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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弓藏 ...

  •   他的确再未召幸过墨儿。但即使如此,墨儿如今锦衣玉食的生活也足以让很多人羡慕。未来的后宫有很多这样的位子,不断填充着在这样或那样的际遇里被他宠幸过的女子。
      我知道这是一种不差的命运。如果我的日子还久,我也许会心甘情愿的加入其中。但如果我也就还剩三两年的光景,我实在不愿如此,空守大唐的寂寞。
      那一日,太子早早便去了丽正殿。令我吃惊的是,太子妃也会刻意地打扮自己。天策府几年间也就三四个新妾,她不必担心什么。而东宫便不同了,这几日各式各样的新人,难免眼花缭乱。然而这只是开始。
      太子妃与太子闲话了一阵,又是裁撤宫人的事。“二哥,若太极宫不裁撤,只靠掖庭宫里和东宫,裁撤三千人,未免太难了。我倒是省事的,丽正殿中多裁些人也不打紧。你看看,东宫能减的名单,都在这里了。”
      “无垢,这些事全部由你做主。太极宫的话,既然如此,便先不动吧。等我们做出表率,父皇的嫔妃们能有些自知之明。明日让内侍省将掖庭各处服役的宫人也清点一遍,符合条件的都放了出去。”
      我看到不少熟悉的宫女名字,王尚宫也要放了出去。她可是有着品级的女官,应该不属于这个行列,她为什么也会出宫呢?唯一可能的缘由,便是获罪……但这又是为了什么?
      不过。这是个很小的插曲。今日太子妃意不在此。此时她已经由新的侍衣宫女,服侍着换上了中衣。我还在里殿伺候太子沐浴。有了今天发生的事,我倒有些拘谨。他顾不上我,因为他昨夜不得安眠,又一日的政事,泡在浴桶的时候就已经睡着。
      我轻声地唤醒他,他睡得轻,但仍然惊得一抖。我为他奉了杯茶,又和新来的宫女一同为他换了衣服。他坐在太子妃的身侧,端详着他的妻。帷帐缓缓地落下,灯火昏暗。
      我今夜当然要值夜。其实搬入东宫以来,在丽正殿值夜的时候就少了很多,尤其是陛下决定禅让皇位给太子以后。
      一方面太子与君王类似,主要在他自己的寝宫之中起居,另一方面,大事已定,患难与共对于太子与太子妃而言都结束了,剩下的,便是他们如何安享荣华。
      因为太子登基不迁宫,所以,一切倒不会有太多的变化。各处虽然也都在按着规制增加陈设,但太子执意登基之事从简,休养生息,东宫自然不会过分铺张。如今我看宫女又要裁减,恐怕日后的差事,还会繁重。
      殿中偶尔能有轻微的声响,他此刻应该正是极少有的温柔。我想到这些日子接连发生的事,好与不好,都是事实,都已成过去。他今日最后的话说得很对,我想要他的心。但这不是如同呓语吗?在此时此刻。我暗笑着自己的愚蠢,想一些不该想的东西,最后只能是伤到自己。
      还是守望天空吧,我如今能对话的,只有这大唐的夜半,以及盛夏的蝉鸣。
      但太子的噩梦仍然如期而至。在一阵“杀……”的叫喊中,我已经被太子妃唤入殿中。他紧紧抱着太子妃,几乎想要把她融化,但那个浓重的影子仍然缠绕着他。太子妃也是愁苦,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们拼命把他唤醒,他坐起来,说他又梦到了玄武门,然后重重地倒在床上。
      他没有再睁开眼睛,似乎是想让自己就此睡去。也许只有在太子妃的身旁,他可以想到一种方法——自我控制,而不是依靠旁人,或者是由着自己任性。但这不是一般的深渊,都没有用。
      太子妃打发我出去,我听着里面并没有太大动静,以为殿下就此安睡,倒也安心下来。似乎过了好久,不知何时,他突然出现在我的身后。
      “太子殿下,你怎么醒来了?刚才……不是已经睡去了吗”
      “我想试试,看能不能不要去想,自己睡着,但……”他无奈的摇了摇头,满是挫败感。“无垢也熬不住,早睡着了。”
      “奴婢去取安神茶,再去取些热水来……”我便向侧殿走去,那里有我备好的各种他可能用到的东西。
      “先不用了。”他伸手拦阻我。他手劲很大,拉着我的胳膊,我感觉到他冰凉的手掌,还带着汗渍。
      “还是喝一些吧,才好继续安睡。殿下每日睡这么短,明日还有一天的政务,若总是这样,身子会撑不住的!”
      “刚才,我可大声的喊了吗?”他面露一丝尴尬,但也似乎习惯了在我面前表示出脆弱。
      “嗯”。我点了点头,“殿下又梦到那一日了,对不对?”
      “对,要说我征战半生,杀过多少人,见过多少鲜血淋漓的场面,但这一次。手上的血,算是洗不掉了……”
      “太子!这么想,也对,也不对。”
      “哦?这怎么说。”
      “这……当然是真的,发生过的,所以对。但其实也没有不同,都是敌人的灭亡嘛。所以,也不对。”
      太子笑了,他一步一步走下丽正殿前的台阶,坐在殿侧的回廊上,“说得好。思伽,你还真是有几分见识。话简短,但有分量。”
      我跟在他身后,站在他的侧身一步远之外,正准备答话。他说道:“你坐吧,夜色正好,你陪我聊聊。”
      “奴婢不敢……奴婢这般服侍殿下就好。”我从来都不逾越规矩,在丽正殿里,就更要格外小心。
      “坐吧。无妨。白日是太子和宫婢,但这大半夜的,便只有我和好友知己了。”
      我听到好友知己这几个字,倒是真诚的抬起头来望着他。他半披着衣服,面容和善,那眼睛真诚地令我无法拒绝,闪烁着一种特殊的感觉。原来,还可能有这样一种关系的存在。我可以吗?与名垂青史的太宗皇帝,成为好友和知己?
      我脸颊发烫,比他早晨说起要给我随便封个宝林的时候还要紧张。“我……奴婢……还是……”
      他柔声说道:“好了,现在不是奴婢了,坐吧。”
      我终于无法控制自己,被一种内心的力量驱使着,应他的声,缓缓地,侧坐在他的身旁。我抬起头,我的目光终于有一次与他在差不多相同的位置相遇。
      我凝视着这双眼眸,那深邃又舒缓的目色,我永生难忘。我仿佛进入了无人之境,仿佛忘记了身边的一切,只有我和他,对坐在大唐夜色之下。
      他刚要与我交谈。我身后便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二哥,你怎么起来了?这半夜不睡,明日如何能有精神?”
      当然是太子妃。她不知何时起来,已经站在我们身后。
      我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退后一步,躬身屈膝而行礼。“太子妃,您怎么也醒了。”
      太子妃上下打量着我,并没有理会,倒是直接搀扶着太子,两人向丽正殿的方向踱步:“二哥,我以为你睡了。这夜半风凉,你也不多披件衣服。这伺候的人怎么这般不当心呢。”
      “奴婢,奴婢也是随了太子过来,一时……”我跟在后面,连忙解释。刚才的美梦早已去的无影无踪,现在我只知道自己犯了错。
      “去取安神茶来。”太子妃全然没有理会于我,只是遣我去做事。
      “二哥,你该用些安神茶,接着再睡。何苦到外面去,这下醒了,倒越发难睡。”
      “刚才睡不着,便想着去走走,醒醒神再回来。无垢,我是不是吵醒了你?”
      “哪有。只是你本就睡不好,又出了汗,到外面若再着了凉,可怎么好?” 太子妃眼皮都没抬一下地吩咐我,“取些热水来吧。”我连忙去做。
      我把水弄得热了些,好为太子驱些凉意。我跪在榻前,举盆过头,太子妃亲自伸手绞了帕子,为殿下擦拭了几次。其实我平时不用如此,今日我知道自己的错处,便更加小心了些。不过,很快,几个动作之间,太子妃就让我深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以及她的态度——她是非常忌讳宫女僭越的。
      且不论太子妃并未严加责备,就算她当面教训责罚我,也是情理之中,殿下自不会多言一句,这是她的职责所在。这大半夜的,太子妃自然全心全意为殿下着想,很快便又服侍他睡下。
      我退出殿外之前,望了一眼殿下,他似乎也有些窘意,好像被太子妃看到了什么不愿告人的秘密。可他又何须隐瞒?若他心中真的视我如知己一般。
      他其实醒了好久,我能听到他在里面独自的叹息。又是快到天明的时候,才胡乱睡了一会儿。清晨,他无奈的对太子妃说:“哎,还是睡不好!可是正事还是必须得做……这个时候真想有三头六臂,让我也能好好睡一觉!”
      “二哥,这才要是刚刚开始!你就喊累了?”太子妃笑着送他出门。
      此时我也应该回去了,太子妃却让我留下。看来昨晚的事还没完。我知道自己有错,便主动跪在她的身前。看样子她要对我有些责罚。
      太子妃声线凌厉,“思伽,你自入天策府以来,就一向得力。之前无论怎么艰难,你都一直尽心服侍,我和太子都谢你!但今时不同往日,太子即刻就要登基即位。天策府的旧人更应该为满宫宫人做出表率!我想,我不用再提醒你规矩礼仪了吧?你之前常为殿下值夜,殊不知你往日是这般伺候的?你这领头宫人半夜和殿下院中同坐,相谈甚欢,成何体统?怪不得前日出了墨儿的事。昨日若不是我亲眼所见,过几日,是不是也要册封你了?”
      “太子妃……奴婢,奴婢绝不敢有这样的念头。平时奴婢都是如常伺候殿下,断不敢引了殿下出去。昨晚也不知怎么的,是殿下自己走到殿外,奴婢实在不知……还请太子妃明察!”
      “昨日的事,我不能不责罚于你。你若以后还想回来伺候,就好好记住这个教训!我待下人并非苛刻,但服侍殿下不周的人,给殿下惹麻烦的人,有失体礼的人,想要危害到殿下的人,我也绝不会轻饶的!”
      “太子妃!请相信奴婢绝无任何非分之想,还请饶恕奴婢这一次!”我无法,看她态度这般坚决,只能伏在地上祈求她。
      “颜雷,带她去掖庭,罚役一个月,以观后效!”
      “太子妃……奴婢,奴婢遵命……谢太子妃”我只得俯身叩首,泪水横流。谁知道昨日一幕,竟惹得她雷霆大怒。但我却毫无任何争辩之力,也不可能唤来殿下为我解围……我还能如何呢。
      我一时头脑发懵,无所适从。只一样清晰,便是,无论时日长短,我今日竟然已被发配掖庭。
      我无法接受,但也没有其它的办法,只能即刻收拾行装,到掖庭宫去。更令我吃惊的还有颜雷,玄武门之变后,我已经数日未见过他。
      再见他,已经是宦官模样。“颜先生,你……你这是为什么,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在去掖庭宫的路上,我忍不住一连串地发问。
      颜雷瘦了不少,脸庞因着身体的变化更加白皙。他淡然微笑:“不然,我还能如何呢?”
      “你……你一心一意为殿下做了那么多,立下了多少功劳,不也应该像常何、尉迟敬德、侯君集那些将领一样,共享富贵,受封功名吗?”
      “不一样。他们是阳谋,随着殿下奔走谋划,自然是光明正大,史书工笔。而我,行的是阴谋,殿下留我性命,还给我一条入大内为内侍的路,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颜雷轻轻摇着头,语调中没有任何的怨怪。
      “为什么?这样做不仅身心受伤,再如何说也是伺候人的。你为什么要答应……哪怕是随便去个地方,娶妻生子,不也很好吗?”
      “思伽,这是宫里!你不要太天真了。若真是有那种选择,我怎会不去?你,你不是也为了殿下和王妃尽心尽力,命都舍了几次,不还是被贬去掖庭宫吗?”
      “我?这不是因为我昨晚不该与殿下对坐的缘故吗?”我没想到,把我贬去掖庭还有其它的原因。
      “据我看,不止如此。你想想,如果一个人知道你太多的事,这些事恰恰又是你不愿也不能让人知道的。你是会更加信任他,还是恨不得让他永远都张不了口呢?”
      我脊背上冒出一阵阵冷汗……“颜先生,我从未这样想过。自我入府,就一直想着尽我所能保护殿下和王妃。我不知道,这反而会成为一种芥蒂。”
      “你现在应该能想明白了。常人亦如此,何况帝王呢?太子和太子妃已经算是仁善了,不然,你,我,王尚宫,都活不过那一日。再说,你何曾见到殿下封赏过常何呢?还有,你说王晊,他现在在哪儿?陛下身边亲近的侍卫和宫监呢……”
      我瞪大了眼睛,吃惊地不是一点半点。他似乎平静地撕开了一些我原本不知道的丑恶。“颜先生……”我连再接着问话的力气也没有。
      “所以,你不要替我不值,自己,也不要怨。你明白吗?”他劝了我一句箴言。
      而我只剩了喘息。几乎没有力气想任何的事情,就一步一步被他送到掖庭宫的门前。我问道:“颜先生,我今生还能出得去吗?”
      “能。也许很快。这毕竟是太子妃的意思。殿下心下是不愿的,但也不会当下就驳斥了太子妃,不然,她如何正位中宫呢。但也许……宫里的人实在太多了,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他叹了口气。“你看,我如今是四品内侍官,反而方便照顾你了,想来你也不会太过劳苦。过些日子,我也会找机会提醒殿下的。”
      “颜先生。我……我要谢谢你,但这声谢……却这般沉重。我没想到……”
      “去吧。我得回去了。你好好保重。”他冲我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去。
      这些天,他应该是在养伤。他的脊背已经弯下,太子殿下用这种方式酬谢于他,而在他的分析里,这也是多年恩遇换来的。他不怨,却此生再也走不出这宫城。
      我换上掖庭宫女的衣裳,窄袖窄幅蓝灰色的粗布裙,只能简单的束发。我任由这里的管事带我去入册,听训,脑海里什么都没有。我此时的心已经被掏空了,心中只转一个念头:这,算不算鸟尽弓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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