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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人生飘零,辗转成泥 ...

  •   黑云滚滚,叛军围攻,襄城孤立无援,摇摇欲坠,在天地间好像随时会倾覆。
      “夫人,襄城就要失陷了!城主亲自率将士突围求救,至今杳无音信,夫人您身怀六甲,现在可怎么办啊?”
      “不必管我了,你们各自逃生去吧!”
      “夫人,奴自小跟您,怎能在这时丢下您一个人逃走?”
      “环儿,你在我身边有十五年了吧,你若侥幸逃生,见到城主告诉他,妾守节不渝,与城同亡,叛军一时猖狂,定不长久,来日诛灭叛军,就是为我和他未出世的孩儿报仇了!”
      “夫人……”
      “环儿,你走吧。你们都收拾细软赶紧逃命去吧!”
      “谢夫人大恩!”
      襄城县子府内一众奴仆作鸟兽散,一个身怀六甲的年轻妇人落寞地站在庭院里,狂风将庭院里枯黄的桑叶纷纷吹落。
      叛军攻进城了,四处烧杀抢掠,城中居民呼号求救,转瞬就死在叛军刀下。襄城地牢,年轻妇人坐在柴草上,狱卒进来扔进来一个头颅,吼道:“快看看,是不是沈文仲的!”
      妇人走近,难以置信:“不会的,夫君怎会……”泪如雨下。
      狱卒满意对另一个狱卒道:“快告诉大人,死的是沈文仲无疑了!”
      妇人木然地走出牢房,两个半大的孩子跑来,喊道:“娘,爹爹死了,是真的吗?”
      妇人点点头,红肿的眼睛又流出泪水来:“是,从此以后,这世上就剩咱们相依为命了!你们放心,无论多难,娘一定抚养你们长大成人!啊……”
      “娘,你怎么了?”
      “我腹痛,娘怕是要生了,你们快扶娘到一僻静处!”
      巷子深处,产后虚弱的妇人抱着一男婴。
      夫人有气无力道:“悦儿,忱儿,你们又添弟弟了,你爹早给他起好了名字,叫慎儿。”
      七年后,一处简陋的院子内,沈慎用树叶放在嘴边吹,吹出好听的曲子来。苍老许多的妇人走出屋子,问道:“慎儿,这曲子是什么?谁教你的,这么好听?”
      沈慎毫不思索:“是乐坊的李叔教的,他说叫西洲曲。”
      妇人大怒:“你怎么又跟乐坊的李叔混在一起了?娘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咱们是士族,就算你爹死了,咱们落魄了,也不能跟乐籍的那些伶人混在一起,你大哥二哥都在努力读书,准备出仕,你怎么就不学习你哥哥们?你不好好读书,整天尽用树叶吹些不入流的曲子有什么用?”
      “士族?娘,爹死了,咱们还能称为士族吗?外面在检校户籍,若是没有当过官的印信凭证,谁承认你是士族?就算有,不给那些官员一大笔好处,他们也能诬陷你是造假。咱家连锅都快揭不开了,哪里还有钱去贿赂他们!”
      “娘自有办法!”
      “娘,你能有什么办法?靠卖你那些针脚粗大的刺绣?老太太绣得都比你好,你的根本卖不出去。”
      “那你成天跟乐坊的李叔混在一起就有办法了?”
      “对,李叔说我乐感极佳,只要我肯卖入他们乐坊,就给咱家一大笔钱,那天,李叔找娘商量,我都听见了!只要有了钱,咱们就还是士族,大哥二哥就能出仕!咱家的苦日子就算到头了!”
      “慎儿!你知不知道卖入乐坊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一辈子是乐籍,是奴隶,从此就从士族中除名!”
      “慎儿,咱家再落魄,也是士族,士人的风骨不能丢,宁肯饿死冻死,也不能卖子啊!”
      “娘,人若真饿死冻死了,士人的风骨还有什么用?您若嫌丢人,就对外称慎儿死了吧!这样慎儿加入乐坊,很快就跟着乐坊去京城,你们也不怕被说闲话。”
      “慎儿,京城的权贵,你没有听说过吗?根本不把乐伎当人,随意玩弄,你、你到了乐坊,并不仅仅是演奏啊!”
      “我知道,乐坊收集我们这样年纪的小孩子,就是给权贵们玩乐的。但这有什么要紧,牺牲我一个,换咱家一条活路,我求之不得!”
      “慎儿……”
      妇人和沈悦、沈忱搬入一个修葺得好一些的房子了,妇人在桑树下立了一个衣冠冢,上书沈慎之墓。妇人和沈悦、沈忱一起跪拜。

      “小慎儿,你到了乐坊,就不能再叫之前的名字了。”
      “我知道,从前的我已经死了。”
      “很好,咱乐坊的伶十三上个月刚死了,从今以后,你就叫伶十三吧!”
      “是,李叔。”
      “小慎儿,不,伶十三,你看,这琴要这样弹……”
      “李叔,你要做什么?”
      “伶十三,做了乐伎,这样的事会经常发生的,你要习以为常,安然受之。怎么?你还以为自己是士族吗?”

      刚加入乐坊的沈慎,不,伶十三就遭到了李叔的侵犯。伶十三觉得恶心,但反抗是徒劳的,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只要不死,就要走下去。伶十三的琴技在李叔的调教下进步很快,但无论多欢快的曲子由他弹起来总是冷冰冰的,动听而悲凉。李叔教伶十三笑,伶十三的脸上几乎随时都挂着那种习惯性的伪装的笑容,清艳而温柔,蛊惑而引诱,不过是为了讨得更多恩主的打赏,不带感情的,却总让人以为他情真意切。事实上,他的感情早在他踏入乐坊大门改名伶十三的那一刻就渐渐消失了。
      他善于曲意逢迎,十四岁时已经名满建康。豪门家宴上总少不了邀请他出场,杯盘狼藉时他又会被带去不知哪位权贵的榻上,春宵一度。

      那日,春光正好,蔷薇花开得灿烂,伶十三抱琴从花园中走过,一位身着铠甲的将军威风赫赫地走来,伶十三习惯性地假笑,退步让开,将军侧目看了他一眼。随后的宴会上,那位将军坐在仅次于主人的贵宾位上,伶十三随乐坊众人献艺,总觉那位将军的眼神像扎在他身上。宴会还没结束,伶十三被带入一个古雅的房间,等候他的不是将军,是一位衰朽的大夫。从西域进口来的昂贵香料难掩他身上腐朽的气息,伶十三不动声色的与大夫调情,伺候好每一位客人,就是他的职责。突然门开了,卫兵冲进来,一刀结果了大夫,伶十三衣衫不整瑟缩在墙角。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又一次见到了将军,将军的神情里满是对他的鄙夷。他不说话,习惯性地笑了笑,起身理好衣襟,对将军施了一礼,准备离开那个古雅却似监狱的房间,却被将军抓住,询问:“许大夫通敌的事,你一无所知吗?”
      伶十三摇摇头。
      人生的交集就是如此,身份,地位,形势,场景,半分做不得主。
      “带回去审问。”将军毫不留情道。
      酷刑施加在伶十三身上,伶十三却咬死了“不知”,直到晕厥。
      他再醒来是在乐坊,苍老的李叔仿佛更苍老了,他花了大价钱才把他从将军手下的狱卒那里赎回来。
      “小慎儿,你不能有事,乐坊还指着你挣钱呢!”
      小慎儿,多么久远的称呼。伶十三点点头,在乐坊身子也算一日日好起来。听闻那位诛杀许大夫的将军叫萧踪,是当今皇帝的远亲,深受重用。好一位年轻俊杰啊!可他受重用与自己又何干呢?

      两个月后,伶十三伤好得大半,又开始出现在权贵们的宴会上了。无辜挨了一顿毒打,又赔上许多金银,可这世上找谁去说理呢?伶十三微笑着低头演奏,动听的琴音从他指尖跃出。宴会后,伶十三抱着琴走过后花园,蔷薇花要谢了,花瓣随着风起舞,伶十三又看到将军,将军在与一少年谈笑,那少年一看就尊贵无比,少年喊住伶十三:“你就是刚刚在宴会上弹琴的乐师?你弹得太好听了,可以到我家来,每日弹给我听吗?”
      伶十三恭恭敬敬地回答:“小人籍在乐坊,公子若想要小人弹琴,恐得去乐坊赎我。”
      少年大笑道:“这有何难?”
      很快,伶十三就到了少年的府上。少年姓张,名黍,袭爵西平县侯,父亲曾位列三公,已故去,与萧姓将军走得极近。一个月至少有三次,萧踪会到张府拜访,每次张黍都召伶十三演奏。这样过了小半年,一次私宴过后,张黍醉得厉害,对萧踪道:“你我碍于身份,怎可欢好?乐伎伶十三,你每次都要多看他几眼,就替我侍奉你吧!萧大哥,这伶十三我就送你了!”

      将军府比侯府还要奢华。萧踪不碰伶十三,却用伶十三犒赏客人。他娶了一房又一房妾室,每个妾宠三个月,怀了孕便弃之不顾。转眼间,六年过去了,伶十三已满二十岁了。士人二十岁会加冠,得长辈赐字。而一个伶人呢?没有的事,年轻的伶人越来越多被买入府,伶十三勉强在将军府混了个教习的伶官,教新进的乐伎琴技,渐渐也不接客了。也许就会这样慢慢在将军府终老,但老皇帝去世,新皇残暴,屠杀宗亲。萧踪为自保,举义旗反叛,事情泄露。新皇帝派张黍围剿,张黍偷偷放了萧踪,但将军府的其他人包括伶十三都被俘。新皇荒淫无度,喜好靡靡之音,伶十三因为琴弹得好,被送入皇宫为乐奴,很快就得到新皇的宠幸。

      萧踪的义军声势越来越浩大,很快顺江而下直捣建康。皇宫里人心惶惶,新皇还要伶十三奏乐,伶十三一边奏乐,一边被新皇侵犯。就在这时,大殿门开了,卫兵进来杀死了新皇。萧踪拥立新皇的弟弟即位,大权独揽,不久,剑履上殿,加九锡,封相国。又不久,新皇的弟弟禅让,萧踪成了新的皇帝。伶十三是前朝的乐奴,又是新朝的乐奴。
      宫廷奏乐上,伶十三发现功臣中赫然有一位脸孔与自己极像,只是比自己更年长一点,正是自己的哥哥沈忱。但沈忱丝毫没有认出伶十三的样子。宴会后,伶十三有意接近沈忱,询问沈忱家事。沈忱坦然相告,原来母亲三年前就去世了,而大哥沈悦也在起义途中染病过世。伶十三不动声色,告辞离开后,失声痛哭。他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
      此生已堕尘埃,何求来世清白?
      却有宦官召伶十三入紫极殿为陛下奏乐。陛下自然是萧踪。
      萧踪问:“你与沈爱卿很相似,可你不是他。你究竟是何人?”
      伶十三道:“乐奴伶十三。”
      萧踪又问:“这是你在乐坊的艺名,你进乐坊前,叫什么?”
      伶十三道:“不记得了。”
      萧踪似恼怒:“你怎会不记得自己的名字?”
      伶十三道:“小人就叫伶十三。”
      萧踪不与伶十三置气:“你也算将军府的旧人,如今朕得天下,你有何求?”
      伶十三道:“能在宫中继续为陛下奏乐,小人就知足了。”
      伶十三奏了一曲清商,萧踪觉得曲调悲凉,没有听完,就赶伶十三走了,此后,再也没有召见过他。
      伶十三病了,很快,死在宫中,尸体用草席子卷着,拉出建康城,在一荒郊野岭草草埋了,连块碑也没有。
      许久许久以后,沈忱跟萧踪外出登山,路遇一个荒冢,沈忱道:“臣平生无愧天地,惟有一幼弟,名慎,因家贫流入乐坊,数年未曾得闻。昔年见宫中乐奴神态似我幼弟,不知他姓甚名谁。”
      萧踪神思仿佛回到许大夫设宴的那天,他从花园中走过,在蔷薇花树下,见一少年抱琴,翩然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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