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将明》云上羽渊

6、故乡（二）

　　默徳里独自跟着伍德去往皇城，那是伊尔的中心，到处都是他在尤文坎镇不曾见过的繁盛。
　　神殿就在皇宫不远处，每月特定的日子医官会在神殿外义诊，默徳里无法向神官诉说邻居的伤是爱上龙的代价，只能尽可能向她描述伤口的特征，但是过去这么久，他早已记不清当年只看过一眼的伤痕具体是什么样子，神官也无法从他的描述里找到对应的病症。
　　就在他失望离开神殿的同时，为他接诊的神官、神殿目前最年轻的红衣祭司艾莉亚也离开了神殿。
　　“龙？”希文看着向他报告的魔法师，她是伊尔最有天赋的魔法师，也是洛林之后第一个主动提出要学习黑魔法的法师。她来神殿时那个伟大的法师早已为国陨落，但是自从看过洛林留下的札记后，她便自称阿萨尔的弟子。
　　“是的，他身上有龙的气息，不过那气息很微弱，如果不是我最近在学老师留下的痕迹魔法，也不会察觉到。”
　　“你觉得他是龙吗？”
　　“那是纯粹的龙的气息，不是亚种，就算不是他那他最近也一定近距离接触过龙，比如喝过龙血。”艾莉亚笃定。
　　“你怎么看，奈因？”希文转头去看他的继承人，这是他堂哥的儿子，也是皇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如果有龙隐藏气息来到皇城，甚至去了神殿，不知道他们的目的之前最好先控制住。”奈因还未成年，行事作风和他的爷爷劳伦斯亲王很像。
　　在附近几个国家一直有这样的流言，说达斯洛的王室豢养了一条强大的龙。
　　“他来神殿做了什么？”希文问。
　　“他来替别人求医，但是他的描述像在说北泽龙息造成的伤口，那应该只是一个借口。”艾莉亚回道。
　　“不能放任一条可以隐藏气息的龙在皇城游荡，艾莉亚，把他带过来吧。”

　　默徳里被束缚着带到皇宫时很茫然，他只是想买几本书带回去送给邻居，却苦于书远超他想象的价格，还没等他想好怎么筹钱，就被一群魔法师捆住手脚带到了皇宫。
　　那些人的说辞更是无稽之谈，他和龙唯一的联系就是希尔里亚那个不知真假的故事，他怎么可能喝过龙血，更不可能是龙。
　　带着魔法气息的利刃划破手指的时候，浅红色的血液从伤口里缓慢地渗出，剧烈的疼痛从指尖的伤口蔓延到全身。
　　龙的血蕴含着强大的能量，在成年之前，龙不能轻易流血……
　　这样的痛处好像并不是第一次，在很多年前，那个模糊成一团的夜里，也有人用利刃划破他的手指……
　　那个时候，他拿着像他一样高的剑杀了意图侵犯他的侯爵。在那之前，站在他身后拿刀划破他手指的人，是他的邻居……
　　“龙是骄傲的种族，你应该亲自动手。”
　　那个夜晚被他遗忘的话语重新想起，希尔里亚早就知道他是龙吗……

　　“陛下，这的确是龙血，看他这么痛苦，应该是还未成年的半血。”艾莉亚用杯子接住那几滴浅色的血。
　　“半血？”
　　“龙族有一个魔法，可以主动献祭出一半的灵魂，与他选中的某一个人类共享漫长的生命，失去一半灵魂的龙也会失去一部分力量，他们的血就是半血。”
　　默徳里痛苦地蜷缩在地上，手指上的刀口在慢慢愈合，那种疼痛却愈演愈烈。在这种并不陌生疼痛中他的思维飘到希尔里亚身上，他的邻居，似乎从第一次出现在他的眼前到现在，从来没有变过容貌，时间在他身上匆匆走过却不曾留下痕迹，他还是青年的样子。
　　他是获得龙漫长寿命的人吗，那我是不是他等待的龙？

　　“陛下，有一位魔法师想要见你。”侍卫递上一把小巧的纹章，是邻国艾拉王室的象征，作为对抗达斯洛的盟友，两个国家维持着良好的关系。
　　“艾拉？带他去前厅。”
　　希文走到前厅时便看到亡灵法师穿着繁复的魔法师袍，手里握着法杖，独自一人站在前厅的画像前，认真地看着画里表情肃穆的前代智者阿萨尔。
　　“陛下。”希尔里亚弯腰行礼。
　　希文让侍卫把纹章还回去：“邻国的使者要见我？”
　　“我已离开艾拉多年，和艾拉的新皇也没有联系，这只是我所想到的最温和的见到您的办法。”
　　“你见我有何事？”
　　“我想来带回我的龙。”
　　“既然是你的龙，为什么要找我？”
　　“他在您的皇宫里，他与我的生命相连，我不会认错他的气息。”
　　“龙是很强大的战力。”
　　“您说得对，但是在战场上有些魔法师比龙更强，”希尔里亚侧头去看墙上的画像，“比如阿萨尔，比如我。”
　　希文的目光跟着他一起看向墙上的画像，那是帝国的智者阿萨尔，也是他的洛林，在战场上他的确发挥出了远超过一条龙的破坏力。
　　“我是希尔里亚，也许您曾听过我的名字。”
　　“希尔里亚，令所有达斯洛士兵闻风丧胆的亡灵法师？”
　　希尔里亚颔首默认：“曾经我的一生都在为他征战，我不介意现在继续。”
　　不再年轻的国王没有被他的威胁激怒，反而被他的话触动，神色间有些怀念：“你的龙状态不太好，需要我派人帮你把他送回去吗？”
　　手指上的伤口愈合之后，默徳里就失去了意识，希文派人送他们离开皇宫，他没有把取走的龙血还给希尔里亚，但是给了他其他的补偿——一本札记和一瓶冬灵树汁。
　　札记是洛林去世前整理出来的，是他但是能收集到的所有关于龙的黑魔法，附带治疗龙息灼伤的办法，冬灵树汁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味药引，冬灵树是比龙还要珍贵的物种，冬灵的树汁和龙血一样稀有。
　　希尔里亚看着那本札记沉默片刻：“陛下，我们都不打算再参与战争，也不打算为皇室服务。”
　　“艾拉是伊尔的盟友，我只是在感谢二位对于达斯洛战争的贡献。”
　　“那场战争，我们都不是自愿参与的。”
　　“但你是艾拉人，一个站在同一战线的伟大法师，比任何珍宝都有价值。”

　　默德里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醒来，身体里的灼痛已经消失，他看着自己手指上的白痕，那种血液沸腾的痛楚太鲜明，仿佛还残留在体内，他轻易地接受了自己是一条龙的事实，好像原本就该如此。
　　如果他是一条龙，那是谁把他送到救济会的？
　　他那个爱上一条龙的邻居吗？
　　默德里在隔壁房间找到了魔法师，他的邻居和衣躺在床上，看起来睡着了。房间的桌子上摊开一本札记，晦涩难懂的文字和图案，默德里看了一会儿才发现这是一本魔法书。
　　魔法师在任何国家的地位都很高，在此之前他从来没听说过他的邻居会魔法。不止这一点，仔细想来，他一点都不了解这个人。
　　魔法书的下面压着一张纸条：别怕，等我醒来。
　　默德里走到床边看着睡着的人，他的邻居脸色很差，睡着了也不安稳，似乎在忍受痛苦。从十三年前他第一次见到他，他的脸就是这个样子……
　　不会变老的魔法师。
　　你的龙什么时候才会来？
　　默德里弯下腰，给了睡着的魔法师一个轻轻的吻……
　　被自己行为吓到的龙跳回桌边，捂着跳得过快的心脏，脸上红得像天边的火烧云。
　　但是很快，默徳里便没有多余的心思去体会自己复杂的心绪，希尔里亚这一觉睡了半个月还没醒，这期间他像一个濒死的人，身上热得发烫，仅仅维持着虚弱的心跳和呼吸。因为他的纸条，也因为莫名其妙的皇宫之行，默徳里不敢轻易去找别人，只能坐在床边等着那双苍蓝色的眼睛重新睁开。

　　希尔里亚醒来时正是深夜，他扶着床坐起来，被龙息侵蚀的身体承受不住遥远的旅途，在皇宫的交涉是他能维持的最后体面。他披上毯子下床，一抬眼就看到了趴在桌面上的龙。
　　“默德里？”
　　被惊醒的龙猛地坐起来：“你醒了！”
　　“嗯。”魔法师裹紧袍子，“我睡了多久。”
　　“一个月。”
　　“……”比他预计的要长，魔法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很抱歉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默徳里摇摇头：“是你把我从皇宫里带出来的吗？”
　　希尔里亚想到希文的态度，那个国王大概就没想过要留下这条龙：“是。”
　　“你是魔法师？”
　　“嗯。”
　　“我很害怕，很怕你死在我眼前。”默徳里垂眸，“在皇宫的时候，我听说有一个魔法，龙可以用一半灵魂和一个人类共享漫长的生命，你能教给我这个魔法吗？”
　　魔法师动作一顿，他放下茶杯，认真地看着龙：“你想做什么？”
　　“我想让你活下去，我们一起。”默徳里深吸一口气，认真又执着地看着魔法师，“我是龙，我想给你我的一半灵魂。”
　　“……”魔法师脸上覆上一层冷淡的壳，“为什么？”
　　“我不想看着你死去！”
　　魔法师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失望：“只是因为这个？”
　　“我不可以吗？”
　　“默徳里，我不想你这么做。”
　　“因为已经有一条龙给了你一半的灵魂，因为你已经有了一条龙？”默徳里站起来，看着魔法师质问，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身高已经超过了希尔里亚，他已经不能被当做一个孩子看待了。
　　“……”希尔里亚叹了口气，看着默徳里没有回答，这一瞬间他好像很疲惫，像一株萎靡的树。
　　默徳里读不懂他眼里的情绪，但不想看到他这个样子，他想收回刚才的质问，却又倔强着不肯道歉，只好委婉着问：“你的龙，什么时候来？”
　　“我不知道。”
　　“你还在等吗？”
　　“在等吧。”希尔里亚闭上眼睛，背过身不再看默徳里，“也许，那条龙不会来。”
　　默徳里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但是魔法师已经下了逐客令，他便只能把所有的疑问都吞到肚子里。但是第二天清晨，希尔里亚便不告而别，只留给他一张纸条和一把钥匙。
　　他听从魔法师纸条上的提议回到家，用那把钥匙打开通往二楼的门，二楼和一楼格局很像，卧室里到处都是魔法书和札记，案几上堆着杂乱的札记，大部分都是关于龙的典籍。
　　骨笔和墨水旁边用支架托起一颗透明的水晶，里面封着一个破碎的蛋，蛋上布满漂亮繁复的纹路。
　　默德里花了几天的时间把房间收拾整洁，在卷轴堆起的角落下，放着一把疏于保养的重剑，但是依然能从刀锋上的肃杀之气感受到它曾饱饮鲜血。
　　他曾用这把剑杀掉过一个侯爵，那在此之前，是谁让这把剑染血？
　　魔法师不在的这段时间，他默徳里了书案上的大部分札记，那些晦涩难懂的文字记录着一个强大又美丽的种族，除去关于龙的各种研究，更多的还是他看不懂的魔法原理和魔法构成阵。
　　龙有着漫长的生命和强大的力量，龙血是最珍贵的药物之一，甚至有人可以通过龙得到漫长的生命。从很久之前开始，就有人类为了驯服这个种族做过各种各样的努力，但是龙的骄傲与生俱来，很快人类便达成共识，龙不可能被驯服。
　　在那之后，人类的魔法师研究出束缚龙的契约，理论上可以与刚出生的幼龙签订契约。有了成功的案例后，无数人类趋之若鹜涌向北泽，但大多数都死在北泽的荒滩上，极少数成功猎取龙蛋的魔法师也因为魔法反噬而亡。
　　因为窃取龙蛋的风险和魔法强大的反噬，与龙的契约魔法被归类为黑魔法。但禁令无法遏制人类的贪欲，在长生的诱惑下，少部分人依然在冒险。幼龙被套上枷锁，却没有任何人通过这种手段得到长生，有人说那只是虚假的传说，也有人认为龙的高傲不允许他们把漫长的寿命分给卑劣的人类，人类只能奴役龙的身躯，却无法收服他们的灵魂。
　　札记的后面是希尔里亚自己的猜测，龙的长生契约是共享灵魂，这个契约必须是龙自己的愿望，他们不会因苦难出卖自己的灵魂。
　　但是并没有记载说龙会因此变小或者失去记忆，他们会维持成年的姿态继续渡过漫长岁月。
　　没有龙会忘记自己是条龙，那是他们镌刻在血脉里的高傲，会忘记只有一种情况，他在破壳的时候就失去了一半的灵魂。
　　有一种黑魔法可以在龙刚破壳的时候强制获得他们漫长的寿命，只有一半灵魂的龙会以人类的身躯长到成年，并且在成年前他们会忘记自己是龙。这个魔法诞生后有不少人为了长生或财富去北泽盗取龙蛋，但是北泽周围布满龙息，龙息造成的伤口无法愈合，只会一直折磨着人类吞噬他们的生命，除非得到龙的一半灵魂，不然每一个去往北泽的人都会死。
　　札记上所描述的龙息造成的伤痕与希尔里亚胸口的伤一致，所以他曾去过龙的故乡，却没有死于龙息的灼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