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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棋子 ...

  •   眼见时久,早有宫人备下茶水在不远处等候。我伸手接过来,奉于陛下。陛下眼见茶中微微的浮沫,知道这是昨日杨淑妃送来的煮茶新方,端来抿了一口。我眼见他似乎还有些谈性,便并未岔开话题,而是试着让他往下说。
      “那,陛下入长安之后,芸茉又过得如何呢?”
      “这个傻丫头。”他长吁一声,我想知道他在感叹些什么,陛下却并没有停下他的讲述,“古人说,嫁鸡随鸡,也有几分道理。她若始终不明白这一点,难免吃苦头。”
      “我虽不便来往,但听无垢说,芸茉婚后不久便小产,听说是元吉酒后对她施暴,然后又有几次。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她已经是齐王妃了。”
      “齐王,不是很喜欢她吗?”
      “也许当时喜欢不假。但因为芸茉心中有我,你道元吉还能有几分耐心?芸茉几次小产,正是可怜的时候,但消息却是最早到了我府上。我察觉异样,便派人细查。原来,元吉是故意让我知道的。一面是他性子暴躁,一面他是嫉恨于我,故意伤在芸茉身上。可是……”
      陛下的脸色,仿佛开始深恨那些往事,“他直冲着我来就好了,何必对一个女子如此伤害!”
      的确,男人之间的事,为何要把女子牵涉其中?但哪一次那些男人之间的腥风血雨,女人又能真正逃过。
      芸茉在齐王府的日子恐怕真的是身心俱疲。她身体残损,仍不时忍受元吉的暴虐,又不得不曲意逢迎。何况还有来自妃嫔妯娌的冷眼,以及每日应付齐王府数以百计的侍妾歌姬。
      更重要的是,无论她怎么做,怎么想,都无法提得起精神,无法找到一条面对一切的出路。直到——她意识到一盘棋局的生成。犹豫再三,她终于做出了决定。
      接下来,便是那不得不再次提到的恩怨了。武德七年,芸茉曾在宫中与秦王妃会面。她只说愿为秦王探勘齐王府中的消息,助秦王一臂之力,只求将来能脱离齐王的魔掌。
      “二哥,芸茉执意如此,你意下如何?”秦王妃的神色难以捉摸。她并不喜欢这个曾经入得丈夫心的女人,但眼下,态度却极为缓和。
      “我……我实在不愿让女人掺和进这些事情。元吉一旦知晓,她连命都保不住。”
      “可是,你的确需要这样一个人。倒省了还得在齐王府细细排布。二哥,就算你不允,看芸茉如今的样子,她也会执着坚持的。不如,我们便给她些希望,她倒反而能活下去。这看似无奈之举,实则一举两得。”
      秦王尚在许与不许之间,却眼见芸茉遣了身边宫女送给秦王妃一面漂亮的手绣屏风,只说恭贺丽质的生辰。虽然早了几日,但因过几日要去仁智宫避暑,不便携带,便提前送来。
      秦王妃心下诧异,左思右想,与秦王在屏风面前一同观看。半晌,秦王突然想到,“无垢,芸茉的意思,是元吉和建成恐怕就要有什么行动。”
      “这如何见得?”
      秦王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当年芸茉一路追逐我入晋阳,曾见一对青鸟在枝桠之上鸣啼,芸茉很是喜欢,便说,‘蓬山此去,青鸟殷勤,如有情深,愿为蜡炬’。并要我勿忘此情此景。但那对青鸟本是面对面的,如今却两两相背。我推测,芸茉是想告诉我,父皇马上去仁智宫避暑,恐怕里头有变,要反。”
      “嗯,你说得有理,那我们,要如何去做?”秦王妃听了这话,她的眼神异常坚毅。
      秦王不住的摇头,面露不忍,一直慨叹一句,“我就说,让她不要,不要!……可这,哎!”
      秦王屈指一算,距离起驾仁智宫不足五日,还来得及再做一番细细地安排。原来,太子建成要在仁智宫诛杀秦王,逼陛下逊位。
      桥公山向李渊告发太子谋反,手握太子向庆州杨文干运送武器的铁证。李渊大怒,将太子囚禁起来,派秦王荡平杨文干,亲口允诺届时将改立秦王为太子。
      秦王轻车熟路,数日之内挥师平叛。就在满朝文武都在期待李渊兑现承诺的时候,李渊却改口推脱,只按一般的战功赏赐。
      原来,芸茉送去的消息,让秦王得知了太子和齐王之意,于是顺水推舟,用三十口家小的性命扼住了桥公山的喉咙,指认太子,就地坐实谋反、逼父、杀亲弟之名。
      似乎并无疏漏的设计,谁料事后李渊却也回过些滋味,虽不动声色,但未必不曾细细调查,也未必不知其中就里。无奈左右权衡,也只得作罢,但内心却似乎坚定了保建成而舍秦王之心。
      此后,芸茉每隔数日就将其所知的齐王府的动向告知秦王。元吉见了什么人,在何处与谁见面。尤其是太子与齐王的会面,她都派去心腹近前侍奉。不惜牺牲身边宫女的性命……豆蔻,还有三个近侍宫女,都因此而为元吉处死。
      元吉大约是察觉了此事。却按兵不动,利用芸茉向秦王传递假信。比如武德九年那次,我奋力劝谏秦王身着细甲再赴齐王府赴宴,他不从。其实芸茉一早送来消息,称“一切无碍”。此后,秦王对芸茉送来的消息就更揣着小心。
      令我惊诧的是,那日在掖庭宫所见陪侍芸茉的齐王侍妾,也是秦王的眼线。她们二人的消息彼此验证,却互不知情,都做着秦王的间客。所以,她能未被罚没为奴,在茉青堂陪侍剌王妃,又亲自教养女儿,或许也算得以优待。
      这是否算一场悲剧?我想让自己能够畅快地流下眼泪,为这些爱恨恩怨的纠缠好好的感慨。但我明白我所听的不单单是故事,而要从中梳理出种种线索。我努力让自己冷静,只稍稍地颤抖身体,手心更是极度的冰凉。
      “害怕了?”陛下察觉了我的晃动。“谋定大事,自然少不得间客与内线,你也懂得。只是芸茉……可惜了。其实,她若不这等执拗,我不会这么做。”
      一枚棋子的执拗,是得益于棋局,还是那高明的棋手?
      “那,陛下心中是如何对芸茉的,可曾有过情真?”这是我发自内心的一问。也许,所有的故事,他都讲明白了,但对于这一点,我仍然糊涂。
      “芸茉足够美,没有男人不动心。朕少时亦然。如今风霜落尽,倒于心不忍。于她,许是苦尽甘来吧。”
      我悄悄地闭了闭眼睛,只求周围初春的空气把我紧紧包围住,哪怕只一秒,让我与世隔绝。
      世间痴心者唯有女子,但她们却往往最不能选择。错付便错付了。对芸茉来说,如今她仍然错付。
      我自然也不能对陛下说起当日芸茉在掖庭宫与我说过的话。她今日的悔恨,饱含多少对陛下的失望与怨恨。而陛下如今的不忍和那卑微的给与,又能掩住多少她的悲凉。
      我不愿再想了。我的同情或心痛,毫无意义,也毫无改变的力量。
      “嗯,我能理解。”我费劲地点了点头,但其中的勉强又被陛下看穿了。
      “但不赞同,是吧。或者觉得我太无情了。”陛下自然知道我咽回去哪些话,以及忍住了哪些感情。
      “没……我……”
      “你既然要让朕坦诚说出心中的事,但你却对朕遮遮掩掩,这样,是不是不公平呢?所以,朕认为你的法子还有些不妥。”
      “不妥?”
      “你也应该对朕坦诚相待。我们也算必此交换了秘密。对不对?”他竟然说得极度温和,让我感觉到他倾吐之后的轻松和舒缓。
      而他此刻,正温柔地抚着我的肩。我正下意识的后退,躲闪,低头躬身……
      “陛下……奴婢……”我话还未说得完整。
      陛下止住了我,“以后我们再交谈,你便无需用奴婢自称了,就当是朕的故友一样。”
      “陛下,奴婢不敢僭越……”
      “你担心皇后?你上次罚去掖庭宫,也是因为这句话。”陛下微微笑着,安抚着我,“这次不会了,你放心。朕会护着你。”
      我听了陛下少有的温存,抬头望他那可以荫蔽天下属意之人的高大身躯,眼泪竟止不住流下来,点了点头,屈膝,“是,谢陛下。”
      我陡然想起之前答应皇后的话,又泛起一阵忧虑。但我不想想那么多了,我要尽情享受这份难得的温暖。
      “不得不说,陛下便是有这份力量。甚至不需只言片语,就能俘虏人心。女人心便更是如此。就算飞蛾扑火,也心甘情愿。我虽为其感慨心痛,但……但我能够理解,甚至能够体察。所以,若能自在地流尽这些眼泪,便好。却不能再向陛下求其它。也许,越多,越苦。或者说,求,不如不求,或是一点足矣。”
      “你竟然如此懂得。”陛下的眼中闪烁出惊讶的神色,“想不到如此超脱练达之语,竟出自一个宫女的口中。”
      “陛下,也许因为,我只是宫女,所以才能这样想。否则,恐怕也只是飞蛾。”我不敢承应他这句赞许,只因我也只是用一个五年的期限来控制自己,不是因为什么练达。
      陛下想了想,笑着叹道,“聪明人。思伽,你倒不简单呢。”
      我看他柔和的样子,又想到一处可以发问,便接着问了下去,“陛下,刚才忘了问,陛下梦中可曾出现过什么特殊的东西,比如天象、信物、兽畜之类?”
      “这……朕想想。”陛下似乎被我的提问勾起了深深的梦忆。
      “元吉……他平时从不披红色战袍,他说那是大婚时才穿的。但噩梦里,元吉的战袍却一直都是红色的。就是朱红色,和血染的差不多。再有,就是嚎叫,撕心裂肺的那种,也能算吗?”
      竟然是如此清晰的映射。我顿时明白了,“陛下,你可还记得,元吉出生时的襁褓,是不是红色?”
      “要说,士族之家庆弄璋之喜,皆用红色襁褓。无奈元吉貌丑,母亲不喜,竟破了这个习俗。随便裹了一裹,便转手给了乳娘。”
      “这便是了。陛下,元吉与陛下相争半生,多有坎坷,无论如何都不能弥合。
      元吉自小未获母爱,一切相争都源于此。是母爱不均使然。幼子依恋母亲,是人之天性,若未获得,长大后性子多半怪僻、暴虐。
      就像上次所说,陛下因见元吉出生令母啼哭而生厌,元吉不得母爱又从襁褓之中便已开始。这红色襁褓的有无,就意味了母爱的偏向。
      元吉拼到死处才有,但陛下是天生即得,这是没办法的事。即使没发生生死之事,也难有融洽的回忆。
      再有,元吉从陛下手中得了芸茉,这他一生中唯一争去的。虽然只争去了身,但却是他无论生死仍然要向陛下炫耀的。所以,元吉就总是披着红袍出现在梦中。”
      陛下听得频频点头,“原来如此,你这么一说,有些道理。这原本并未关联的事,一一都找到了过去的回应。这一想,有些心结倒是不难理解了。”
      “是,陛下。心结若能解开,若还入梦的话,就能轻松许多了。”
      “思伽,此种交谈之法,倒的确让朕放松不少。很多事情甚至向你不吐不快。不仅心里清爽,连眼睛也明亮了起来。看来,就算这于噩梦无助,朕倒也喜欢上了这种交谈。”
      我笑了,“陛下,这番交谈之后,陛下若能觉得爽朗些,奴婢很是欣慰呢。想必陛下梦中也不会再纠结那些情景了,才是真正见了效果。”
      “朕相信!”陛下神色果然轻松,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他背起手来,向着显德殿走去,第一次不再用那般快速的步伐,而是自在悠然地行走。我在他的身后紧紧跟随,心中仍然祈愿他夜晚能有好梦。
      “朕会护着你”,这句话的确暖透了我的心胸,让我一时痴醉。但我很快回神过来,我仍然不能有所僭越,或者,不能相信陛下会护我,从而打破皇后要求我给出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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