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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几番前尘,所愿者何 ...

  •   到乐坊十天了,每天晚上我都会做一个噩梦,梦中一条冰冷的蛇从脚底爬到我腰部,缠住我,要把我吞吃。那条蛇后来就变成一张人脸,是李叔的脸。我每次惊醒,后背都被冷汗湿透了。随着我琴技渐长,参与宴会越来越多,梦里蛇的数量也变多,大大小小不一,颜色也各异,会变成各种各样的人脸,一开始我还能认出几张,后来都模糊不清了。乐坊实是一蛇窟,我在乐坊中,早晚会被万蛇噬咬殆尽。但梦中我却没有那么害怕了,被一条蛇咬是咬,被万条蛇咬还是咬。我甚至能意识到这是梦,等我醒来,后背不会再被冷汗湿透,心情也意外平静。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心,在每次献艺后被权贵玩弄蹂|躏,也许我的心早已消失了吧。
      我可以满面春风地与他们调情,而内心没有一丝波澜。心既然消失了,不会爱任何人,不会为任何人动情,不会再有任何希冀,也不会再有任何失望,剩下的只有对恩主的讨好。我真的很好奇,作为一个低贱的乐伎,真的有人会爱我,会为我动情吗?我活着全凭一种本能,不死而已,外在就是被打造好的权贵的玩偶,内在早已腐烂成空。
      我微笑,不代表我开心,而我甚至流不出眼泪。就是这样的我,如何爱人?如何被爱?本来我会愤恨这个世界,时间久了,发现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愤恨也消失了,我的愤恨不能改变这个世界丝毫,违抗这个世界只会带来更大的虚耗,不如随顺,哪怕是逆来顺受,因为我耗不起了。我的身体只有十四,算上前尘的记忆,我已经活了三十多年,麻木、冷漠、机械,生不知所以然,死亡却像解脱。
      重生的机会给别人多好?给了我不过是让我的痛苦再一次经历。我没有奢求,也没有遗憾。许大人宴会的邀请到时,乐坊积极地排练,我故意跌倒,扭伤手臂,这样我便可以称病拒绝参加了。我对李叔的感情复杂,他既是毁了我的人,也会对我表示关心和心疼,以致我分不清他的关心是不是真的,也许他只是为了他少挣一点钱财的工具怜惜吧!熬过这两个月,许大人被诛杀,见不到西江县侯张黍,也就见不到……他。我不至无辜遭毒打,也可以安稳度余生,这有什么不好呢?
      许大人宴会那一天,几乎乐坊的伎师都去了,只剩我和几个小厮擦拭乐坊的地板梁柱。我绑着一只手,跪在地上只用左手擦地很费力,抬头却见一个高大的青年站在我面前,我震惊得不能动,是……他,萧踪!他怎么会在这儿?按前尘的记忆,他不是应该出席宴会并诛杀许大人吗?
      他用脚尖踩住我的抹布,稍用力抹布就被他抻出来踢远了。他居高临下地问我:“光禄卿许宗,你认识么?”
      我摇摇头,他俯身拉起我的手臂,把我拽起来,随即用手捏住我的下巴,道:“我问你,光禄卿许宗,你认识么?”
      我许久未曾落泪,此时却好像要哭了。不是心中难过,只是因为……疼。
      我咬着牙关摇摇头。他忽地松开了我,仿佛松了一口气,他自嘲笑道:“也对,你一个小小的乐伎怎么会认识光禄卿呢?”随即对身后的数十人道:“搜,一处不漏!”
      原来他不是孤身前来,还有近百卫兵。难道此时他还没有许大人通敌叛国、意欲谋反的证据吗?其实前世许大夫谋反就很牵强,他年老体衰,深受皇恩,几个儿子又不成器,为何要叛国呢?萧踪奉旨诛杀许大夫又是何原因呢?许大夫素无野心,只好伎乐,政见上更是出名的糊涂,墙边草随风倒。这样的人连排除异己都不用,要不是凭借祖上余荫,怎能做到三朝元老、位高权重?他死的实在是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功高震主的人皇上容不下,但一个年老糊涂没什么大用的许大夫,为什么皇帝偏偏要他死呢?
      恍恍惚惚,我侧目看萧踪,许多新的、旧的、有的、没的记忆浮现,我竟不止重生一世吗?有一世他先遇到我,用我贿赂许大夫谋求上位,后来登基前夕却被许大夫谋害;再有一世,就是前尘,他先陷害许大夫,杀死许大夫……那这一世,又是怎么回事?
      我昏过去,再醒来是在将军府的客舍,我竟比前尘更早来到了将军府?在那些似真似幻、虚虚实实的记忆中,萧踪称帝后,异国送来一枚宝珠,据说是隋侯之珠,服下可使人重生。我见到年迈的萧踪,将隋珠送入病死的我的尸体内,那么有一世,我跟萧踪在一起了很久?我体内有隋侯之珠,这是我始终不能真正死去,一回又一回经历前尘往事的原因?
      每一世都被人践踏,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萧踪啊萧踪,你是爱我还是恨我?竟让我连死也不得自由吗?在无数前尘的记忆中,我见到萧踪为我发狂,为我杀人,有时英明睿智,有时昏聩庸碌,每一世他都成为皇帝,有的生灵涂炭,有的河清海晏,但无一例外,我和他都没有善终。我凄惨笑着对他说:你纵为国主,不能倒逆时光,还我清白?
      为什么我重生那么多次,无一例外坠入乐坊?
      我感到灵魂前所未有的疲惫。为何我如此介意自己进入乐坊、清白被毁这件事?爱而不敢爱,恨而不敢恨,用冷漠麻痹自己,我不爱萧踪,我为何不爱他啊?因为自卑?一个高贵的士族将军怎么能跟一个乐籍的贱奴产生爱情呢?我还是爱他的,因为爱他,我可以对别人假言辞色,对他却故意冷漠,他前程光明,不该因我被毁,因我而被世人说三道四,因我而被轻视不得重用。因为爱他,理当容忍他妻妾成群,祝贺他子孙满堂。因为爱他,理当为他去犒劳客人,献上自己……
      我胡思乱想着,萧踪推开门进来了。我从榻上坐起,冷冷地看他一眼,面无表情道:“不知贵人因何拘禁小人于此?”
      萧踪轻笑,气定神闲地走过来,道:“你伤养好了么?”他从怀中掏出一份契约,正是我的卖身契:“从今天起,你是我府上的乐伎了。”
      我忽而意识到,卖身契上有我的本名沈慎,他稍有心,便不难追查到我的身世。那么前尘他是知我的,那他为何……
      萧踪把卖身契揣入怀中,坐到榻边:“沈慎,你可有两位哥哥,叫沈悦、沈忱?”
      “同名同姓罢了,小人未曾有兄长……”我道,心想,我高兴得太早了,纵然无数前尘纠葛甚多,此次与他初识,他帝王心术,自然是想用我牵制兄长,又怎会爱我呢?
      他伸手抚上我的脸上,探我的唇,我自然熟练地迎合上去,他却一把把我推开,甩手一巴掌甩在我脸上,火辣辣地疼。
      “将军不满意小人的服侍?”
      “你怎知我是将军?”他面如冰霜。
      我指指他腰间玉牌,轻声道:“小人识谱,文化不高,也认得几个字。”
      他嗤笑一声,解下玉牌,翻过来问我:“这是我的名字,你叫得出口?”
      我低眉顺目道:“小人不敢,将军大名,小人记下了。”
      他上前半步,我觉得骤然压迫。他道:“我派医官给你治伤,我府上不养白吃饭的废物。”
      我点点头,轻笑道:“小人记住了。”
      他离开房间,不一会儿医官给我探伤,换了膏药。
      想来前尘在将军府的日子,他必是误会我生性淫|荡,这样也好,令他鄙夷嫌弃,他就不会跟我有深入的纠缠。他自然前程似锦,一片光明。我自属于暗夜,亦当永坠黑暗。他这么早知道了我两位哥哥,想来看在我两位哥哥的面子上不会为难我。只是不知母亲和哥哥的消息如何了。恍然有一世,他便以母亲、兄长的性命威胁,让我应承于他。那当是他最糊涂的一世了吧。把我献给许大夫,又把我从许大夫身边夺走,如何让许大夫不忌恨他?红颜祸水,那一世,我虽非红颜,实是祸水。这样说,我心中暗暗有些得意自喜的。谁不喜欢有人为自己怒发冲冠呢?虽然那不一定是爱,却也不枉是一种可炫耀的资本。我这样想时,为我怒发冲冠的许大人,抑或萧踪,我都是不爱的。我被权贵践踏,反过来,看到权贵为我争风吃醋,我只是获得了另一种征服和报复的快感。
      爱是什么?无数前尘,我都不懂。遵从本能的冲动亲近一个人,是爱吗?克制内心的欢喜为了另一个人的前途发展,是爱吗?感受到快乐悲伤是爱吗?为另一人牺牲奉献是爱吗?无数前尘被玷污,我已经不希求自己爱人或被爱,如果萧踪注定成为皇帝,我只希望他成为一个好皇帝,在他治下,不因出身高低而评价一个人,每个人都有平等的机会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发展,家家户户衣食丰足,安居乐业,没有贱籍,没有贱民,没有灾荒,纵有灾荒,灾民也能得到及时有效的救治。到时,我愿日夜弹奏不息,为他歌功颂德,直到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几番前尘,所愿者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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