不到现在。

      漠然地转回头去,继续把头枕在幻的怀里休息。由于我是自内丹蜕变而来,出生便拥有强大灵力,自然而然就有了人身,不像其他狐族,须得从狐身缓慢修炼,方具人形。但因为此,我的狐身极其柔弱,相当于未足月的婴儿,再加上不习惯人界的混浊之气,只不过入人界短短时间,便觉得疲惫已极。再次颦眉,为什么我忽然坚持要来人界,难道就为了寻找那一次熟悉的气息?找到了又如何?我又为什么在乎?

      当日的坚持在脑里闪过,心里的困惑也逐渐开始堆积。

      ☆※☆※☆※☆※☆※☆※☆※☆※☆※☆※☆※☆※☆※☆※☆※☆※☆※☆※☆※☆

      “你说什么?!”幻手中的梳子砰然落地,脸色骤变的她,完全没有了平日里温和的模样。

      月魇族人,不得轻入人世。说来,也只不过怕红颜祸水罢了。其实在清虚之境久了,少有族人动了入人间的念头的,对要修炼的狐族来说,人界几乎是百害而无一利。真有决心要入人世,也没有族规执意反对,只是若在人间以真面目示人,必受一劫。成功渡劫者,修为更上一层,渡不过,重者丧命,轻者失去一身修为。

      我依旧垂着眼,幻的声音缓和了一些,“你从未到过人界,那样混浊的气息,不是你能受得了的。而且,入了人界,你也就得食人间烟火,以你的性子,怎么在人间生活下去?再说,毫无缘由的,长老会怎么能让你去人间?”

      我翻开手,掌间赫然出现了一只流光溢彩的玉盅,浅浅吹一口气,玉盅内便有一层烟雾缭绕,沿着四壁游走,慢慢聚成一个漩涡。漩涡的中心颜色渐深,直到浓得凝结成露,一滴滴簇拥着从杯底升上来,直至盛了八分满。手再微微一倾,那玉盅便急速但平稳地飞出屋去,划出一道霓虹。

      幻略皱着眉,看着我完成这一切,再次开口,“蝶,你想做什么?”

      从吊椅上起身,我伸手在空中一抹,一面水镜浮现出来,镜面上,雪池的水雾依旧氤氲,池边丛丛银绿色的枝叶上方,一只玉盅半倾着飘过,被洒下的液体沾到的枝丫上,星星点点的幽藿花蕊正争先恐后地冒出头来。

      转过头去,正对上幻震惊的目光。

      “你,竟然已经能……”

      我打断她的讶异,“幽藿花吐蕊了,走吧。”

      ☆※☆※☆※☆※☆※☆※☆※☆※☆※☆※☆※☆※☆※☆※☆※☆※☆※☆※☆※☆

      我知道如幻所说,如果单独到人间,我肯定无法支撑下来,因此,才略施小计把幻名正言顺地带出来。虽然我知道,如果我要来,幻一定会相随,但其余那些长老定会百般啰嗦阻扰。在幻的屋里脑子里瞬时闪过的狡黠,同方才那陌生情绪一样,不应该属于我,却又实实在在地影响着我。

      “幻儿,是出了什么事吗?你这次一来一回,不过半月而已。”一个带着几分担心的沉敛声音响起。口吻倒和幻问我的相似。略打起精神,看向他,这个几乎被人称颂成神僧的人,和幻显然有着不浅的纠葛。

      幻的声音听来有几分无奈,“没事的,只是……”

      想来幻是看了我一眼,那人也看向我,声音有些不稳,“它?它……是季的……”

      季?我看向幻,她点点头,那人没有言语,但辐散出来的气竟然剧烈波动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渐自平息下去。

      那个清亮的童音又起,“师傅,你怎么了?”

      我看过去,那孩子拉拉那人的衣角,满是担心。他吐了一口气,宣一句佛号,弯下腰,对那孩子慈声说道,“落玉,师傅和这位姐姐有事相商,你让人带你到后院休息去吧。”

      落玉点点头,又看向我,略带几分迟疑地挪开步子,看他步姿,极是荏弱。他到门口时,又突然回过头来,看着我,灿然一笑。一瞬间,我竟以为自己看见了月华绽放,他的眸子里繁星万点,不知怎么,我就想起了枝头点点的幽藿花蕊,在月光下,一样的粼粼生辉。

      幻抱着我走到椅子边坐下,“那个孩子的司命灯,几乎已经熄了。”

      那人叹了一声,“我知道,只是,这是他的命,注定要受一生病痛之苦。”

      “你不是从来不收徒的么?”

      “他父母以命相求,再加上我看出落玉非寻常人,周身神光离合,怕是上仙转世历劫。小小孩子就要历尽苦痛,我在他身边护持,也许能减一些他的磨难吧。”

      我看见幻微微一笑,不若平日挂在唇边的疏离,温柔流转,记忆中,我似乎从未见过她如此神情。

      “你倒真是修佛有成了,现在外人都传你也是仙人转世呢。”

      那人没说话,回以一笑,然后看向厅上两根大柱。上面笔走龙蛇的一幅对联入木三分,字迹儒雅,却隐含桀骜。

      天火炎炎,炼人心,焚天莲焰烬缁衣,
      净水淼淼,洗世情,无边佛海渡涸辙。

      他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毕竟三十多年了……只是,就算佛海无边,真能渡到的,又有几人呢。”

      幻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手上无意识地抚过我的皮毛,怔怔看了一会儿那幅对联,垂了眼。

      厅上顿时一阵静寂,寺院里特有的檀香气味细细地钻进我的鼻子,伴着忽起的浑厚钟声,让我不舒服地扭动了一下。

      先注意到我的不适的,竟然是那个了尘,他走上前来,担心地看着我,手伸到半空,但在我的注视下,终于没放上来。

      “你不舒服么?”

      我微愕然,他这是对我说话?

      幻也感应到了我的不适,顿时了然,“蝶还过于柔弱,这里的佛气太重,对她不利。”

      听幻的口吻,了尘竟是已知道我们不是人类?

      了尘皱起眉,“这可怎生是好,我先带你们出去,幻儿,你这次要在这儿待多久?”

      幻摇摇头,犹豫一下,说道,“其实这次是蝶想要出来,我也不知她想做什么。”

      “她都知道了?”

      幻轻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了尘看看她又看看我,做了决定,“不管怎样,先离开禅院再说。你们先在客栈里委屈几日,等我这里事了,再做安排,这样可好?”

      幻和这个了尘的渊源看来是季还在人间时结下的,之所以熟悉他的气息,想来也是因为季。正在整理这些人之间可能的纠葛,他已经带着我们出了禅院。

      无意中回头,身边竟是一个银发长须的老僧人,但气息如故。人界难道也热衷于幻术,或是易容?

      客栈里的人看到他变得极为热情,一张张单纯的脸上洋溢着无可名状的崇敬,只差摆上香烛顶礼膜拜而已,脑子里又突然跳出一个念头,世人,大多是盲目的飞蛾一样的生物,只一点火光,便懵懵懂懂地定了方向冲去,直至烈焰焚身,尸俱成灰,还不知自己要的是什么、自己这么做是为什么,唯有随波逐流。

      安然接受了这个念头,毕竟一路行来,我已慢慢习惯这个不属于自己的自己,就连这次出行,我想,那瞬间的决定大半也该归咎于体内的那另一半灵魂。

      只是究竟是为何而来?又要在人间做什么?我的心里,一直没有答案。

      忽然觉得有些茫然,原来我竟然也如飞蛾一样盲目,生平第一次,我想着,原来我的生命,就和流光圣地里无垠的天地一样,浩荡,却苍白。

      ☆※☆※☆※☆※☆※☆※☆※☆※☆※☆※☆※☆※☆※☆※☆※☆※☆※☆※☆※

      之后几日,我一如往昔地朝夕修炼,只是每次睁开眼,幻欲言又止的神情便漏入眼间。我也不言语,径自枯坐。据说人间软红十丈,稍不慎便会花了眼迷了心,我在人间的这几日,看见的,也只一方斗室,但奇异地,竟然一直没起回去清虚之境的念头。只是想想,对我而言,在哪里其实都一样吧,不过一方天地而已。

      在房里待了人类口中的五日之后,了尘让人送了信来,让我们到禅院一趟,幻担心我受不了寺里的佛气,让我留在客栈,我不置可否地应了下来,想来幻对我是极放心的,毕竟就在这么一个房间,能出什么问题。

      只是想来司命之神总喜欢在人毫无提防的时候拉开他手中琳琅的司命锦囊。有谁会知道,那平常至极的一个下午,轻而易举地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日后,当天下苍生带着无比的虔诚在我的神像前膜拜的时候,他们决计不会想到,一切的一切,只是缘起一个少年皎若明月的笑,和一双清若晨星的眸。

      与往日一样,我从潜修睁开眼,不意撞进了一双隽雅清灵的眼,澄澈如水。只是这静水中如今因为不安泛起了几丝涟漪。

      “是我吵醒你了吗?对不起啊,我只是,听师傅说你自己待在客栈,怕你会觉得孤单,所以过来陪你。但你实在太漂亮了,我,我不小心就出了神……”声音渐渐嗫喏,他苍白的脸上有一点淡淡的红晕,眼睛偷偷瞟向自己的右手。

      实在是很干净的气息,原来人界也不是全然污浊,我想着。

      他蹲着,用手撑住下巴,略歪着头看我,脸上已经换了一抹纯真的笑,“我叫落玉,今年七岁。爹说我的名字从是师傅的谒语中来的,那句谒语是‘瑶池凝光落玉台’,说我是仙人转世。但是我不想做仙人的,虽然仙人可以帮助别人,但他们都会用不一样的眼光看我,”他微咳了几声,笑里带上了几分阴霾,“你看,我总是生病,都没有人要和我玩,每次我一咳嗽,他们都不让我说话了,就有很多大夫来给我开很多的药,还不让我下床,仙人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他的咳嗽越发厉害了,面上也罩了一层青灰之气,“咳咳,我是不是打扰你睡觉了?但也只有你不会拿奇怪的眼神看我,咳咳。”

      我微微皱眉,当然他是看不出的,奇怪的眼神?从出生以来,我的眼神似乎只有一种,如流光石一样的静默,去哪里找出另一种眼神来看他。

      “你说我们这样算不算是聊天呢?我从来没有和人说这么久的话的。唉,如果你能陪我说话就好了,咳咳,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贪心了?”他笑了笑,又说着,“你这么漂亮,要是个小女孩的话,一定有很多人喜欢和你玩的,那样也许你就也不理我了。”他显然因为这个假设黯然了几分,但很快的,又欢喜起来,“你叫什么名字呢?我给你取个名字好不好,只有我们俩知道的名字!”

      他开始苦思冥想起来,神情颇为认真。我再次皱了皱眉,他的气息似乎不很稳定,我的精气至阴至寒,莫说他是一个病魔缠身的脆弱人类,就算清虚之境里普通的魇都不敢在我周身三尺待得过久。更不用说现在是完全无法控制气息的狐身。

      这个落玉,不出意外的话,回去估计又是一场大病。

      只是我显然高估了他的体质,他倏地站起来,绽出一个极璀璨的笑,说,“我想到了,你叫瑶凝好不好,我们的名字出处就是一样的呢!”

      他柔软地笑:“瑶池凝光落玉台,这句话,应该是属于你的呢,瑶凝。”

      瑶池凝光落玉台么?我刚在心里念了一遍这句话,落玉便如他站起来一样突然地软倒在地,我下意识地想接住他,不小心忘了自己还是狐身,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砰地一下触地。声音倒不大,也是,病弱成这样的孩子能有什么重量。

      只是现在他就这么横在我眼前,脸色青白,一直丢着不管他的话,想必他很快就可以直接作他的仙人去了。但还是狐身的我,法力就和身体一样的弱。难得的在一天里皱了第三次眉,也罢,毕竟他会变成这样,大部分还要归咎于我,心里默念咒语,银光一闪,许久没有的轻松顿时溢满全身,微扬指,把落玉送到床上,犹豫了一下,又召出环琅玉盅,吹出一口精气,让环琅玉盅聚气成露,再施了个引流之法,把甘露引到他口中。

      环琅玉盅原是我在朱果丛边发现的一块火玉,闲来无事就拿冰露炼它,化去燥气,再打磨成盅。原本是用它来中和我太过阴寒的精气,化出甘露来浇灌花草的,现在倒成了救人的工具。

      不一会儿,他的眼睫微张,我扫一眼环琅玉盅,见效倒是不慢。他睫毛颤了几下,才缓慢抬起,清澈的眼定定看住我,“你?”

      要和他解释我的来处倒也麻烦,我正如此想着,他却伸手拉住了我的衣角,“瑶凝?”眼底的欣喜,亮若晨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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