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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故友 ...

  •   享受当下,似乎也是宫廷生活的一道准则。有过,便已足够。不问缘由,不必追溯,不宜模仿,不能贪恋。那日升月落,暮鼓晨钟,还有精准的更漏早已让时光飞速前行,日日更替。
      没有人再提起上巳节了。我亦将那一日的千般美好封存在记忆的深处。
      显德殿此时正凝结了一种焦灼的空气,我正听得京兆尹来向陛下禀报一事:
      “启禀陛下,妖僧法雅,聚众讲经,妖言惑众。凡百姓家有要事而不令其占卜者,都要私自问罪,只等纳了银钱方才放人。百姓怨声载道,告于官府。臣等按律缉拿法雅,但总有人私心庇护,只能抓了又放,臣无可奈何,特来奏明陛下。”
      陛下听了,自然十分不悦:“自武德九年起,朕就下令禁止民间妄立妖祠,若有人违令,妖言惑众,侵害百姓,缉拿问罪即可。什么叫抓了又放,无可奈何?任其在民间作恶,你们却没有办法,要你们何用?”陛下眉毛横挑,脾气被拱了起来。
      “大理寺卿胡演,你怎么说?!”
      “陛下……这。”
      “这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你倒说说,是何人如此大胆。置国家法度与不顾,包庇妖僧,蔑视朝廷?”
      “陛下,臣能否单独奏明陛下……”陛下眼见胡演本是正直之士,很少如此吞吞吐吐。想来事出有因,便允了他入后殿叙话。
      “胡演,你说,到底是何人如此大胆?”
      “是,是……是裴司空!”
      “裴寂?是他。”
      “陛下,裴寂一向与这法雅和尚过从甚密。上回,臣等捉拿法雅的时候,他就躲入裴府,臣也无计可施。还望陛下定夺。”
      “好,好,朕知道了。你先去吧。容朕想想。”陛下目光收敛,紧锁眉头,面露君威。他遣退了胡演,并未言语,几个近臣倒是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起来:
      “陛下,大理寺卿所言不虚。裴寂并非不知陛下诏令,还坚持庇护妖僧,此番陛下可要依法治罪吗?”
      “裴寂毕竟是开国功臣,又刚分封食邑,此时恐怕也不宜治罪。”
      “如若裴寂求见太上皇,太上皇必定会因裴寂之事向陛下开口。若不宽恕,则陛下父子难免再起争执,若宽恕,朝令夕改,怕也不妥。”
      ……
      陛下想了想,面容越发严肃,“朕与父皇,僵持了这些日子,多少节庆、生辰,也没个缓解的法子。裴寂的事一出,朕要按律处罚,就扫了父皇的颜面。但那法雅已犯朝廷法度,又不能不治罪。所以朕想着,不如让这裴寂么,一并罢了官,索性回家养老去吧。”
      陛下一语定乾坤,众臣也没有多言。
      裴寂听了旨意,大惊失色。他决然不会想到陛下真的不顾太上皇情面,将自己罢了官。过了半晌,匆匆跑来面君。其实裴寂此时已经是空顶司空的职位,并无实权了。
      这一次,他似乎慌了神,入殿即跪,“臣拜见陛下,求陛下开恩!求陛下不要驱赶臣回归故里……”
      陛下冷冷地说道,“裴寂,你是开国功臣,又是太上皇的近臣,位居三公,自当为百官的表率。为何要包庇妖僧法雅,屡屡触犯大唐律令?”
      “臣,臣只是一时糊涂。没想到那妖僧竟然如此残害百姓。臣……”
      “你屡次犯错,还和官府扬言,有太上皇在,谁敢动你?朕想,你在来显德殿之前,应该已经去过太极宫了吗。太上皇可有给朕的口谕?”
      “不,不……陛下。没有……臣……”裴寂当年也是叱诧风云,巧舌如簧,谁料如今光阴轮换,在陛下面前也慌了手脚,一时语无伦次。
      “太上皇是不是也要朕秉公处理?”陛下环环紧扣,无限威严。
      “这……这,陛下。哎!臣求陛下宽恕!”
      “裴寂,朕知道你的功劳,也一直将你视作长辈,一向尊敬。朕以为,你应当趁此机会好好想想,以你的功劳、才学,如何能居百官之首?无非是由于太上皇对你的恩宠!但武德年间,吏治腐败,政令纰漏,追根溯源,大多与你有关。如今朕念及旧情,不对你施以极刑,让你回归故里,安度晚年,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话至此处,裴寂再也无法多言,只得谢恩,择日放回蒲州故里。
      长孙无忌眼见如此,还是有些悬心,问道,“陛下此次雷厉风行处置了裴寂,太上皇那要如何交代呢”
      “我料定父皇不会插手此事。”
      “为什么?”
      “辅机,你可还记得刘文静之事?父皇只要想到文静,就必然不会阻拦朕处置裴寂。他未及死罪,朕已念及了父皇的恩德。”
      无忌若有所思的点头,“臣明白了。”
      “明日,你去替朕到文静的墓前看看。九年了,朕终于为他正名,追复其官爵。可惜他子嗣尽诛,无人承袭爵位。传旨内侍省,让掖庭宫赦他的妻女出来,好好度日吧。”
      待到众人退下。陛下看起来已然是十分疲累。他目光失神,脸色也渐渐暗黑起来。天气渐热,身边有四个打扇的宫女,都训练有素。但即使凉风习习,看样子也不能驱赶陛下心中的郁闷。
      陛下嘴角紧绷,自然无人敢多说一句,也包括我。过了一阵,陛下紧握的拳头重重地匝向案几,砰的一声发出声响。然后便是满殿宫人唰唰跪地的声音。兹事已经落定,龙颜却仍有怒色,亦不知真正缘由,宫人们便也只有这种表达方式。
      我自然也跟随众人一道。刚才已经使了眼色给殿外候着的宫人,去准备降火的茶饮,与近日宫中流行的点心七返膏。
      陛下起身,拂袖,进入内殿。我连忙小心翼翼地跟进去,又让宫人把茶点给我。我捧到陛下身前,想借此打破这怪异而又伤感的氛围。
      我的确能令他平息一些怒火。他仰天长叹,想来今日的话题,不会让他心情愉快。但他看到我,便不由自主地打开了话匣。
      “你可知道,刘文静的事?”
      说实话,上次听到陛下夫妇谈话间提及这个名字,我还真不知道是谁。不过经历了这些事,我已了然于胸。刘文静是首倡晋阳起兵的三大功臣之一,李渊曾特赦他可免一次死罪,但也只是个空头支票。武德二年,刘文静就因谋反之罪被处死,然后抄家、籍没,推手正是裴寂。
      “听说过。刘文静是大唐元勋,也是陛下的故友。”
      “若说故友,文静当之无愧。说曾为师长,也不为过。想到晋阳起兵之前,我便总和文静一处畅谈天下。我的宏图大志,只有文静能懂。他说我天纵英才,天下大事,不谋而合,所以一同推动父皇起兵大业。”
      后来,文静联络裴寂,劝服父皇,又出使突厥,为我大军稳定后方,设计除掉叛将高君雅,大战潼关,俘虏屈突通,一路直下长安。你说,这是何等功业?”
      陛下停了停,有些苦笑地说下去,“他又随我征讨西秦薛举,那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败仗,就是有劳了这位仁兄,他恃才傲物,竟不听我将令,结果大败而回,被父皇革了职。亏得又在剿灭薛仁杲一战之中立下战功,才复了爵位。”
      “陛下身边良将谋士众多,都是跟随陛下出生入死,战功赫赫,陛下何以认为刘文静更为特殊呢?”我发出这样一问,因为听得刚才的叙述,似乎还不能打动我。
      “不然,大多数将军,是朕信任的部将,他们忠于朕,能攻一城夺一地。但文静不同,他谋划的是天下事,更在乱世之中慧眼识珠。朕当年只有十九岁,有夺天下的胸襟,需要有志同道合之人,文静便是此人。想到当年,纵论天下,亦师亦友,谋篇布局,实在畅快淋漓!”
      “这些,似乎也不难做到,陛下为何更视他为故友,要比其他人多些亲近呢?”陛下眼见着,深情倒是轻松了一些,“思伽,如今你的目光也犀利很多了,朕都要瞒不了你。”
      “哪有……”我有些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时年大哥已近三十,协助父亲打理军务政事,已有数年,左膀右臂。我何以年幼而却被委以重任?如今细想,也都是文静的功劳。”
      刚才所说,我倒颇为感兴趣。似乎从此又可以通向一扇新的大门。
      “如今细细回想,文静大概自一见我起,就已经认为我未来将主宰天下。他也最早提醒我,军功,要有威震天下的军功,才能和建成抗衡。似乎他谋划的从不是父皇的江山,而是我的。我虽屡屡劝说,但他似乎只认此事。人都道文静与裴寂不合,其实,我知道,他是为了我,不满裴寂和建成的打压。”
      原来如此!原来文静最大的不同,是最早要陛下脱离开父亲和兄长的羽翼,并助他早日翱翔。陛下也因他的谋划,而获得了后来相争的资本。这,才是他看待文静与众不同的一面的吧。
      “那,后来又是如何获罪的?”
      “文静,他一生英雄,竟然毁在一个小妾和侍婢的手中。文静因我未立为太子之事为我不平,又认为自己的才能在裴寂之上,地位也远远不如裴寂,常与裴寂唱反调,矛盾颇深。
      后来,刘文静与其弟在家中宴饮,酒醉之后,口出怨言,称定要斩杀裴寂。又招来巫师在家中披发衔刀,作法除妖。被在一旁斟酒的侍婢听到,告诉了一个失宠的小妾。谁料那小妾心里憎恨文静宠爱他人,竟然转眼就将消息通传给了建成。结果,第二日就有人向父皇揭发文静有谋反之罪。
      父皇命裴寂和萧瑀审讯,裴寂执意要处死文静。萧瑀力保,我亦在父皇面前求情,不惜与裴寂据理力争。
      那些日子,宫里冷得像冰窖一样。父皇也是初登帝位,原本与儿女近臣和从前在晋阳一般亲近随性。
      这件事却把原本亲近的人变得剑拔弩张。我甚至第一次亲身感受到,什么是皇室的无情,和无奈。那些原先只是道听途说的故事,这么快,就那样直白的铺陈在我面前。”
      陛下沙沙的声线让镜头随之回转到武德初年的太极宫中。如同陛下提到的,那种最初触碰纠葛和纷争的无奈,正在悄悄地填满我的聆听。
      “父皇!刘文静在起兵之初,大多先定非常之策,事成才告知裴寂,功劳实在卓著!京师平定时,二人地位和待遇却有了悬殊。他只是有些不满情绪,并无谋反之心。还请父皇明察!”秦王跪在陛下面前,尽力保全自己的故友。
      可裴寂却偏偏定要治这勿须有的死罪给刘文静,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刘文静的才能、谋略确实在众人之上,但他生性猜忌阴险,忿不顾难,其丑言怪节已经显露。如今天下未定,外有劲敌,内有异心,若赦免刘文静,必贻后患!”
      “可是,谋反并非小事,总得证据确凿,只凭他那小妾一面之词,难以服众。若她是心中不满,信口雌黄,故意嫁祸,岂不是冤屈了忠良!”萧瑀一向讲求证据,他亦不赞同治文静谋反之罪。
      裴寂却仍不善罢甘休,“陛下,谋反之事,若等到他起兵叛乱,那还了得?再说,刘文静狂妄自大,早有反心,又好色成性,最宠妾室,他身边亲近之人岂会诬陷于他?小妾所说,必是真实可信。”
      “你,裴寂!你为何非要治文静于死地?父皇曾有过特赦文静一死,以奖励晋阳起兵的元谋,你难道忘了吗?”
      “秦王!我知道你与文静一向亲厚。可是,我如今也以老臣的身份提醒你,文静是你帐中谋士,他有谋逆之心,你却前方百计的保全他。这……可还要我继续往下说吗?”
      “你!你难道是想说,我也有谋逆之心吗?”
      “二郎!不可无礼,你下去!”李渊不再任他们争吵,出言喝住。
      “还求父皇明察,饶恕刘文静。儿臣愿以身家性命力保!”秦王仍然挺直了胸膛,坚持己见。
      “二郎,不必多说了。刘文静之事,朕自有主张。朕看在你年轻气盛,又和文静多年亲厚的份上,不予追究。你回去吧!”李渊态度并不和善,说罢甩袖离去。
      ……
      “当晚,便传来了刘文静被斩杀的消息。我只觉懊恼,实在对不起他。倒是无忌提醒了我,恐怕我执意力保,其实是火上浇油。父皇的确不喜文静,亲近裴寂,但执意这么做,更多的是要告诫于我,若有不满,哪怕是流言,哪怕只是心思活络,透露于人,都是个死……
      此事虽看似是文静自己不小心,实际上却大有深意。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不是文静,也会是别人。若一定要有一人,那么文静最好。想来,实在愧疚。
      但那种难过也是锥心泣血。我以为父亲会以自己的儿子有如此才能而骄傲,但父亲却只是要告诉我,勿须再记取晋阳起义的功劳,多求即是反心。
      我本以为他会实践当时起兵的承诺,立我为太子,哪怕认可这大唐天下有我应得的。但父亲却以此事告诉我,君威无限,天子一言,文静的特赦就是出尔反尔,唯有一死。那我的呢,那些许诺岂不也是一纸空文?
      还有……恐怕这也是父皇笃定保全建成的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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