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三十年》黑龙弄堂

5、第五章

　　中年人名叫曲汉，H南省人，是个吹糖艺人。

　　曲汉原本有妻有子，儿子三岁那年，媳妇带着去赶集，一个不留神，被一个外乡人拿着玩具拐走了，媳妇捶胸顿足悔恨难当，半夜投井了，好端端的家就这么毁了。

　　“俺出来找娃娃，找到了就让他回去给他娘磕个头，让他娘安心。”曲汉说。

　　“你找几年了？”石柏宇问。他擦干身上的水，换了一身男人的衣服，坐在小平房的木板床上，这低矮逼仄的地方就是曲汉的住处。

　　“快十年了，俺娃子今年都该十三了，比你还大哩。”

　　“慢慢找，总会找到的。”石柏宇干巴巴的说，他不太会安慰人，况且，谁不惨呢，如果轻飘飘的安慰几句就能改变已经发生的，那这世界就不会有悲剧了。

　　石柏宇环视这个简陋的住处，窗户上玻璃裂开了一道缝，上面挂着一块花布当窗帘，桌子的一条腿短一截，垫了块砖头保持着平衡。

　　曲汉是三个月前来京城的，一边走街串巷的做生意，一边找儿子，“俺打算在京城待半年，要是没消息再去别的地方接着找，恁不嫌弃的话，就和俺做个伴吧。”

　　石柏宇点点头。

　　第二天，曲汉照例要出摊，他问石柏宇要不要和他一起去，石柏宇摇摇头，曲汉也不勉强他，自己一个人走了。

　　曲汉一走，石柏宇出门了。

　　他偷偷地潜回家附近，躲在暗处看到家楼下停着一辆警车，过了一会儿，他看见他大伯头上缠着纱布，和两名警察一起下楼上了警车，石柏宇忙缩回身子，目送着警车走远。

　　他远远地盯着自家的窗口，心情复杂的看了一会儿，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悄的走了。

　　他回到曲汉家附近，在市场里买了一套被褥和一点生活用品，还买了肉和菜，一齐扛回了曲汉家，他决定以后就住在这里了。

　　晚上，曲汉回家吃上了热乎的饭菜，笑得见牙不见眼：“啧啧，恁一个小娃还会做饭哩。”

　　从那以后，石柏宇不念书了，每天跟着曲汉出去摆摊，跟着他学习调糖稀，吹糖人，一晃半年过去了，他的吹糖技艺有了显著提高，简单的小动物什么的吹得惟妙惟肖，颇能唬人。

　　这天是大年三十，石柏宇想起去年这个时候还是一家四口，今年就只剩下他自己了，情绪低落。

　　曲汉和他都是天涯沦落人，谁也不比谁好过。

　　别人过年开开心心，他俩过年凄凄惨惨。

　　晚上吃饭时，曲汉炒了几个小菜，正赶上春晚在放小品，还挺有意思的，石柏宇难得的笑了两声。

　　曲汉看着他有笑模样了，拿出了提早准备好的一瓶小二，给自己倒上一杯，像是随意唠家常似的说：“俺没儿子恁没爹，不如认个父子，好过孤零零的耍单。”

　　石柏宇知道曲汉是个好人，可是要让他叫对方一声爸，他可不愿意。

　　一来，自己爸爸死得冤，没能给老爸讨个说法，这是石柏宇心里的一根刺，这根刺扎在心上，他不可能再管任何人叫爸爸，干爸也不行。

　　二来，受师父陶大伟的影响，他从骨子里崇敬那些身着迷彩的顶天立地的战斗英雄，像曲汉这样活得有些憋屈的，在他心里是差了点份量的。

　　“曲叔，咱俩现在这样就挺好。”石柏宇一句话把关系定死了。

　　曲汉听了低头抿了口酒，道：“也是，当俺儿子没啥好的，俺儿子都丢了。”

　　“叔，我不是那意思。”石柏宇小声辩解。

　　“俺知道，俺知道恁是个好娃子，没事，俺就是突然想起儿子了，不知道他还能记得俺和他娘吗？”

　　石柏宇想到了自己的爸爸，红了眼圈：“能，肯定能记得，儿子嘛，走到哪儿就忘不了爸的。”

　　“唉”曲汉叹气，三岁就离开父母了，还能记得个屁呀。他知道石柏宇是安慰他，可他必须信，“找儿子”是支撑他活下来的唯一目标。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

　　大小两个流浪汉也没什么年不年节不节的，石柏宇和曲汉两人吃过早饭，扛着家伙事就去了地坛庙会。

　　京城的地坛庙会已经持续很多年了，从石柏宇记事起，每年赶庙会就是石家过春节的保留节目。

　　琳琅满目的小商品和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特色小吃吸引着众多的京城百姓。
　　今天石柏宇不是来逛的，是来摆摊的。

　　曲汉负责做成品吸引客人，他负责吆喝，呼气成雾的寒冬中，十一岁的少年扬着清朗的声音大声招呼，“瞧一瞧看一看，H南传统手工艺——吹糖，各色小动物栩栩如生，金猴闹春，三羊开泰，瑞虎下山，各位父老乡亲，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来，小朋友，过来看看，好玩好看还好吃。”

　　石柏宇叫卖了一天，下午散市时。他和曲汉一盘点，都开心的笑了，今天的收益相当于平时的半个月。

　　“照这样下去，庙会8天能把小半年的钱挣出来。”曲汉核计着。

　　“应该能。”石柏宇心不在焉的答道，他在琢磨另一件事。

　　下午的叫卖的时候他隐约感觉到有人在暗处盯着他，顺着那感觉找过去，又没看见什么可疑的人，难道只是错觉？石柏宇心里暗暗打定主意，明天要格外留意才行。

　　第二日，石柏宇确定是有人在暗中盯着他了。他一边叫卖一边感觉到那目光一直跟着他，他假装不知情，猝不及防的扭头看过去，被他捕捉到的是一个看起来跟他差不多大的男孩。

　　突然间四目相对，石柏宇自然是怒目而视，没想到对方也是丝毫不畏惧，两个半大小子视线缠斗在半空，谁也不服谁。

　　石柏宇忽的笑了，你偷摸的看我还理直气壮的？上哪儿说理去。他有功夫傍身，连成人都不怕，更别说这个和他一样的未成年人了。

　　他挣钱要紧，没空和这小子较劲儿，石柏宇白了对方一眼，继续招徕客人了。

　　那男孩见石柏宇根本没当他是回事，恨恨的一跺脚，挤进人群不见了。

　　石柏宇余光看见男孩消失，嘴角扬起一丝轻蔑的笑。

　　午后，赶庙会的人多了起来，一拨又一拨的人潮涌来，石柏宇忙得不亦乐乎，拢着一帮又一帮的人围在摊位前，曲汉忙着吹糖，他忙着收钱。

　　忽然一群半大孩子蜂拥而上，混乱中，他觉得腰间似乎被人碰了一下。摆摊这小半年来，扒手他见得多了，多数都是这个套路，几个人打掩护，一个人动手，得逞后再一窝蜂散去。

　　拿这套把戏对付我，也忒小看人了。

　　石柏宇冷笑。

　　他不动声色一手按住腰包，连带着覆在腰包上的那只手。

　　“那只手”大惊，不甘心束手就擒，用力挣扎起来，可“它”哪知道石柏宇打小就比常人力气大，眼下又是故意用力扣住“它”，“它”挣扎了半天都是无用功，索性抬起一脚，踹在石柏宇小腿上。

　　还挺不老实的，石柏宇一抿嘴，有些不悦，摸住对方虎口一按，对方麻了半边身子，不由自主的“嘶哈”起来。

　　石柏宇这才扭头看去，正是上午跟他用眼神恶斗的小子。

　　石柏宇贴近这人耳边道：“让你这些小伙伴都往后退。”

　　那小子无奈，只好气鼓鼓的扫视了一下人群，其中四五个半大小子退了出去，剩下的才是真正要买糖吹的客人。

　　待到这一拨客人离开后，摊前清净了，石柏宇才按着那小子揶揄道：“你盯了我两天就为了这儿？”

　　那小子一脸不忿，又不得不认怂：“少废话，技不如人我认栽，要杀要剐随你。”

　　石柏宇气笑了：“一个小偷还充什么英雄好汉？我给你两条路，一是我送你去派出所，二是你和你那些小兄弟帮我打工，到庙会大门口去给我拉客人，我包你们中饭，每人每天十块钱，一直干到初八行吗？”

　　“我一个爷们一天就挣十块钱？”那小子眼睛瞪得溜圆。

　　就你这小样还爷们？石柏宇问：“这位爷们你多大？”

　　“十一。”

　　石柏宇道：“巧了，我也十一，你觉得你在我面前‘爷’得起来吗？”

　　这位“爷们”看了看比自己高了小半头的石柏宇，悻悻的没说话。

　　“你自己想想吧，要么派出所待着去，要么挣点干净钱。”石柏宇不是圣人，他是看出这些小孩都穿得脏兮兮，一看就是流浪的，有心帮他们一把。

　　那小子瘪着嘴想了会儿，“好吧，你可得说话算话。”

　　石柏宇笑了笑，松开他道：“这话我也送给你。明早八点就这儿见，你要是敢不来，我见你一回揍一回。”

　　晚上曲汉埋怨石柏宇叫人帮工都不和他商量下，又心疼给要出去的工钱，石柏宇这才说道：“我留意过了，庙会入口处有两条岔道，从左边进庙会的很快就能到咱摊上，刚逛的人正是看什么都新鲜，过十个人得四五个买咱东西。可要是从右边进庙会的，逛了一圈了才到咱摊上，早就吃饱玩够了，过十个人都不见得有一个买的，所以我才想到让他们明天在庙会入口处就拉人过来，这样咱们的生意还能好不少。再说，他们也像是没大人管的。”

　　石柏宇最后一句话说完，曲汉也陷入了沉默，“中，听恁的。”

　　此后几天，那群小贼信守承诺，每天在庙会入口处口灿莲花，尤其是那个小头目，一口京片子哄得大爷大妈们眉开眼笑，曲汉摊前客流如云。

　　石柏宇冲着那小头目竖起了大拇指。

　　小头目得意的一扬脸，意思是这才哪儿到哪啊。

　　初八过后，石柏宇和曲汉算了一下帐，整个庙会的收入远远超过了他们之前半年的收入，省吃俭用的话，未来一年都不愁吃喝了。

　　“明儿你上我家来，我有事跟你说。”石柏宇对陈东说。

　　陈东就是那个小头目，两人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叫小爷嘛事？”陈东痞里痞气的。

　　“好事，爱来不来。”石柏宇不跟他废话，心里明镜似的知道他肯定会来。

　　这几天的相处下来，他和陈东还真挺对脾气的。

　　“去就去，怕你。”陈东也是个嘴上不饶人的主儿，口嫌体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