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将明》云上羽渊

7、故乡（三）

　　在这个冬天落第一场雪的时候，希尔里亚在深夜推开家门，屋内的魔法石散发着温柔的光晕。默徳里趴在摇椅上，金色的长发挡住大半张脸，地上扔着一本札记。
　　即使在寒夜里，他也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衣服，甚至连一条毯子都没有。龙的体温比人类高一些，他们不畏寒，无论什么时候身体都是温热的。在希尔里亚少年时，便喜欢在冬天把冻得发僵的手伸进龙单薄的衣衫里回暖，那条冷清的龙从来没拒绝过他，但也只是没有拒绝。
　　后来他加入艾拉的魔法师军团，展现出自己在魔法方面的天赋后，有了温暖厚实的长袍和毛毯，他就再也没有在冬天受过寒，自然也不需要在别人身上取暖。
　　魔法师脱下沾雪的厚实披风，走到摇椅边捡起那本札记放在桌上，他站在摇椅边凝视着龙的睡脸，现在的默徳里褪去少年的青涩，已经很接近他们相遇时的模样了。等到他成年，身体里龙的血脉就会苏醒，那个时候他会想起以前的事吗？
　　这些年他几乎搜集了所有关于能从人类社会找到的龙的信息，龙的世界没有魔法师，他们的魔法被称为契约，是镌刻在血脉里与生俱来的。龙本就稀少，与人类交好的龙就更少了，人类至今也没有完全参透龙的契约。
　　希尔里亚伸出冰凉的手缓慢探进龙的衣衫里，微烫的皮肤让雪夜里跋涉的魔法师感到一种由衷的满足。
　　“你回来了？”默徳里睁开眼睛，漂亮的橙色眼睛在光晕下像流淌的枫糖浆。
　　希尔里亚没有错过他眼眸里一瞬间亮起的光，他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拢在袍子里：“吵醒你了？”
　　默徳里把厚毯子递给他：“我去给壁炉烧火。”
　　希尔里亚披上毯子瞥了一眼冰冷的壁炉，指尖一点便燃起火焰：“去倒杯茶吧。”
　　默德里煮好一壶茶出来的时候希尔里亚正裹着毯子缩在沙发一角，他把茶杯递过去时碰到魔法师的指尖，淡淡的凉意像雪落在皮肤上。
　　趁希尔里亚放下杯子的时候默德里握住他的双手按在胸口，龙高热的体温即便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也依旧鲜明，在试图抽出双手无果后，希尔里亚便默许了他的动作，像年少时那样在冬天汲取龙的温暖。
　　“你去了哪里？”
　　“艾拉，去见朋友。”
　　“也是一条龙吗？”默德里一直在担心他是不是终于等不下去，决定去寻找那条怎么也不来的龙。
　　“不是，是人类，让他帮忙找一些东西。”伊尔国王给的药方里有许多稀有材料，可遇不可求的冬灵树汁他已经拿到，龙血他那个朋友有，其他几种材料虽然稀有但付出代价总能买到。
　　“下次能带上我吗？”
　　“你想去艾拉？”龙的身份并不适合去艾拉，尤其不适合去艾拉的都城，那里的许多人都还记得他的脸。
　　“我想亲眼看看书上的那些地方。”
　　“那要等你成年，变成一条真正的龙之后，你才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成年？”以人类的年龄计算，默徳里早就是个大人了，救济会里与他一同长大的孩子们都组建了新的家庭，只有他还是孤身一人。
　　“我不知道，龙有漫长的寿命，他们的成年不是以年龄来界定。”
　　“你一直知道我是龙？”
　　“是。”
　　“也一直知道我是半血？”
　　“是。”
　　“那让我变成这样的，是你吗？”
　　“……”这次魔法师没有直接回答，他不再直视龙的眼睛，低垂着眼眸抽出被捂得温热的手，食指绕着龙的一缕金发把玩。
　　默徳里能感觉到魔法师情绪上的变化，他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类，伸出手想要抓住他。
　　希尔里亚避开他的手站起来，顺滑的发丝从指尖滑落：“我以为你离开就不会回来了，也没想过让你再回来。在我死去的那一天，做了一个梦，梦到你回来找我，我以为那是一个美梦，但是你却变成了龙蛋，还忘记了我，直到现在，那个梦还没有醒。”
　　默德里仰起头茫然地看着希尔里亚，伸手捂住胸口，那里还残留着魔法师手上的温度，和一种难以形容的悸动……
　　所以，我是你在等的那条龙吗？
　　“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
　　“背负着没有记忆的过去很痛苦，期待着得不到回应的爱也很痛苦，默德里，我想让你尝尝第二种。”
　　“你讨厌我？”
　　希尔里亚弯下腰重新执起一缕他的金发，绕在指尖落下一个吻：“不，我很爱你。”

　　这次出行耗费了希尔里亚太多精力，回来的第二天他就病了，默徳里把他摇醒的后他的意识还不甚清醒。
　　“默徳里？”希尔里亚伸手蹭过默徳里的脸。
　　“你病了。”
　　魔法师脸色苍白，身上的温度绝对不该是一个人类的正常温度，体温偏高的龙摸上去都觉得烫。
　　“不是，”希尔里亚伸手抓住默徳里，“旧伤。”
　　龙的一半灵魂只能让他不被龙息杀死，却没办法治愈那些灼伤，因为那些无法愈合的伤口他的身体虚弱畏寒，每次发作起来都像有火在烧。
　　“我去找医生。”
　　“不用，睡一觉就好了。”，
　　“很难受吗？”默徳里没有生过病，也没受过伤，对疼痛的记忆只有那两次流血，但是他记得救济会的奶奶病逝前的痛苦挣扎。
　　“我习惯了。”
　　“这之前，你也一直在养病吗？”
　　“嗯。”
　　魔法师宽松的睡袍松松垮垮，翻身的时候露出一小片后背，默德里这才注意到那些丑陋的伤疤不只在胸口，魔法师的后背和大半个肩膀都是火灼过的痕迹，也许衣袍的遮掩下还有更多，无论什么季节希尔里亚都裹得严严实实，也是在遮盖那些伤疤吗。
　　默徳里指腹缓缓擦过魔法师身上的伤痕：“这也是我造成的吗？”
　　“不是，我去了北泽。”魔法师闭上眼睛，有气无力地低声道，“嘘，让我睡会儿。”

　　希尔里亚的病持续了半个冬天才痊愈，这期间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睡着时他甚至不需要进食。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一位艾拉的年轻药剂师骑着马而来，在一个早晨敲开希尔里亚的门。
　　“你是谁？”默徳里看着这个陌生瘦小的男子。
　　“我是西迪，来自艾拉的药剂师。”西迪松开松开缰绳打了个招呼，“应邀来这里拜访希尔里亚大人。”
　　“药剂师是做什么的？”
　　“和医师差不多的职业。”
　　“你是来给他治病的？”
　　西迪颔首：“也可以这么说。”
　　“那你进来吧，我见你去见他。”
　　“你是这里的仆人吗？”
　　“不是，他没有仆人。”
　　“那你是……”西迪打量着默徳里，传闻中艾拉曾经骁勇善战的第一骑士有一张十分漂亮的脸，金色的头发甚至胜过黄金的光泽，在战争结束后便不知所踪，疑似死在了战争里。后来他才知道第一骑士是一条龙，在战争后跟着亡灵法师一起离开了艾拉都城。战争结束的时候他还是个少年，也没有上过战场，自然没见过那条龙的样子。
　　“……默徳里吗？”
　　“我是。”
　　西迪眼睛一亮，对着默徳里行了一个郑重的礼：“默徳里大人。”
　　“你认识我？”默徳里不懂艾拉的礼仪，也能看出这不是对一般朋友的姿势。
　　“不，我只是听过您的名字。”西迪明显兴奋起来，虽然他跟着老师学过很多龙的知识，但是接触这些传说中的生物还是第一次。
　　“您是龙！”
　　“嗯。”
　　西迪激动地看着默徳里，拎着药箱的手甚至在微微发抖：“那我能向您要一点龙血吗？我要的不多，一支……不、几滴就好！”
　　龙血是及其珍贵的材料，对于药剂师来说更是梦寐以求的宝物。
　　“不能。”没等默徳里回答，希尔里亚便先于他说出口，他站在二楼的楼梯口，手里握着一根纯白的法杖，披着毯子穿一身单薄的睡袍，头发甚至还是乱的。
　　西迪看到站在楼梯上的希尔里亚，忙弯下腰行了一个郑重的礼：“希尔里亚大人。我是西迪，安德烈的学生，我的老师年纪大了没法过来，所以他派我来，我虽然没有老师的医术精湛，但也是艾拉顶尖的药剂师。”
　　“安德烈的学生？”希尔里亚穿俯视着那个年轻人，“我上次去没见过你。”
　　“半年前我在艾拉四处行医，错过了见到您的机会。”西迪从衣服里掏出一份手札，恭敬地双手呈出，“这是老师的亲笔信。”
　　“我离开艾拉很多年了，也没有担任职位，你无需这么对我。”希尔里亚慢慢走下楼梯，拿走那份手札递给药剂师一枚钥匙，“你可以住在一楼，二楼是我的地方。”
　　“我明白，大人。”
　　“我和安德烈是相识多年的朋友，你应该会在这里住很长一段时间。”
　　“您给的清单上的材料都准备好了。”
　　“我知道了。”希尔里亚打断他，“治疗的事不必着急。”

　　西迪的身材瘦小，也没有力气，马上的几个箱子他连搬下来都费劲，默徳里看不过去，主动帮他把所有行李都搬进屋里。希尔里亚的庄园没办法养马，他的马只能寄养在小镇里。
　　默徳里因为庄园里多了一个人有些微妙的不开心，入夜之后，他和西迪在一张餐桌上相对无言地吃了晚餐，西迪便拎着他的药箱敲开二楼的门。
　　“希尔里亚大人，请恕我冒犯，我想先看看您身上的伤痕。”
　　默徳里也趁机跟了上来，留在卧房里不肯出去。
　　希尔里亚脱了长袍，因为常年不见阳光，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异样的苍白，那些丑陋的烧伤盘踞在他的左侧胸口、半个左边肩膀以及大片后背，虽然已经过了多年，那伤还是像刚烧过的样子。
　　西迪双手拎着他的沉重药箱走到希尔里亚身前，捞起袖子手轻轻按在希尔里亚的肩膀上，按上去的瞬间手腕翻飞突然多了一把刀，朝着他的脖子用力一划。
　　希尔里亚垂眸看着他拎着药箱的手，在那把刀出现之前及时退后半步，还是被划伤了锁骨，那道伤距离他的脖子只有一寸长，若不是提前反应过来，恐怕避不开这一下。
　　默徳里只看到一片血光，他想站起来却突然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希尔里亚顾不上疼痛，握紧手指上的戒指，魔法凝结成的锁链瞬间缠绕上西迪的手腕。
　　西迪虽然很快挣脱，却还是给了希尔里亚反应的时间，他握住床边的法杖，几道魔法几乎瞬间凝结成形朝西迪袭去。
　　杀手灵活地转腾避开，手里夹着两把手指长的小刀，向着近在咫尺的法师奔去。
　　在他即将碰到法师的时候，默徳里突然扑了出来，手里拿着刚才随手摸到的骨笔截住了杀手的刀，骨笔崩碎，杀手也失去了最好的机会。
　　“啧！”杀手低啐一声，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得手，转身就要离开。但是魔法师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在他拔腿的时候脚下突然像有千斤重，黑色的泥沼一样的东西缠在他的脚上让他动不了半分。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杀手不再伪装，卸下脸上假惺惺的天真冷淡地看着魔法师。
　　“在你伸手的时候。”希尔里亚忍着痛站起来，杀手留下的伤痕不深，血虽然看着多，但是不会危及生命。
　　“我做错了什么？”见逃不了，杀手干脆不再试图挣扎。
　　“曾经有很多人想要我的命，暗杀只是其中一种手段。”希尔里亚看向默徳里，龙的状态不太对劲，“你对他做了什么？”
　　“那些毒药可杀不死一条龙，只是让他别打扰我们之间的事。”
　　默徳里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他只是浑身无力站不起来：“你受伤了……”
　　“小伤。”希尔里亚拉开柜子找出一瓶药粉洒在肩膀上，血很快就止住了，“你是达斯洛的人。”
　　杀手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在这样的情况下反而露出一个癫狂的笑：“艾拉最伟大的亡灵法师，战场上的刽子手，呵呵呵呵，你的行踪已经暴露，你以为你还能活多久？”
　　“至少比你久。”
　　“你已经不是亡灵法师了，失去了那些肮脏的手段，你一定会死得比我惨。”杀手看向在地上坐着的默徳里，“和你这条愚蠢的龙一起。”
　　希尔里亚从没向别人透露过自己无法使用亡灵魔法的事，这个人怎么会知道……他突然想起了那个传言：达斯洛的皇室里供奉着一条强大的龙，同为龙族，那条龙应该知道什么。
　　“你知道什么，告诉我，我可以让你走。”
　　“谁会相信一个恶魔的话？”
　　“你现在只能相信我。”希尔里亚握紧魔杖，那些黑色的泥沼便从杀手的脚踝攀爬上他的双腿，紧紧缠绕在他的大腿上收紧。
　　“因为你那条愚蠢的龙……”杀手虽然接下了这个任务可没想死在这里，而且把希尔里亚无法使用亡灵魔法和他学习了黑魔法的消息传出去也少不了报酬，“共生契约不会改变你的年龄，如果你的龙只使用了那个契约你现在就是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他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希尔里亚吟诵咒语收回那些泥沼，示意他继续说。
　　“你那时候已经死了，龙用骨血为你重塑了身体，然后与你结下契约，所以他才会变成一个蛋。但是你已经不是人类了，当然没法驱使人的亡灵。”杀手瞥了一眼坐在地上的龙，鄙夷地嗤笑道，“爱上禁锢自己的人类，愚蠢。”
　　希尔里亚履行约定放走了杀手，默德里因为药物浑身无力，扶着床才慢慢坐起来。
　　“希尔里亚？”默徳里看着沉默半天的魔法师，主动开口打破沉默。
　　“你希望想起以前的事吗？”希尔里亚用绷带缠好伤口，脱掉染血的长袍换上新的。
　　“记忆里有你，对吗？”
　　“不止有我，还有人类的贪婪、自私、残忍和丑恶，以及你对故乡的执着。”希尔里亚低下头，掂起龙的下巴直视着他的眼睛，“你曾经遥望东方，从风里追逐故乡的气息。”
　　“你去北泽是为了送我回去吗？”
　　希尔里亚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半血的龙无法生活在北泽，默徳里，你回不去心心念念的故乡了。”
　　默徳里温柔但坚定地直视着希尔里亚：“之前的我一定知道这些，却还愿意与你分享一半的灵魂，愿意为你献出全部的骨血，那一定是因为你比故乡更重要。”
　　“希尔里亚，我是你的龙，那你就是我的故乡。”
　　魔法师低下头，在龙的唇上印下一个吻，顶开唇齿逐渐加深，一点点蚕食他的领地。

　　默徳里在深夜醒来，身体里毒药的药性消失了，一同消失的还有蒙在他意识里的那层纱，他突然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属于一个怎样的种族。
　　北泽的龙族，这篇大陆最古老的种族，拥有与生俱来的高傲和强大。漫长的生命带给他们智慧，在他们眼里人类渺小脆弱，虽然也有龙曾陪伴人类度过余生，但他们短短几十年的生命，对于龙来说只是生命里的过客。
　　默徳里还是一条幼龙的时候就被迫远离家乡，但故乡的风一直在陪伴他，催促他回乡。他被人类奴役，却从未真正臣服于这渺小的种族，所以他不屑于与人类交流，也未曾真的融入过那个种族。
　　他习惯于漠视压抑自己的感情，习惯于做一把没有思想的战争武器，在他看来人类渺小脆弱又愚蠢，为了一些荒谬的理由无休止的同类相残。希尔里亚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幼崽，他会救他是因为奥利休斯对他下的命令是救助平民，他会容忍他待在身边是因为他不在乎。
　　这份感情是从什么开始改变的？
　　他也不知道答案。
　　只是当他意识到希尔里亚会永远消失的时候，才发现这个陪着他度过半生的人类远比他想象的重要，重要到自私又高傲的龙愿意付出一半的灵魂留下他，那种重要叫爱。

　　“你在这里做什么？”希尔里亚挑着灯，披一件宽大的毯子慢慢走过来，抬头看着躺在房顶的龙。
　　“星星很漂亮。”默徳里仰头吐出一口气，坐起来低头朝希尔里亚伸出手。
　　默徳里把发尾过长的头发束了起来，但是他在之前没这个习惯，这是他还是艾拉骑士时的装束。
　　“……”希尔里亚看着他的脸，慢慢把视线落到默徳里的手上，沉默片刻便爬着梯子上了楼。
　　默徳里把魔法师护在怀里，用龙温暖的身躯挡住冬夜的寒风。
　　希尔里亚闭上眼睛：“为什么要回来？”
　　龙抱着怀里的人，他似乎不太善于表达，脸上的神色有些不自在：“我不想让你死。”
　　“还有呢？”
　　“我想陪着你……”可疑的红色一点点漫上龙的脸。
　　“嗯？”
　　龙窘迫地闭上眼睛，睫毛一个劲地乱颤：“我爱你，想在你身边，陪你很久。”
　　“那你的故乡呢？”
　　“故乡是思念之所，你就是我的故乡。”

　　三天后，一个衣着破败的青年在路人的引导下来到尤文坎小镇，扑进了希尔里亚的庄园。
　　默德里一出门就看到一个乞丐一样的青年坐在门口，看那模样十分凄惨。
　　“你是谁？”
　　“我是西迪，有吃的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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