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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重回七月七《一》 ...

  •   天宝九年,七月初七。
      北方宁州一带饿死浮漂千万,哀鸿遍野大灾之年的七月七。
      奉安县城富贵人家不识冻死骨,依旧张灯结彩,将七夕办得热闹。

      今年不同以往,连同城郊的木家也围了里外三圈的人,问起来,原是齐都林国公府来迎他家早年间走丢的林家嫡长女。
      而来迎林家大小姐的轿子,便停在木家摇摇欲坠的门外。
      大嫂子见到林家送来的一框子金子喜得嘴巴合不拢,巴不得赶快将她这个小姑子塞进轿子里,好将这框子金子据为己有,可是有个问题,木爹不愿还回去自己的小女儿。

      齐都林国公家掌事宫妈妈捋着青瓷的茶盖子,坐在木家唯一的梨木椅上,眼角吊地老高,“木老爷也无需多虑,我们大小姐在这穷乡僻壤过了十几年苦日子,等咱们小姐回了府,林国公和郡主娘娘自然会百般疼爱的。”
      末了。
      她喝茶的动作一顿,抹着粉的眼皮子微抬,从怀里摸出几张地契拍在桌上,“对了,国公爷特命奴婢带了黄金百两,宁州的几处庄子的地契,特托奴婢代话,这些为报木老爷多年养育大小姐之恩的回礼。”
      把地契朝着木家爹爹方向推了推,宫妈妈笑地客套,“望木老爷,切莫推辞。”

      回礼二字音节特地加重,不用人讲,也明白这些金银财物即为木夭夭,不,是林夭夭与木家断恩绝情的快刀。
      木家收了林家钱,便是代林家养了林夭夭多年,便再没有父女情分,而是泾渭分明的主仆关系。

      站在木家爹爹身后的大嫂听到除了黄金还有庄子,黢黑的脸瞬间笑成朵菊花,忙甩开木家大哥拽着自己袖子的手,向前恭维道:“国公大人太客气了,夭夭也算是我亲妹子,好生养着都是应该的。别说小妹是家里面最疼的,就是气也没受过一分,而且啊,我们这些年仅供给小妹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

      普通人家得了庄子,那便成了乡绅,不仅是得了财,更是在地界上得了势。若是过几年再为自己儿子捐个小官,她的好日子可远了去。
      大嫂子说地没有几分真心,只贪财的本色却是真情流露,要不是有木家大哥拦着,怕是她就要去替木家爹爹收地契做主。

      那宫妈妈脸上不由得升起鄙夷之色,出口讥讽道:“照木家大嫂言下之意,怕不是觉得国公府送的礼太薄,抵不了木家多年养育我家小姐的开销。”一句话顺带警醒着木家别拿捏着大小姐,就能在林府上打如意算盘。

      “嗳。”木家大嫂子见宫妈妈误会,忙摆手,“我觉得没有那个意思……”
      话没说完,人就被大哥拽回了身后。木家大哥铁青个脸,生不得给这娘们一顿教训,碍着人多不好发作,只咬着牙恶狠狠道:“闭嘴吧,还不够丢人的。”
      木家大嫂委屈还要申辩,但瞥见夫君青云密布的脸,终究只敢用力缴着手间帕子,张了张嘴没在说什么。

      见状,宫妈妈脸色才缓和些,继续端着茶放到嘴边轻口抿,轻哼了声。到底是乡野村夫,一群见钱眼开的货色。
      她本以为这次差事办的不会那么顺当,毕竟也是人家养了十多年的女儿,哪能说还就还了。谁想地竟是见钱眼开的主,如此只等木家家主收了礼,她就可以盘算归期。
      谁知……

      “对不住了,这礼我不能收。”
      轻飘飘的声音宛若平地惊雷,吓得林府掌事宫妈妈的茶杯哐掉到了桌上,她忙循着声音朝着对面看去。
      木家爹爹这身粗布衣裳已经洗的发白,在枯灯下略显寒酸,可这件衣服已是他最为体面的衣物,是他大儿子结婚时他特裁布做的
      价值万两的地契被一双苍老布满茧子的手推了回来。昏黄的油灯下,木家爹爹木青喜的袖子乍开了边,与宫妈妈蜀锦做的新衣对比着身份差距。

      木青喜年少习得几天武,不识文便也不晓大户人家各种礼数,只得用江湖人规矩冲着林府掌事宫妈妈拱拱手。
      庄户汉子声音粗哑,呈着毋庸置疑的笃定,“夭夭是我木家的孩子,从前十五年是,之后不管过了多久也是。她上的是我木家的族谱,我木青喜是她的爹。至于什么国公爷,林府的,和我木家没关系,我们也不愿和他们牵扯什么亲。”
      木青喜拍桌站起,望着林家掌事宫妈妈说的决绝,“还望这位宫妈妈带着这些金财速速离开,莫要再上我木家讨扰。”

      这一系列惊变吓得宫妈妈攥着手绢摊着手掌,“这这……”这怎么能行,她家主人就是派她来接大小姐回家的,这要是人没接到她家主人也断不会放过她。
      顾不得再装腔作势,急起身讨好,“木老爷若是觉得金财不够,我们立刻回去娶便是,可千万别赶客啊。”
      “若不可,也得再问问大小姐自己的意思不是”

      闻言,木青喜眼里乍出冷光似能将林府掌事宫妈妈打出个窟窿,那宫妈妈害怕,掩着胸口连碎步退到了桌边。
      呸!这等只会拿钱收买人的腌臜人家!他木青喜还没有穷到要卖女儿才能活的地步。不愿再与这种人多费口舌,木青喜不再有好脾气,他把桌拍的惊天响,扬声喝道:“我女儿的事我做主,木樾送客!”

      木家大哥名为木樾,虽无大才但晓不能卖女求荣之理,何况他早就看不爽这个皱纹横生还打扮的花枝招展,耀武耀威的老妖婆。终于得了木老爹令,木樾撸起袖子,搬着那装着金子的木箱就要往门口扔。
      哪知木樾前脚才踏,后脚木家大嫂便跪在地上哀嚎了声:“爹!”
      木樾顿了动作。他知自己媳妇爱财如命,但大是大非面前木家大嫂还是和他保持一致的,今日突然一嗓子,唬地木樾真停下往外迈的脚步。

      木家爹爹不理,厉声道:“给我扔!”
      “爹!您不能只为了小妹一人便要逼死木樾!逼死木合!逼死我们全家啊!”
      听着自己媳妇越说越偏,木樾回头训斥,“瞎说什么,还不闭嘴。”

      到嘴的肥肉哪里还有飞的道理,况且今年不同以往,若没有这些钱财庄子他们一家还能活的出来吗?
      木家嫂子不理夫君,继续哭诉道:“爹您重情义,拿着两石白米做二弟下聘聘礼,那爹爹可知,那两石米是咱家最后的粮食!从昨天起,咱家就只能吃糟糠白菜,等过些日子糟糠都没了!爹你有想过咱家该怎么活吗?!”

      木家爹爹捏拳,他又怎会不知,但是夭夭虽不是他出,但她视为己出养育了十几年,怎么能当成了个物件换出去。
      他咬牙道:“这些事我自有办法!”

      “办法?呵。”
      木家大嫂跪坐在地上,泪流摇头,“咱们家能有什么办法,向人去借吗可这十里八村的人家都在饿肚子,听说有的人家为了活连孩子都换着吃了。咱家下个月要办席面,要再多养一个人,是这些我都可以自己饿两顿省……可是我肚子里的孩子呢”
      木家嫂嫂指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难道爹也想我孩子一生出来就和别人家的孩子换了吃吗!”

      孩子?!
      是了,木樾知道了。这几天他媳妇总叫嚷着恶心,身体不舒服,他原以为是天气炎日得了暑日,于是就让他媳妇去县里面找个郎中开点清热解毒的药。
      原来,原来……
      木樾抱着装金子箱子的手缓缓松开,一箱子金子哐当砸在地上。
      他失了神,望着站在堂正中的木家爹爹,声音颤抖,“爹……”

      木樾是个老实本分的,他一开口,便知大儿媳妇并未扯谎。
      “孩子……”木青喜喃喃,整个人站不稳似要瘫倒。
      “是啊,所以爹爹是要用我孩子的命来换妹妹吗!”木家嫂嫂昂首,紧逼道。

      似是晴空惊雷,劈地木青喜整个人如焦木。
      那是他木家的第一个孩子,是他木青喜的亲孙子,这种大灾之年,若无林府的帮衬,这孩子注定活不下来。可是夭夭,可是夭夭在他身边长大,他养了十五年,早就当成自己亲生孩子。
      掌心掌背都是肉,他得选,可无论选哪一个,他的心都似被油煎一般,剜心疼。

      “唉,木老爷何必执念。你瞅瞅这年头,乡里面日子哪有好过的?大小姐回国公府自然是有远大的前程等着的,总好过在这穷乡僻壤吃苦挨饿呀。”见有戏,宫妈妈立即添油劝慰,“您可不要为了自己便让小姐放弃自己本该得的荣华富贵啊!”

      “爹,爹,那是我的第一个孩子啊。”木樾跪地,凄声喃道。

      可是,可是……木家爹爹彻底瘫倒在椅子上。
      看着堂间跪着的儿子,儿媳。今日邻里相亲来了不少,儿媳早就倚在隔壁赖大妈身上哭地昏天地暗,大儿子亦是跪在地上磕头求他救救木家还未出生的孩子。
      可夭夭呢?
      夭夭是他从死人堆里扒出来自,一口米糊一口米糊喂大的,他若退步放开手。
      此后,一个是国公贵戚,一个是乡野村夫,他与他的小女儿,怕是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
      想此,木青喜的心便像被锋利的锉刀来回锉着,阵阵顿痛。

      正是左右为难之际。
      忽。
      “爹。”
      较柔的声音从门外缓缓响起,打破堂上僵局。
      只见烛光摇晃中,一身半旧青色长裙,青丝也只是被两根红绳简单挽起的女孩终于从门外踏到前厅来。

      主人公到场,堂内哭天喊地也不敢再闹腾,大嫂子只攥着手绢呜咽,眼睛余光悄咪地看着女孩。大哥不舍,扯着女孩裙边,知道是自己对不住妹子。

      小姑娘鼻子一酸、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落下。她赶忙揪着袖子擦了擦脸上泪花,怯生生抬着眼,对着站在堂中的木家爹爹又喊了声,“爹。”
      木青喜不忍,叹气偏过头。她在门外听地肝肠寸断,一双杏眼哭地通红。

      木青喜也算英朗,但凭女孩这等好样貌,其父母绝对是天人之姿。再者不论怎么看,她都像极了远在祁阳的郡主娘娘年轻时的模样。
      宫妈妈心下知晓,眼前女孩便定是林家战乱时走丢的孩子。
      她清清嗓子,先讨好的朝着小姑娘行礼微笑。

      似是没见过什么大场面,女孩对这等对峙场景表现得尤为十分不安,她见到宫妈妈微笑不由一愣,旋即转开视线,泪又从眼眶掉出来。
      她虽胆小,心里却和明镜一般。
      不论木爹是不是她亲生爹爹,她只知娘亲去的早,自懂事起自己便是由木家爹爹一手拉扯大。是爹爹教会她走路,是爹爹教会她说话,也是爹爹在寒冬腊月带着高烧不退的她在县城里挨家挨户求医问药
      这就是她亲爹。
      可是她躲在门外,全听见了。

      若她不走,木家二哥哥的亲结得难,木家大嫂子肚里的孩子也活不成,大荒年,木家全家是要蒙难的。
      她无以为报木爹养育之恩,如今能用她一个换木家安康和美,她让木家的大好前程被自己断送掉。
      她心里清楚,活着,只要木家人活着,往后的日子,她总有办法再回木家。
      想通了,便得痛下决心。

      夭夭腿间一松,“扑通”,膝盖落在堂正中央地面上。
      幽幽灯火下,鬓边的长发随着俯身动作盖住了半张煞白的小脸,女孩贝齿松开,红唇沾了她咬出来的血,在昏黄地灯火下愈发殷红。
      她磕头,含着哭腔的声音,迟疑了下,继续说道:“爹,我愿意回去。”

      闻言,木爹如被人当头一棒,夭夭为人他知晓,自然不信她真愿意为荣华富贵舍弃木家。
      木爹颤抖着手,泪在沟壑脸庞上缓缓而落,他不信追问道:“夭儿啊,你可真愿舍弃爹爹,去祁阳寻那安富尊荣?”

      阖眼泪便掉在地上,忍着心里翻肠办痛楚,夭夭深深叩首,低哑了声音,道:“女儿不孝,不能在您膝前侍奉,但女儿此去只心甘情愿。”

      还望,爹爹成全。”

      木爹闻此,再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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