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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汤药 ...

  •   华灯初上,宫中悄然入夜。陛下刚从猎场回到崇教殿,内侍便报萧瑀等候宣召。陛下并未歇息,便召萧瑀入殿。萧瑀已官复原职,毕竟是三朝老臣,虽然有些固执的性子,却不愧是忠良。萧瑀一向古板,今日离去之时面带微笑,陛下与之商谈的是一件喜事。
      陛下的庶长女襄城公主已到嫁龄,按照惯例,陛下要在朝中为她择婿,待公主及笄,即可出降。
      前些日子,杨淑妃就已与陛下议过此事。她入府后只有李恪一子,就一直抚养着襄城,她一心想将襄城公主许婚于萧氏一族。
      萧氏与杨氏,门庭已不若他年。萧瑀日渐年老,族中子弟又无出色的后继之人,若她再不坚持与皇家联姻,未来更无可以倚重之势力。
      陛下懂得杨淑妃的心思,只说,“萧锐倒也有个好人品。只是,襄城与哲威,自小一处,感情甚好。她生母早逝,若在婚事上,朕还棒打鸳鸯,不能如她所愿,岂不是太对不住她了?”
      杨淑妃一应坚持,“陛下,萧锐仰慕公主久矣,必然善待襄城。再说这些年,哲威一直跟随柴将军驻守边境,两人也再无往来。若说少时总在一处,有些感情,这些年的分离,恐怕也所剩无多。再说,哲威业已成人,但柴将军也从未向陛下提及此事,说不定已做他想。臣妾抚养襄城这些年了,一直将她当作亲生女儿一般看待,自然要为她多加考虑。”
      杨淑妃这话倒也说动了陛下,“嗯,你既然如此坚持,朕也去问问襄城自己的意思吧。”
      陛下其实并不反对这门亲事,厚赐萧氏,许嫁公主,也算继续照应武德老臣,给朝野上下一个明确的信号。所谓儿女私情,于皇室而言,本就是浮云飘渺,最不作数。
      但我永远不会忘记襄城公主来觐见陛下的那一刻。她已是亭亭玉立的少女,礼仪娴熟,浑身散发着青春,面庞之上却有着无限的惆怅。可见杨淑妃已经跟她说了个明白。
      陛下并未问及她的意愿,也并未提及柴哲威这个名字,只对她讲出下嫁萧锐的旨意。她的泪水顿时充盈着眼眶,用力强忍着也不曾流下。想必她也知道圣意已决,多说无益,只是依礼跪谢父皇。
      这反常之举,倒让陛下生出些许疼惜,又安慰了几句,说萧瑀家风严谨,教子有方,萧锐一表人才,儒雅温厚,可为佳婿。襄城只得又跪,拜谢父皇对她“疼爱有加”。她的确长大了,知道收敛起自己的真心,咽下委屈。
      陛下随后便遣她下去。襄城依言退下,但几步之后,又转过身来,回望陛下。陛下对襄城不多的父女之情,竟在此刻悉数表露了出来。
      他起身走下玉阶,来到襄城面前,抚着女儿的长发,柔声问道,“你还有什么心愿,对朕说出来,朕都满足你。”
      襄城咬着嘴唇,克制住几分胆怯,问了一句,“父皇,我想知道,我母亲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陛下也许已经发现了襄城要问的事,早已有了准备,他仍然抚着女儿,说道,“朕对你讲起过,你母亲是个贤淑的女子,只是薄命,生下你,便不幸去了。”
      “父皇,你的心中,可曾有过母亲?”襄城已不是个孩子,生长于宫府,又经历了许多,自然不能相信陛下这番轻描淡写。
      “等你做了萧夫人,就能够明白了。”陛下脱口而出的竟是这样一句。看似完全不沾边的话,细细咀嚼,答案却似乎都在其中。
      襄城公主的眼泪终于不再能忍,她泪流满面,直到微微地闭上了眼睛。
      她跪在陛下面前,行了大礼,眼中无任何光彩,吐字却格外清晰,“儿臣想求父皇一事。待儿臣嫁入萧府之时,不再另设公主府,儿臣当与夫君一道,事舅姑,与寻常人家无异。”
      “此乃孝道,焉能不准。朕答应你,此举亦可为众公主之楷模。”陛下尽力维持着容色平常,声音却有些颤抖,这当然不是一句简单的褒奖,我甚至听到了其中的一丝决绝。
      “谢父皇。”襄城叩首,起身退下,再无回头。
      我听得目瞪口呆。襄城公主这最后的请求,在无声无息之中留下了对陛下最深的怨怪。作为公主,她竟不要皇帝的恩典,还要从此父事他人……
      这倔强的孩子!从前,陛下从未把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她也从未如丽质一般得到过父亲的半点疼爱,杨淑妃又何曾能够真的替代她的生母?而此后,她未嫁得青梅竹马的良人,也未从父亲那得到半句关于母亲的心意。她的确有足够的理由失望。
      襄城公主走后,陛下倒也被这个女儿惹得难过起来,懒懒地斜坐在榻上,不见得有什么气力。只挥手让多余的宫人退下,半晌只感叹了一句:“这孩子,倒真和她母亲一个性子!”
      我眼见如此,并不敢多言,只轻声问道,“陛下,那,襄城公主的生母,是怎样一回事呢。”我现在都是用这种方法,让陛下在不知不觉之中进入交谈之境,而不再用一个什么生硬的话题专门开场。这样更能自然,效果奇佳。
      “这早年的事,提起来,让朕心累。你去给朕倒杯水来。”
      我也能看出陛下眼里露出的难过。某种意义上说,襄城公主又极为聪慧。她最后这不露声色的所求,全然说到了陛下心里。想必,陛下不但不会亏待她,还会就此回忆起她的母亲。对于至今都未有过任何追封的卑微女子来说,这片刻回忆就已足够慰藉。
      茶品早已摆在陛下的手边。陛下却久久未曾回答。一时灯烛光昏暗,我便又燃起几盏宫灯。“陛下,是与避子药有关吗?”我想到陛下那日的怒火,想到这些与内院有关之事,多半纠缠着此物的功劳。
      “你怎么知道?”陛下似乎被什么东西碰触了一样。他抬起头,目光深幽。
      “剌王妃那日求陛下赐避子药给她。陛下便一下子动了怒火。陛下似乎很少为后宫的事烦忧,奴婢便斗胆猜测。”
      “医者仁心,却不知何人想出此等办法。于权谋之术而言,朕当然知道此法的效用,若应时应景,不可或缺。但却实在伤人。”
      “无垢未进门时,我身边已有两个侍妾。一个是蘩儿,一个名唤朝露。蘩儿是乳娘的女儿,她自幼伴我一处,感情极好。朝露便是襄城的生母。”
      “母亲出生贵胄,什么都好,就是极厌恶父亲纳妾。若不是母亲在生下建成之后,六年未有身孕,九年未再生子,她绝不会允许父亲纳了万氏。我有时觉得,父亲登基后妃嫔如云,是不是在弥补自己年轻时的遗憾。”说到此处,陛下摇了摇头。
      “母亲一向认为,长子必为嫡子,不许侍妾有孕。所以蘩儿和朝露一直都用着汤药。蘩儿性子柔,一向听话。只道能伴我左右便够了,一直乖乖服药。我曾因此事向母亲质问,蘩儿也拦着我,只说母亲都是为我好,她不愿眼见我因她而与母亲冲突。
      可朝露却是个有些气性的。她想尽办法少喝那药,每每当着母亲的面喝下,回去便尽力吐了出来,减少药力。最后终于有了身孕。
      母亲很是恼怒,重责了她。但毕竟怀的是李家的骨血,只好让她生下来。很快大嫂也有了身孕,母亲才终于高兴了起来。她一面责我宠妾,一面突然间更加看重大嫂腹中的孩子。”
      我本来也是高兴,甚至还有些赞许朝露那倔强不屈,执意要改变命运的性子。但眼见母亲的态度,便也渐渐心存不悦。父母盼望嫡孙,无奈无垢当时年小,我急也急不来。
      我也是年轻得很,心里格外盼着朝露能生个儿子,而大嫂生个女儿。就算不是嫡子,毕竟男女有别,父母肯定更疼惜些孙子。谁料事与愿违,大嫂生下了承道,朝露却生了襄城。
      承道是长房嫡子,尊贵无比,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母亲忙着看顾大嫂和承道,我甚至好几日都见不到母亲。
      我感到十分沮丧,把这一切怪在朝露身上。不顾她正在月中,曾狠狠地斥责过她。随后我又总觉得自己犯了错,便去军中效力,数日都不曾理睬她,也不曾去看过襄城。
      朝露偷偷有孕,母亲威仪,她又畏惧得很,本就受了不少冷眼,心中委屈。开始我也还算贴心,一直宽慰。但她生产后……我却未尽到责任,冷待她许久。她还没出月,就得了风寒,转成寒症,不日便去了。她怨我的眼神,就和刚才襄城最后的样子,一模一样。
      “那……蘩儿……究竟又是如何呢”。我想起蘩儿那善良的容貌,忍不住提起这个也曾经令我无限叹惋和心痛的女子。
      “蘩儿自幼服侍我,伴我读书,射箭。我们常在一处。你看哲威与襄城,便觉得那般美好,但远远不及我和蘩儿。
      我那时好喜欢她。宛若夏日初荷,清丽明媚。她又十分聪慧。你看她纤弱,却能仿男子口吻,替我写了不少诗赋功课。无奈她的身份,只能做我的侍妾,那避子药更是少不了。
      蘩儿心善温和,对母亲的吩咐从来只有遵从,从未多说过一句。不让我有一点为难。朝露的事情以后,我满心自责,也只有她在我身边悉心宽慰。
      母亲去世,自然不再有这规矩。只是,那药久服,便会伤身,蘩儿却很难再有身孕了。
      我心都要碎了,心想一定要好好地补偿她,好好对她。
      但随着入主长安,我封秦王,更加地身不由己。我军务繁忙,本就顾不上内院。新入府的哪个不是权臣仕宦之女,哪个不是与朝廷有瓜葛纠缠。就算我心疼她,也无法给她抬到高位。
      想必蘩儿也有十分的寂寞和苦楚吧。她求见我,说想为我生个孩子。我实在不知如何对她说出真相。但她还是知道了,我多想她能怨我,恨我,哎,蘩儿,她却无一句怨怪,对我仍然只有关心和嘱咐。我找了好多医生为她调养身体,只说很难。
      朝露的事后,我与无垢说,我会永远尊她之位,亦不会专宠哪个侍妾。我承诺庶子庶女永远不会越过她所生嫡子嫡女的地位。但我府中绝不能出现利用子嗣争宠给侍妾用避子汤药之事!妻妾不同,自古皆然,这宫府的技俩我岂能不知。都是无辜女子,我原本也不能给得太多,何苦又断了她们的念想。
      无垢一向贤良,倒也认可,曾严令府中众人不得乱动心思,否则必有后果。不然内院这么多人,如何才能镇得住?这才有许多年的安稳。
      只是,朕实在对不起蘩儿。她年纪轻轻便被那药所害,朕后来也并未多加疼惜。好容易调理了许多年,有了孩子,又因着玄武门那日朕照顾不周而死……哎!她对朕无所求,甚至知道朕已负她的时候,她仍在朕身边守护。朕为她做的实在太少了。”
      这个故事,令我沉默良久。陛下的眼睛湿润了,我仿佛第一次感受他心底近乎凡人的情感。我亦无法承受。过去的深渊,爱恨,果然不是轻易可以碰触的。
      这可怜又可叹的女子!但想想,谁又不可怜?就算是那个一夫一妻的未来社会,不也有那么多悲惨和无奈的婚姻吗?
      只是这曾经走进陛下心里,温暖如春的蘩儿,她因陛下的母亲而陷入悲剧之中,却一直在陛下身边补充着母亲无私关爱的角色,尤其是在那冰冷的战场,在无情的宫廷,她曾经是那样的温暖,那样的难以取代。
      但这又是容易失去的。当秦王强大到难以比拟,他开始翱翔,不再脆弱的时候,便不再需要她了。
      若不是她与李嚣一同毙命于玄武门,这遗弃,太过惨烈。我甚至不愿她走入陛下称帝后的后宫。她注定要被遗忘,注定要孤独终老。只因她已不能承载盛世君主所要的天空,没有守护,不需隐忍,只有锦绣,只有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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