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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臣请问圣躬安和否 ...


  •   母后的宫室十年如一日般,井井有条。

      走进这里,我也十年如一日般,哪怕进来前多么周全地思前想后过,有多少千般理由证明过自己的正确,提脚迈过门槛的那一刻,滔天的怒火都能化为乌有,十几步进得内室,一腔的愤慨只剩了一丝难堪的郁结,和强撑的反骨,伴着惴惴:

      “儿臣参见母后。”

      “辰泽,你来了。这次围猎的事情,我正要问你。”还是那样慢条斯理,成竹在胸的样子,哪怕懿旨早就雷厉风行地颁布执行,我的好大哥肃王,已经被罚去守王陵了。

      小时候,我为有这样一个母亲心安,她永远有无数手腕办法,办成她想办的任何事,有时候也达成我的心愿。

      可人长大了,可能是看到的好东西多了,也可能是我贪心了吧,我想要的东西,不完全包含在她想要的东西里了。我的心愿,不再是她心之所愿,的子集了。

      当她用我曾经非常喜欢的,为我达成心愿的手腕,为我做与我心意背道而驰的决定,或者只单单为我做决定这一点,就让我生出许多烦闷。

      彼时她还问过我,那夜摄政王宣太医,我为何在勤政殿。她就是这样,对所有的事,了如指掌。对夫子不希望她知道宣太医的事,也心知肚明。

      用过去积攒起来的那许许多多微末不满,鼓起勇气:“您为何随意处置了大哥,去守皇陵?杀聂宇的命令,是我下的。”

      “荒唐!”果然,这威严无匹才是我母后的本色,见这疾言厉色我反而松了口气,因为习惯而通体舒泰了:“聂宇多年随你夫子出生入死,征战沙场,你竟在围场纵肃王以莫须有的名义杀他,你将你夫子的颜面置于何处?你又将你夫子这么些年对你尽心竭力的教导置于何处?”

      我感觉一股热血冲上面门,那日围场,本不该是今日这样的局面。

      那日夫子给我一张新弓,就像小时候那样,我心里其实很欢喜。

      当那野猪受惊朝我飞奔而来,拉不开弓的一瞬,被惊了马,我紧张无措,又羞赧,那一刻我很慌张。

      心底有一个声音:夫子,始终是挡在我前面的那个。

      心下明白,可无力感不会消失。

      我发誓我只是一瞬间没控制住自己的脾气,我其实是怨我自己,被一头牲畜逼迫至此。意气之下,劈了那张弓。

      我其实也有些惊惶,夫子你手工不行啊,弓我拉不开,就那么,那么稍微,劈一下,弓就折了。

      夫子看我那一眼,我也不知道怎么说,眼睛泛红,我猜想应当,一定是,被猎场的风,吹迷了眼吧。

      我想亲政了,我想有自己的权力,本该属于我的权力。

      即便你们所有人都说是为我好,可世上,有多少自以为的为我好,从“我”的角度出发,能全盘接受呢?

      我们活这一生,谁不想,配得上我们被给予的爱,却从不被爱束缚呢?

      所以我不想肃王被褫夺所有的权柄,让整个朝堂,都成为夫子的一言堂。

      有道是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自古权臣又有几人能全身而退。

      即便不是他的本意,时势所迫,他的地位,他的立场,围拢在他身侧的所有人的欲望,只会将他推入万劫不复。

      他还说他想跟我亲如父子,他可问过,我可愿意?

      其实就算他同我母后有一段旧情,那也无妨。

      作为一个高中历史开卷会考没带书,跑去问低年级借的奇葩。我还是知道,各种草原民族,都有继承牛羊、奴隶以及,女人的传统的。开明的现代人如我,完全理解,这真没什么。

      只是他又可问过,我母后可愿意?

      人人只道摄政王智计无双,事事谋定而后动,他凭什么就那么笃定,我母后,还是当年那个草原上的雍临郡主。

      单举一例,盛传我母后骑术卓越,可我作为儿子,便从未见过她策马扬鞭的样子。

      曾经挚爱的,热爱的,不可割舍的,只在曾经,在记忆的死水河里,才得永生。

      所以那日,我那没有出路的愤怒和无力,我怨他看不清,我怨我没能力阻他一厢情愿,我,口无遮拦,说他与母后之间不清不楚,是为龌龊。

      其实我也不知自己说了什么,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被他按到树干上,一手横于颈项前,呼吸不畅的时候,他的眼神那么,我也说不上来,是失望么?还是痛心?

      是怨我不明白么?可他,也不明白我的心意啊。

      至于肃王的出现,甚至混乱中杀了聂宇的事,其实是始料未及的。

      我是一直暗中襄助大哥,可我没叫他去林场,我更不可能料到他出现得时机那么寸,夫子就以那逼迫不敬的姿态,出现在赵辰翰的人马面前。

      之后的一片混乱也像一场乱梦,聂宇死了。

      我指望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肃王多少能牵制夫子,走向权力巅峰,或者说权势深渊的道路。

      但我忘了,我大哥小时候,功课也一直是吊车尾。父皇就曾评他,勇武有余,智谋不足。

      哎我有何颜面嫌弃他,我连张弓都拉不开,勇武都没有余。

      我究竟为何想要本该给我,但过去我没有时也并无太多痛苦的实权,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我还有些抓不住。

      但夫子对我的不满与怒火,已经是明面上,仿佛丝毫不顾及昔日情分了。夫子你就真的,不能原谅我么?好吧你觉得我要杀你,换我我也不能三天就原谅。不过换个方向思考,只有我是他真心相待的人,他才会觉得受伤,所以,他起码曾经待我,是真心的——哎,受之有愧的慈父之心。

      他已好几日称病未来上朝,自然地,也未曾入宫。

      但山不就我,我可以去就山啊。

      在宫里内库翻了半天,选定了这幅《秋郊饮马图》,驰马出宫去,打算来个千里认怂,哦不,可能也就几里地,到摄政王府。

      即便是真病,就算我只是个傀儡皇帝,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这王城之中,还没地方能拦得住我去,也没人能拦得住不让我见。

      我没有在前厅等他,直接来到后院这处带着葡萄架的小院子。虽则是有些失了礼数,但这处小院我少时常来,夫子处理折子时,我便在一旁读书习字,功课完成时,夏天还可命人采摘了院里的葡萄洗来吃。

      即便有人想要通传,他们的小碎步也比不得我的昂首阔步。

      所以我只见葡萄架下,竹制的藤椅上,他一手平放在躺椅扶手,另一手虚按在书册上,书册覆在前胸,随着清浅的呼吸缓缓起伏。面容倦怠,那苍白的神色,微微干裂的嘴唇,确有些病容。

      遥遥看到那抹躺椅上的影子,我便放轻了脚步,大概也是因为在自己熟悉的府邸,长治久安的京城,他似不若往常那般警醒,我猫着脚步走到他跟前,他也无有醒转。

      我屏住呼吸,凑近看他,长眉斜飞入鬓,眉骨的轮廓不像眉型那般笔直锋利,是微弯的,柔和了眼角的弧度。鼻梁挺直,咬肌让人联想起平日里教导我时的掷地有声,嗯但依旧是絮絮叨叨的。夫子,果真是个美人坯子。

      神游天外间,咫尺之外的人睁开了眼,带着一丝不够清明的疑惑神色,似在说:我今日入宫了?不对啊,我已称病好几日未曾上朝了。

      做贼心虚,我猛得向后一仰,十分有失体面地摔了个屁股蹲。

      脑门儿上方响来清越的声音:“臣请问圣躬安和否?”

      我怎么听着,语调有些调侃,或者说幸灾乐祸的感觉?夫子你这,不太持重啊。

      ——————
      下人呈上茶水点心,用过茶点,我便拿出我精心挑选的《秋郊饮马图》,送上礼物,表达了对于自己此前出言不逊的悔过之心,望他能原谅我的无心之失。

      聂宇之事,自不必提,不论事实有心还是无意,斯人已逝,不是我一句道歉能够弥补的。

      他不至于面上驳我,这点信心,我暂时还是有的。所以道过歉,我自然是要好好兴致勃勃地介绍一番我的礼物。

      “夫子,你且看这饮马图,红衣的奚官,湖水平缓无波,岸边林木环绕,十匹马都健壮肥硕。人马向左方走,来处藏于画外。近景是树干和溪水,远山、远水藏于画外。赵孟頫将书法的造诣融会贯通于画作里,人马线描工细劲健,严谨中透着隽秀,树木、坡石行笔凝重,苍逸中透着清润……这画,皇叔,可还中意?”

      “很有些春风得意马蹄疾的生趣,是青绿山水,又不失水墨意蕴,唐人鞍马,意态生动,确是高风雅韵。”

      今日他竟然没有伺机再说我不务正业,令人通体舒泰得很,刚摔的屁股蹲,都没那么疼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臣请问圣躬安和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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