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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隋珠如意,死而复生 ...

  •   小时候,我问娘亲,人死后会去哪里。
      娘亲说不知道,也许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我问娘亲,父亲死了,是变成天上的星星了吗?
      娘亲不说话。
      我说,真希望我死了,见到父亲,和父亲一起在天上做星星。
      娘亲训斥我,小小年纪,为何想死?你一定会活很久,长命百岁的!
      我气道,这世道,活着就是受苦,长命百岁就是受百年的苦!不如我们一家人都死了,到天上做星星,你看那几颗星离得多近啊!说不定他们就是一家人,到天上团聚了!
      娘亲恼道,说什么胡言乱语!

      我想我已经死了,死了很久,没有在天上成为星星,也没有见到父亲,我在一片迷蒙中浑浑噩噩过了许久,直到一缕光指引我前行,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是个孩童,这时,我听到一个熟悉又久远的成年男子的声音跟母亲说话:“沈家娘子,听我一句劝,让你家三郎进乐坊吧,好处少不了你的,你失去一个儿子,换另两个儿子的前途,有什么不好呢?难道你想三个儿子都埋没了?”
      我才反映过来说话的是城中乐坊的李叔,七岁那年,我自愿被卖入乐坊,随即被李叔侵犯,很长一段时间,他的声音就是我的噩梦,让我时时感到恐惧、屈辱和痛苦。现在是怎么回事?我还没有进乐坊吗?我重生了?还是前尘是一场梦?
      我下意识咬了咬舌头,痛,是活着的感觉。我真的重生了吗?可我的处境没有变,我有别的选择吗?家中拮据,无钱买粮,两个哥哥苦读多年,期待出仕,朝廷在检校户籍,官员收受贿赂,不行贿者就要被取消士族的身份,哥哥出仕的机会就没有了,家庭的希望也破灭了,乐坊肯买我,给一大笔钱,不是正需要的吗?我若懂事,怎能说不?
      我却听到母亲大声赶李叔走:“天杀的,挨千刀的,我家三郎才七岁,你就觊觎他,让他做取悦人的低贱差事!姓李的,我告诉你,我活着一天,你想都别想!滚!快滚!”
      我知道母亲好面子,但我不确定母亲是否爱我,我能确定的是母亲这样做是在逞强,把李叔赶走了,谁来帮我们度过难关呢?病急不能乱投医,但穷极还怎么顾及脸面呢?
      我这一生有过光明和美好吗?从我进入乐坊,前路就黑暗而漫长。
      母亲进屋,我和她面面相觑,她不确定我是否听到刚才的话,或者听到了多少,我知道母亲心中一定觉得难堪、愤怒、压抑,我再小一点,母亲偶尔也会温柔,现在,生活已经折磨摧残她成为一个悍妇了。一个年轻美貌的寡妇,带着三个孩子,本来她有改嫁的机会,却不忍抛下三个孩子,岁月一点点刻在她容颜上,腰围增大,皮肤皱纹,脸色枯黄,柔嫩白皙的手也变得粗糙……我假装刚睡醒,对一切懵懂无知,我问娘:“阿娘,我饿了,有米粥喝吗?”
      问出口我就后悔了,家里快要揭不开锅,哪里还有米粥?
      阿娘不说话,她转过身去,用手捂着脸,肩膀轻微地抖动。阿娘哭了吗?
      我道:“阿娘,城外有野菜,我去挖些回来吧?”
      阿娘挥挥手,我飞快地跑开了。

      这年头野菜也不好找,饥民太多了,暴雨洪水,许多人莫说收成,连自己都被冲走了。城中随处可见乞讨的灾民。我刚跑出不远,便被李叔截住了。
      李叔笑眯眯道:“小慎儿,要不要和叔叔学曲子,学会了,就可以演奏给达官贵人们,挣好多钱呢!”
      前世我就是在他的诱惑下一步步落入魔掌的,但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也是我家的救星。我点点头,他摘了一片树叶,吹给我听,我学他的样子,也摘了一片树叶,吹。一个下午的时间,渐渐有了些曲调。他给我五个铜板,高兴道:“小慎儿真是学什么像什么!这西洲曲学得真快!”
      我拿五个铜板买了不到一小兜豆面,总算够一家人挨过一天了。我回家,娘亲自然对豆面的来历疑惑,我谎称是她蹩脚的刺绣卖了两幅。阿娘笑了,我鼻头酸涩。按前世的时间,后天我就进乐坊,此后再也没有见过娘亲了!我帮着点火烧柴,阿娘见我落泪,我说:“烟熏的!”

      如果什么都不能改变,我就要对阿娘好一点,珍惜这最后两日的相处。我不该如前世一样说话气势汹汹,惹恼她,气她。两位哥哥从学堂回来了,大哥骄傲地说:“夫子夸奖我的文章写得好,一定能得到始安王门下宾客的赏识,到时我再谋个一官半职,咱家日子就不会这样紧张了!”
      大哥拉住阿娘的手,道:“阿娘,您这些年的辛苦我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等孩儿出仕了,一定好好孝顺您!”
      阿娘欣慰地点头,眼中盈满了泪花。
      今日有豆面糊糊充饥,明日呢?我们还能等到大哥出仕吗?

      我喝了一大壶水,这样豆面糊糊就可以少吃些。夜间难免起夜,夜深了,我见月明星稀,母亲还没睡,舍不得点灯,一针一线刺绣。明明卖不了多少钱,还这样辛苦作甚?
      我感觉愁苦,一种难言的情绪冲上心头,我能为这个家做什么呢?

      第二日,若和前尘一样,我要跟母亲吵架了。吵完架第二天,我就找李叔,签了卖身契。我为什么要跟母亲吵呢?她明明为这个家已经那么辛苦了!我不体谅她,还惹她伤心,为什么呢?我缩在墙角,努力压抑着自己不哭出声音。

      是母亲给了我生命,我没有能送给母亲的,从李叔那里学来的西洲曲,就吹给母亲听吧!
      黄鹄参天飞,半道郁徘徊。腹中车轮转,君知思忆谁。
      黄鹄参天飞,半道还哀鸣。三年失群侣,生离伤人情。
      黄鹄参天飞,疑翩争风回。高翔入玄阙,时复乘云颓。
      黄鹄参天飞,半道还后渚。欲飞复不飞,悲鸣觅群侣。
      《列女传》曰:“鲁陶婴者,鲁陶明之女也。少寡,养幼孤,无强昆弟,纺绩为产。鲁人或闻其义,将求焉。婴闻之恐不得免,乃作歌明己之不更二庭也。其歌曰:‘悲夫黄鹄之早寡兮,七年不双。宛颈独宿兮,不与众同。夜半悲鸣兮,想其故雄。天命早寡兮,独宿何伤。寡妇念此兮,泣下数行。鸣呼哀哉兮,死者不可忘。飞鸣尚然兮,况於真良。虽有贤雄兮,终不重行。’鲁人闻之,不敢复求。”
      若我大哥、二哥学成出仕,母亲也或有可能写入《列女传》吧!
      母亲闻曲走出来看我,我拭泪道:“阿娘,孩儿不孝,想入乐坊。”
      母亲震惊地看着我。我道:“孩儿贪慕虚荣,不堪忍受这清贫的生活,也不想像两位兄长一样苦读希冀出仕,望母亲不以孩儿为念。”
      “慎儿,你说什么?”娘亲似不明白我的意思。
      “慎儿说,想去乐坊,侍候达官贵人,总好过清苦度日。”我跪地叩首,“孩儿不孝,请阿娘成全。”
      母亲似对我失望至极,她道:“慎儿,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你这样做,置阿娘这些年的辛苦于何地?你这样做,对得起你父亲的在天之灵吗?”
      还是把阿娘惹怒了。
      “孩儿自知愧对父母,进入乐坊后绝不用本名,母亲便当白养了慎儿七年,便当慎儿死了吧!”其实,跟前世不会有太大的不同。

      母亲跪地抱住我痛哭:“慎儿,娘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了解咱家的困境,才想去乐坊把自己卖了换钱,可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娘的命,你若去了乐坊,娘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啊!”
      我亦抱住母亲:“阿娘,李叔说的是对的,只有保住了士族的身份,大哥二哥才能出仕,咱家的日子才会有起色,我去乐坊,是咱唯一的出路。娘,没了孩儿,您还有大哥、二哥,您不能为了孩儿就让大哥、二哥的努力白费吧!”
      我又说:“阿娘,您仔细考虑,孩儿去乐坊,是自愿的,无论今后遇到什么,对您都没有丝毫怨言!”

      夜晚,阿娘依旧大半宿没睡,她给我缝了一个福袋,粗粗大大的针脚,很不好看,她却缝了很久。阿娘说:“慎儿,你看这福字写得多难看啊!你带着它,无论过去多久,娘一看就知道是你了!”
      我说:“好,阿娘。”

      天亮了,阿娘带着我找了李叔,在卖身契上签了字。李叔交给阿娘一大兜钱币,贿赂那些官员够了,搬到好一点的住处也够了,再买些米粮蔬菜肉食也够了,大哥二哥身子偏瘦,正该给他们补养。李叔牵着我往乐坊的里面走,我知道阿娘在门口,我不敢回头,好像阿娘一直看着我,只要我回头,就会忍不住反悔,而我不能反悔。我也不敢回头,我怕一回头,阿娘已经走了,就剩下自己一个人。就假装无论我走多远,阿娘都在身后看着我好了。复活重生,我终是没有逃脱乐坊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隋珠如意,死而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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