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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掖庭(上) ...

  •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难以想象这富贵的宫城还有掖庭宫这样的地方。也许,这才是一个普通宫女应该存在的处所。也让我猛然想起刚刚来到天策府的那一日,同去的几个宫女那如获新生的眼神。然而她们现下应在穷山恶水,不知命运如何。
      这里,是一个令人压抑的去处。密密麻麻低矮的耳房,更加严格的宫禁,各处都是穿着粗制衣裳的宫人,只顾低头服役。穿着略好些的管事尚宫,经常呼来喝去。当然,这是入罪罚没宫女待的地方,承担着宫廷最苦的劳役。
      还有一些整齐宽敞些的殿宇也属于掖庭宫,住着低品阶的御妻们。她们也承担宫中事务,只是轻松些,亦可梳妆打扮,因为她们也许终有一日,还能得到陛下的宠幸。还有一处内教坊,宫中有很多的乐伎,也是个个腰肢柔软,面如芙蓉,每日排练歌舞,成就了大唐乐舞的繁荣。
      我自然是来做粗活的,伺候洒扫。颜雷命运虽然可叹,但他却在这儿帮到了我。我虽然也需一样劳作,却没有受什么委屈。
      令我诧异的是,其实与我一同被粗使的女子,大都容貌姣好,也颇有不俗的谈吐。想来也是,她们本出自官宦之家。无奈天降灾祸,便来做这粗贱的活计。单看看她们的双手,就能落泪,那粗糙的皮肤已经无法复原。
      卯时初刻,一日的劳作便开始了。梳洗简单,但衣裙头发要整洁。然后排成长队,走过长长的永巷,一个一个的查验腰牌,便可以进入太极宫了。其实宫人不能随意走动,一切入太极宫的差事,都是可丁可卯地限着时辰,一刻也不得多留。
      这大殿的一切,都要日日擦拭干净。每个人都腰酸背痛,耗尽体力。何况从这会儿出来后,还有大半个园子要扫。怪不得这是最令人恐惧的刑罚。
      明日,还要再来一遍。
      入夜,我都倒头就睡,根本没有力气多想。几乎直不起来的腰背,令我失去了所有思考和感触。我几乎忘记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眼前和心中只有扫不完擦不尽的灰尘。其实,这个比喻却十分的恰当。
      我倒能够用另外一种眼光,打量着太极殿上那高高在上的龙椅,当我跪在地上擦拭干净每一块儿锃亮的砖。
      我也竟然能有机会,在天还未擦亮的的时候,窥见陛下独自来到殿中那凄凉的身影。过了这么些日子了,他还是无法缓过来。
      一日,我们几个宫人正在擦拭着玉阶。却见帐子后面走出一个老人,却是陛下。
      一个多月的功夫,他头发花白,更显得苍老。其实,他前些日子就看见了我,今天不知为什么,他从殿后走了出来。
      我们连忙跪伏行礼,声呼万岁。谁也不会想到,这时入宫劳作,竟然能见到陛下。
      他走到我的面前,停了片刻,说道,“你跟我来吧。”那声音苍凉得让我惊异,甚至于怀疑他也曾是指挥千军万马,覆灭了隋朝的堂堂天子。
      “陛下,奴婢还有活儿要做……”我心里很乱,竟然如此推辞。
      “过来吧,一会儿朕让内侍送你出宫。”
      我只得随他回到后殿。他徐徐地说道,“朕说什么来着?你们这些宫人,还不是命如草芥?这才几天,你不也贬去掖庭了?”
      “陛下,是奴婢犯了错。”
      “你?你不犯错,也是错。”他一声冷笑,说得万般笃定。好吧,看来这宫里唯一糊涂的人,就是我。
      “没想到吧?你再怎么忠心,再怎么能干,也只能被那个太子贬斥至此。你现在,可后悔了?”
      “陛下,奴婢……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既然错了,发配掖庭也是命数。”我回答得淡然,虽然内心里泛着阵阵苦楚。
      “你爱上了他,是吗?”陛下竟然这样发问。
      “陛下,奴婢不敢……”。我连忙跪伏于地。有那么明显吗?我一直都认为自己藏得很深。
      “无妨。他的确有着过人的胆识。知道对什么人用情,对什么人用利。不然,如何能做出杀兄杀弟杀子侄。逼老父让位的事情?”
      “陛下……殿下他……这件事如何能全都怪他呢,不是简单这样的!”
      “不怪他,怪朕?!”陛下听到我为太子辩解,竟然毫不差异。他平静地说道。
      “奴婢不敢……但任何事都不是只有一面……”我想了想,我还是不再说下去为好。
      “你但说无妨,今日所言一切,朕都赦你无罪!”
      “殿下之前也是万般隐忍,也被陛下和太子步步紧逼,不是万不得已,他如何肯?”
      “什么叫隐忍,你倒说说。便是一向觉得自己功高盖世,能配得上的只是龙椅。得不到,就是忍。忍不了,就杀人?对吗……”
      “陛下……他也是您的亲生儿子啊。您又一向疼爱他,为何要如此说呢?”
      “那你说说,你觉得,他是在什么时候起了夺嫡的念头的?”
      “这……奴婢,奴婢不敢猜测……但,似乎是陛下在终止了殿下洛阳之行之后。”
      “你错了!朕的儿子,只有朕知道。”
      “那是太子收复洛阳的时候?这也不奇怪,毕竟,大唐天下,多半都是太子的功劳啊!”
      他大笑了起来。我听不懂这笑声中的含义,难道这还能有假?
      “比这还要早上许多!甚至……甚至……比我大唐立国还要早……”他喘息着,扶着案几。
      “若说起晋阳起义的功劳,太子也是首功啊。就算那时陛下就立他做太子,也是众望所归。”
      “谁说功劳都在世民身上!他就算吹破了天际,也不过一个十八岁的小子。但我的建成已经二十五岁,干练周全……你说,就算天姿超群。他又如何能独揽大功。何况还有我这个父亲!”
      “那……陛下究竟以为,是何时呢?”
      “怕在他动了起兵反隋的念头之时吧,那便是——‘天下志’。甚至……在他幼时读书,在我苛责他,他总是有股子心气儿,要证明自己的时候。甚至在……你可知,“世民”名字的来历吗?‘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其年几冠,必能济世安民’……陛下老泪纵横,摇晃了几下,我连忙起身扶住他。
      “既这般说,太子就是天生的太子,陛下又何须逆势而为。让他有这番周折呢。”
      陛下用力扶着我的手臂才能站立,又喘息着说,“这,也是我这些日子检讨的地方。你要知道,作为次子,他没有爵位可承,只能靠自己博取功名。我只得对他严格,苛求……无论他做什么,我都想到还有更好。人,倒是出众了,心却狠了下来……”
      “养不教,父之过。我没有教好自己的儿子。让我的建成……和元吉,还有十个孙子,死在他的刀下。”陛下颤巍巍地说道。我脑海中想起那冷冰冰的史书,如此深刻的痛苦,却只记下只言片语。
      “陛下既然陛下深知太子的脾性,又能想到这层来由,就勿要自责,更应该保重自己才是。太子也是日夜不安,频频惊梦。怕陛下想到的,他也能悉数体察。陛下若能与太子和解,把这心结说开……”
      “朕懂得,但是朕不会!他自己做的事,就让他自己去承受吧!总要有些代价的。就像我,如今算不算是报应呢?还有一层。他既然用这种方式,要到了江山。他就要给朕做好这个皇帝!这,是必须苛求他的!”
      “陛下……这是何苦呢……你明白一切,还要让他背负如此的重荷?为何不……”我还没有说完,陛下抬起手来,制止了我,不让我再说一个字。
      我感受到了很大的痛。但我也觉得这样的场景越来越熟悉。我的前世,没错,有多少夫妻、父子,就是如此这般在我面前悲泣的哭诉。他们讲述着自己心中的对方,对方从来没有听到过的自己。他们带着沉重的枷锁,永远失望的看着彼此。而在一千多年以前,我眼前的陛下与太子,未来的太上皇与皇帝,竟然也陷入了这种情境。
      陛下说完这些,似乎轻松了一些,叮嘱我道:“记住,不要让他知道。否则,他就只能是个昏君……”
      “是……”我跪于殿中,目送陛下缓缓离去,很久都没有知觉。
      我终于起身。只因我没随掖庭宫人一起出门,宫门口的守卫盘查不休,差点把我送去治罪。多亏陛下派来身边的内侍帮我解围。我从内侍口中得知,六月四日后,陛下也是经常梦醒,然后就再难入睡。只能不停的召幸妃嫔,或者来太极殿独坐。
      这不就是我在前世,做了多少年的事吗?如果,我能不以那种自私的感情看待太子,我是不是也该为他们,一并找回抵御噩梦和失眠的法子?
      这是我真正的技能所在。这也让我,第一次在大唐近乎明亮的清晨,想起了我的前世。让他们在这九五至尊的位置上感受得更好,这似乎是我新的夙愿。
      但我还没喘息一口气,便又有了眼前的差事,打扫东宫北边少有人居住的佛堂院。
      新帝登基,打扫这佛堂作什么?听管事尚宫说,接下来这里要做几场法事,是长孙无忌亲自请来长安和洛阳的高僧、道人。
      我一想,便知是太子的噩梦无法可解,问于佛道。
      扫去尘土,窗明几净,东宫的阳光让我更加蒙住了眼睛。我跟随一大队宫人离去,仍然留恋地望着崇教殿的方向,他此刻在做什么?太子虽尊重佛道两教,但似乎并不笃信,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过几日便是登基大典,无论如何,我仍在心里祝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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