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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掖庭(下) ...

  •   这几日劳作更加辛苦。因为后日便是登基大殿了,显德殿要收拾得一尘不染,我已经连续去清扫了三次。每次都在清晨,我知道此时的他八成都没入眠,因为隐约可见寝宫的长灯。
      十几天的功夫,我的手指已磨出了一些薄茧。掖庭难有好的油膏,皮肤总是干涩。衣裳的袖子又窄又短,方便做活。手腕吃力多,又受风吹,时有疼痛。昨日和今日还又加上浆洗各处的帷帐。太子妃本着节俭的原则都没新换,但浆洗总是要的。好在这是七八月里,水不冷。但长久浸泡水中的手指,仍然免不了关节疼痛。
      如此劳役过后,人都憔悴。想来掖庭宫女就算能见到圣颜,想必也不会邀得盛宠。
      我想起阴氏原是隋朝大兴城守将阴世师之女。她便是由这等奴婢的身份,一跃成为殿下侍妾的。怪不得她比任何人都努力讨太子的欢心。我不由感叹她是个明白人,她只抓住一个根本——就是将太子那最初级的欲望侍奉得宜。这当然也足以让她不可或缺了。
      饮食也是尽可能粗简。大多是时候都是粗糙的蒸饼,配一两样腌菜,仅可果腹。怪不得人人都愿意去妃嫔皇子宫中服侍,至少主人们剩下的菜肴会经常赏赐下来。就算最低等的宫人,也不时能得些滋味。但这里,却连这个盼头也没有。
      我倒偶尔听得一句,一个刚入掖庭不久的宫人,看到管事尚宫克扣不知谁的饮食用度,便要争吵起来。尚宫不愿多事,赏她一些饭菜与布匹,息事宁人。我想起的确经常看到管事尚宫在一锦盒看着还算精致的饮食中挑拣半天,才吩咐宫人送出去。
      “这是送给什么人的?”我心下好奇。管事尚宫已经是这里最高级别的女官了,谁的用度还能高于她?我暗自望着那个宫人走去的方向,一路走向掖庭西北角最深处的一处宫室。我突然意识到,前太子和齐王的妻女,囚禁在那处。
      我的心中五味陈杂。不知不觉地喊住那个宫女,只说我愿意替她做这差事。她因此而休息,何乐而不为。于是便把食盒给我,一句也不多问。可见,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但也不是讨喜之事。
      我不管那么多,沿着永巷走了很久,快到宫城的西门。
      这里平时是不开的,掖庭不允许宫人外出,也不许宫外向内递送任何东西。否则,递送之人将获罪,宫女也会杖责。西门再向北不远,我进入一道窄门,写着“静肃堂”几个字,宛若禅房一般。
      我推开二门,来到一处还算整齐的院落。一个疯疯癫癫的女孩,正围着一棵细小的树木,将手中的丝绢不停地挂上。正是婉儿。
      我看得心碎,我知道,她在缠灯。武德八年的上元节,她和丽质,两个人围着天策府一株粗壮的桃树,就是这般玩儿得不亦乐乎。她们许愿,悄悄地讲着小女孩之间的私房话。
      一个宫女出来。“小娘子,快回来吧,该用膳了,今日宫人怎么又迟了好些时候!”
      婉儿痴痴地笑着,停下来。她望着天空,在原地转圈,任披帛绕在阳光之下任意划出弧线。然后重重地倒地。
      我连忙上去扶她,宫女说道,“不必……她靠这个让自己摔倒,然后才能安静下来,回去用膳、休息。
      我目瞪口呆,只觉得眼泪已干,也没有一句话安慰……
      我想快点离开,于是把手上的食盒交给宫女。郑氏却突然从屋中出来了,她原本是来扶起婉儿,但看到我,倒是惊讶地上下打量一番。
      “思伽?怎么是你……”
      “夫人……”我连忙屈膝。看她一身寻常妇人的打扮,精神还好。她似乎接受了一切。但更可能的,是她那一胎恰好是个女儿,没有惨遭杀戮。她还要担起为娘的责任,抚养她长大。
      “你也被贬到了掖庭?”她吃了一惊。
      “奴婢犯了错,自然也要受罚。”我低头轻声说道。
      “那你,便也好好受着吧!”她无意与我多说,只是一步步地靠近我,脸色阴沉。我吓得一步步后退。
      她贴近我的耳边,一字一句的说道:“不要忘了诅咒他!”
      她说完,大笑了一阵,回到了房里。那笑声,回荡在这幽闭的深宫中,简直毛骨悚然。
      还有齐王妃的一份。我绕过连廊,来到齐王妃的住处。院子小些,但陈设似乎更精致。
      我推门进去,未见一个宫女,只有齐王妃和一个侍妾。齐王妃并无子女,而元吉留下的三个女儿都是这名侍妾所生。齐王府本多歌舞伎,罚没的人大都去了教坊,无人愿意在此侍奉故主。因此只有她二人相互做伴,两人气色明显好些,也仍旧梳妆打扮。
      “夫人……”我连忙行礼。将手中的食盒递给侍妾。齐王妃让侍妾带着孩子们去旁边的房中用膳休息。一霎间只剩了我和齐王妃两人。她起身走到窗边,许久都未曾说话。
      “奴婢服侍夫人用膳吧。”我不知说些什么,只好很尴尬地开场。
      齐王妃回过头来,“玄武门之变后,你可听到太子提起过我?”
      我摇了摇头。“太子妃呢?”我仍然只能摇头。
      “鸟尽弓藏!他真的是这样的人吗?”她的神情悲伤而哀婉,似乎感到了莫大的背叛。
      “不是的,夫人……太子他不是这样的!也许这其中有别的缘故。”
      “那为何我求见了三次都没有回音?”她的声音已经开始激动。她看着我,拉着我来到铜镜旁边,说道,“你看看你自己,那种拼命维护他的神情,是不是和我一样?”
      “这……夫人,奴婢不敢。奴婢只是觉得无论如何,总归是事出有因。”
      “你那日托我去送信。我已经全然了解了。我们为他们做了这么多,但可笑的是,如今,却都在掖庭宫里。”
      “夫人出身官宦,自然懂得其中缘由,齐王的事也是无奈。太子下令优待夫人和郡主们……还能有平安的日子……”
      “优待?如今……谁会优待我们?若还有人记得,这里住得也是李家的血脉,就不会……”她不再说下去,衣食住行上所受的委屈,说来也不过是令人暗笑。想想也是,掖庭里的事,就算太子和太子妃下令一应供给不缺,也总是有宫人从中作梗。
      “不过这倒罢了。只可惜了我的一片真心!”
      “夫人……此话何意?”我知道她和太子之间一定有一段故事,便问了下去。
      “我与太子早年相识,也曾情深似海。若不是他早与长孙家有婚约在先,他此刻便是我的夫君!为了与他在一起,我宁愿做他的妾。我求我的父亲,他自然不允。眼见李家入主长安,便去攀附陛下,要把我许配给元吉。我不肯,什么法子都想过了,逃走,绝食,血书……但我仍然无法违拗自己的命运。可笑的是,我和元吉大婚当日,我那位族姐,一心求个荣华富贵的亡国公主,却入秦王府为妾。而且我却是求妾而不得,不得已正配元吉。”
      “夫人与太子,还有这般缘分。怪不得一心只向着太子……”
      “元吉性子难以琢磨,我从不见他珍惜过身边任何一个女子。冷待、伤痕、侮辱都是小事。我也因他的残暴数次小产,再难有孕。我精神恍惚,几度自裁,一心只想逃离元吉的魔掌,所以在知道建成、元吉与秦王的相争后,我仿佛看到了曙光。我求长孙无垢,求他,求上天,让我早日脱离苦海。所以,我通风报信,我诅咒,我甚至比任何人都盼着这一日!以至于豆蔻,还有两个宫女替我殒命……”
      她近乎疯狂的讲述着,情绪激动。我相信,她在元吉身边,的确生不如死。但她真的将自己的夫君恨至这般你死我活的地步?岂不是也已经双手沾满血迹……
      “但我错了。我终于明白了,我错在从不认为自己是齐王妃,而始终觉得自己是他的女人。但其实真正与我的生死荣辱有关的,不是他,而是元吉!就算他那般对我,我也应该站在他那边,与他一体同心。我应该与他一道,与我的夫君一道,杀死李世民!”
      她悲怆地扶着胸口,不断讲出自己内心的话。她说得很对,想想太子妃早就明白,而往往恰是痴心的女子糊涂。
      “但如今一切都晚了。人最怕的,是后知后觉,但却无济于事。我背叛了元吉,我对不起他。我倒应该感谢李世民和长孙无垢,把我囚禁在这儿,好让我赎罪。我罪有应得,我心甘情愿……亦湘就快许人家了,我得替她操持。这是我能为元吉做的……好让他安息……”
      “夫人……”这房间里纠结苦痛的气氛已经令我窒息,我头脑混乱,根本无力应答。皇族的悲苦,往往比凡人更甚。
      我看着她的身形,比以往消瘦,但仍然美丽动人。
      她出身贵胄,十多年间竟然只求在他身边做妾,竟然还不得,又经历了这番阴差阳错。
      但如今她的忏悔却更加让我心痛。未来,当她真正的委身于天子,她究竟是圆了少时梦,还是又一次痛不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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