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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蝼蚁 ...

  •   刘文静的事发生在武德元年,这似乎已经昭示了玄武门之变必将启幕。就陛下与我的“交谈”而言,我意识到,我已经打开了通往最重要的那一扇门的通途,但这却是最可怕的一扇。
      我甚至有些心惊胆战,生怕我无法承载其中真正的千沟万壑。
      但我也明白,我不能逃避。那些噩梦里真实困扰陛下的,我们还未曾谈及。之前相谈顺畅,只因那些事说到底都是些边边角角,并非关键所在。
      自这个故事起,我开始担心陛下的噩梦会反复,会突然袭来,更忧心起那真正的关于过去的腥风血雨,要在怎样的场面中到来。
      更何况我突然意识到,我并非是在承宠,而是在为陛下打开心结——这,只是一件不同寻常的差事。我不能让自己陷入太深。
      我沉浸在陛下所感觉到的那些美好之中,甚至享受了他所带来的情意温馨,但这都应该是插曲,是意外。
      我原以为,刘文静的事讲完,他便会回到种客观和冷静,而不再是之前的那种完美。但出乎我的意料,陛下待我竟然更加亲厚。
      也许,轻松的往事只是基础,若真能沟通心中遮蔽许久的隐秘,在他看来,我才真的不可或缺,格外亲昵。
      当陛下看我的眼神已和从前全然不同,那种亲切,我岂能感觉不到?我越是恪守,谦退,他便越是喜爱和依恋。这不是我欲擒故纵地争宠,而是我不得不信守的承诺。
      以及——如果这也是一个职业准则的话,我亦不能与他太过亲近。
      我一时间懵懂,惆怅,这一切也同样淹没着我的身心。我正在殿中愣神,怀念。我必须守住自己,但我也许拦不住陛下。无论如何,我是不敢再向前了。
      正在这时,皇后身边的侍女突然传我到丽正殿去。我正狐疑,悄声问她是什么事。她只说陛下也在,再多便不清楚了。
      我眼见陛下与皇后端坐丽正殿中,气氛倒也没有太过严肃,就连忙向陛下和皇后行礼。皇后倒是先发话了,她语气听着十分从容,开门见山:
      “思伽,今日王美人入宫,陛下便向我提起,要一并封你为美人。好事成双。你可愿意?”
      皇后不急不缓,拖长了音调,想来却已经知道了前些日子的一切。她紧紧地盯着我,眼神里的含义那般分明,似乎已给我一个明确的警示。
      我不敢有片刻耽搁,连忙推辞,“陛下抬爱奴婢,是奴婢的福气。只是奴婢不敢领受陛下的恩典。还求陛下收回成命。”
      “这是为何?”陛下十分不解,他大概原本期待的,一定是我欢天喜地。
      我知道自己这番回绝之后,自己内心将有多么痛苦。如果说上一次他说把我纳入后宫之中,无非是一件寻常赏赐,而这一次,他是真的想。
      皇后此时的目光,言语中满满的提醒却让我感到害怕。况且我也知道,我若要为陛下做完这“交谈“之事,本身也是不能成为他的妃妾的。
      我紧紧地咬着嘴唇,心跳得格外快,叩首下去,将要说出一段我无可奈何的回绝之词。
      “陛下,皇后。奴婢不敢拂了皇上的厚爱,奴婢永远铭记皇上的恩典。只是,奴婢现在正为陛下用着交谈的法子,还尚未全然见了效果。在这期间,若成了陛下的嫔妃,奴婢只怕心中就会有了亲疏偏私,便不能公允,亦不敢直言。这法子也便半途而废了。眼见还需半载的功夫,若到时真见了效用,纾解了陛下的难题,陛下再封赏奴婢也不迟。”
      这番话合情合理,陛下自然也能接受,再说他也不知皇后与我的约定,自然觉得天长日久,不急在这一时。
      他点点头,“嗯,好。思伽。之前你全心全意为朕,朕要谢谢你。既然如此说,朕便等着,到朕不再惊梦之时,再好好的封赏你。”
      皇后自然是满意我的回答。“思伽说得也有道理,不如就先了依她的意思,来日方长嘛。”
      “是。谢陛下、皇后。”我又一次叩首。
      皇后当然不怕将来还会再有这样的事,恐怕那时,我早已被她赐死了吧。
      我看她恬淡的表情,心下难过。她有万千的宽容大度,也有一两件忌讳难容的底线,而我恰好触犯其中,终究是没有未来。
      晚上,我入殿中服侍的时候,陛下见我眉目有些忧伤的姿态,便问我,“思伽,你今日又拒绝了朕,可是真心话么?是不是皇后,为难你了?”
      “不,没有。陛下为何这样说。”
      “朕今日和皇后提起,就眼见她不悦。你知道,后宫女人,能让皇后不悦的,除了淑妃,芸茉,就是你了。”陛下说到这,竟然笑了起来。
      “陛下还说笑。奴婢怎能和两位娘娘相比。”我连忙低下头,嗔怪地说道。
      “那你告诉朕,究竟是为什么?上至贵女,下至宫人,后宫嫔妃纳取何人皇后从不阻拦,她为什么要拦着朕封你呢。还让朕问你的意思。”
      陛下果然也是细心人,这点不同也能察觉出来。“陛下,今日不是说过了么。若奴婢做了陛下的嫔妃,就会有私心,会争宠,会有怨怪,还如何能公正、条理的与陛下交谈呢。皇后也是担心白费了这些功夫。也许等陛下全然好了,再想给奴婢恩典的时候,便都妥当。”
      “朕了解皇后。不是因为这个。”
      “陛下,毕竟这些日子,奴婢能一直服侍在陛下身边,能得与陛下交谈,朝夕相处。从前,也只有皇后能如此这般走进陛下的心中。如今,皇后若有介怀,也是奴婢的错。陛下可千万不要因此怨怪皇后的。那奴婢真是罪该万死了。”
      陛下想想,似乎有些道理,便说道,“这也许是一层。朕也能了解。难得你如此懂事。”
      我避开陛下的目光,想着早点儿从这个话题里跳脱出来,便续上上次的话,轻声问道,
      “陛下,刘文静的事后,皇后便深恨身边的宫人、侍从与外互通消息了吧?”
      “是啊。虽说文静的灾祸是迟早的事。但若不是他府中的侍女和侍妾心怀怨恨,通传告密,他也不会这么快就殒命。自那以后,皇后对近侍宫人更是严格挑选,只用信任之人。
      但这谈何容易?府上宫人侍从近百,哪能保证个个忠诚?且宫女侍从,虽然身份卑微,但若留心起来兴风作浪,却是自有能人。从前建成和元吉也没少花心思,在府中收买安置他们的眼线,通传消息。我与无垢吃过不少暗亏。”
      “他们有那么大的能耐,将眼线安到秦王府中?”
      “思伽,你当时是父皇赐入宫中的,安知不是父皇,或者是尹德妃他们的眼线?”
      我听得瞪大了眼睛,宛若痴人一般:“我?”
      “你自然不会,但难保其他人啊。再说,你不也是在第一日便为我试药,差点送命,才得以留下?若不是如此,你说,你现在会在哪儿?”
      “我……”我无话可回,只有呆在原处。
      “建成处心积虑,安排了他亲信的宫女在白露居侍奉,通传我的言行,专挑其中随性不妥之处呈递给父皇,离间我们父子。哦对了,你还记得我那次在屋中发了脾气,无垢就差点儿赐死你?”
      “记得,那一次,也是陛下救了我。”
      “文静的事不久,建成安插的亲信就把我在家中随口说的一句‘功劳最大’传递给了父皇,让父皇狠狠训斥了一顿,还差点累及手中的兵权。幸好元吉无能,丢失了晋阳,父皇必得倚仗我领兵征讨,才算作罢。自那以后,凡是听到我发脾气的那些宫女,若信不过的,也都不再留用……所以,我当时就怕无垢也这般处置了你。”
      “还有尹德妃,没少利用杨谊心里的不满,安插宫女来府中。连无垢哪一日戴了什么首饰,是不是出自洛阳宫的,她们都一清二楚……找到机会,无事生非。”
      “还有更甚,五德五年的元日,宫宴上竟然有内侍和女官联手,谋划刺杀无垢和承乾。幸好当时有惠通在,挡了几下。时间地点如此精准,都是安排好的,府中肯定有人暗通其外,与宫中侍卫里应外合。
      他们竟然公然动手!你说,这宫人、近侍暗通他人,有多么可怕,能不严惩?我几次清理门户,仍然如你所见,你用我,我用你,今日忠,明日奸,生生不息。”
      “那,陛下可同样用了此法?”我听了,便直接如此发问。
      陛下冷笑,用手指着我,“来而不往非礼也。这是宫廷,难道要我束手待毙么?至少,也得保护自己和家人。反击之时也能有余力,对不对?”
      “那……他们现在呢?”我的声音变得怯怯,我甚至害怕听到陛下即将给出的答案。
      “我自问,从未像建成、元吉一般,视宫人如草芥,威逼利诱,竭尽手段,事后随意杀卖,毫不怜惜。但有时也是无奈。
      若是利来利往也就罢了,银钱、官职、给他们想要的,固然是不变的法子,对我而言也都是小事。却总有些痴心人,为我赔上那些真心。事自然是不会办差,但事后,却让朕心不时酸痛……”
      “陛下杀了他们?”
      “有时,朕不得不这么做。”
      我闭上了眼睛,一时说不出一语。想来这其中,定有王晊。
      “这与沙场征战没有区别的。宫廷本就是没有硝烟的战场。宫人们眼见多少无声的仇恨和杀戮。有时无辜,有时认命,有时就不得不卷入其中。你若想细细知道,便去找颜雷罢。”
      “那,颜先生,为何又成了宦官。王尚宫,她可还在人世吗?”我终于抛出了在心中许久的疑问。
      “颜雷,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这宫中、东宫、齐王府各处的间客,都是颜雷和王尚宫一手布置的。他们表面平淡无奇,实际功劳甚大。你要知道,若按惯例,帝王之侧不纳奉行阴谋之人,颜雷难以继而为官,连身家性命都保不住。可朕不舍,他毕竟跟随朕多年。便只能给了这条路,继续留在身边。”
      “王尚宫么,后宫的手段,有时比前朝更可怕。她是老人了,用不着朕多说多做。朕并未杀她。她有子有女,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乱言。朕留了她的儿子在黔州府衙,千里之遥,想来无事,便让她在那儿颐养天年罢。”
      我早已听得愣住,脊背微微地冒汗,又傻傻地点了点头,眼中已无怨色,只是反复又看着熟悉的陛下。
      “你别这样看着朕,但凡牵连的宫人,朕都厚待他们的家人亲属,银钱赏赐从未断过。”
      “……奴婢知道陛下仁慈。只是在想自己有多天真。”
      “思伽,你其实也该谢我的。皇后也曾经与王尚宫商议,送你去太子府伺候。”
      “什么?太子妃早就认得我,知道我是王妃身边的宫女,而且那般讨厌我,为什么会让我去?”
      “太子妃越讨厌的,太子越喜欢。他们夫妇表面和睦,其实同床异梦好些年了。但我没舍得。也许皇后也会因此认为朕心里真的有你罢。如若那样,你恐怕早已经死了。”
      “陛下,就算是当时把我送去太子府里,我也为陛下会奋不顾身的。”
      陛下听到此处,摇了摇头,他压低了声音,缓缓地吐字:“思伽,你可知道,这便是我心中的酸痛之处,只因她们每一个都曾经这般对我承诺……”
      听到这儿,我的泪水才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我一直以为,我是最忠诚守护秦王的那一个,却从未想过,还有更多的人与我一样。但我不知道她们的名字,她们也许早已成空骨,掩埋在这宫墙之内,也许远在天边,命运更加惨烈。
      “傻丫头,别哭了。这是她们的职责。像将士从军,就要战场杀敌。既然入宫,就须护主。你不也一样,是这般护我的。对不对?我心里都明白。”
      我点了点头,想让自己变得坚强起来。“好在这是一个盛世了,无需更多的宫人身陷仇怨阴森,这也是天下人真正要谢陛下的地方。”
      “都过去了,啊。若不是你要朕事无巨细都向你一一坦白出来,谁会提起这些。那你答应朕,你听了,也不许瞎想。好吗?”
      “嗯”我点了点头,情绪渐渐地好转起来。
      “看你这难过的样子,今夜不必为朕值守了,回去休息吧。”
      “不……不用。奴婢已经习惯了。就如陛下刚才所说,这是奴婢的职责。”
      “去吧。朕可不想等你给朕医好了,你却肤色暗沉,形容枯槁,容貌本就平平,若再也打扮不起来了,可怎么好?”
      我扑哧笑了出来,羞涩地扭过头去,“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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