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记·繁华清梦》云水那边

61、第 57章

　　旬日后，皇太后突然召静好觐见。十三甫一听说来不及问清楚便风风火火闯进凝春堂，一种外间伺候的宫女嬷嬷一溜的请十三阿哥安，待湘妃珠帘打起了，皇太后闲闲的正喝一口茶，看见他便问，“怎么，老十三是怕哀家同你争媳妇么？”
　　周围陪着的人面面相觑，不知谁先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随着便是哄笑，俱都是日常里太后身边的公主命妇，无静好身影。暑天里天气热，十三一路的紧赶，此时知道羞臊已晚，面上又红又潮，端的不知是热的还是臊的。讪讪的请下安去，由着妹妹慧宁公主扶起了，小声道，“准嫂嫂还在后头沐浴更衣，不曾来见呢。”眼睛里亮晶晶的却全是笑意。
　　皇太后的眉头却皱起来，当着众人面却不好拉下脸来。满人不注重男女大防，但是身为皇子的十三为一个女子接二连三的拒婚辞宠，实在不是江山之福皇室之幸。看着十三阿哥讪讪的行了礼，又逐个向各位太妃问了安，仍是忍不住嗔道，“你也是有家有子的人了……”却见十三心神根本不在阁内，眼神直直的朝外瞅，汉白玉的雕花屏风外，几处人影闪动，一个太监细着嗓子报道，“兆佳氏静好门外候见。”
　　太后瞅了瞅十三，手指头将袖子捏的紧，脖子快抻到帘子外去，当下又气又好笑，随口说了句，“先候会子吧，哀家这里人多……”
　　“皇祖母……”十三忽然一惊，抬头见太后一脸揶揄神色，顿时明白太后故意怄他，忙趋了几步上去，拽了太后衣摆，摇一摇道，“孙儿这就走，天儿热，皇祖母悠着点儿，您老身子骨最重要，别为着见个人累着了，几句话能打发的且就打发了。”天后拿手一点十三脑门子，骂道，“小冤家长了张甜嘴儿，为着个女人才肯哄哀家，平日里想听他说几句话，找都找不到。”
　　底下人忙附和道，“还不是太后您疼他，都是太后的福。”
　　太后一挥手，“罢了罢了，你赶紧走，省得那位娇贵姑娘外间儿日头晒着了。”
　　众人又笑，十三忙辞了，又向慧宁使眼色，意思是帮着一把。说着从另一个门出了，却不走，躲在厦檐子地下逗鸟儿。老太监都是人精子，知道这位爷做什么的，特地备了茶水扇子，供十三坐了，又命跟班的小太监，前边儿看看去，有什么需要的赶紧回禀。十三咧嘴一笑，腰里摸出一颗大珠子来，也不说话，向那大太监扔了，自己眯了眼睛靠在椅背上喝茶。修长的手指头敲在红木扶手上，韵律节奏，是西厢里的拷红。

　　畅春园是静好第一次来，凋花碧树，九曲回廊，用的都是江南的风景，虽匠心独运，但到底人工痕迹太重，不及真正江南的浑然天成。是以静好不甚喜欢。只这凝春堂还好些，堂前松柏参天，远内疏梅横斜，格局也是北方式的开阔，让人舒泰自然。由于天热，从尚书府一路赶来，一身宫装，早被汗水湿透，连头发根里都是暑汗。正暗自担忧如此形容如何面见太后时，却是先被人领去一间小小房间，香汤锦衣，均已备好。伺候的小宫女一言不发，似乎早被嘱咐过。静好一颗心亦放了下来。宫装是淡淡的黄，蜀锦杭白纱，穿上身，细细的凉，静好定了的心，又提了上去。
　　本不该，即使要入宫觐见，见的也不该是皇太后，按理，该是恵妃抑或德妃。入宫的前一晚，兆佳氏叮嘱了一夜，均是嘱咐静好万事忍为先。这些年也看透这丫头脾性，虽是薄言寡语，却是执拗性子，最不喜被人看轻，一身傲骨都长在人眼底下。那太后，说是见一见未来孙媳，只康熙帝皇子年长成婚者十有六七，她老人家偏偏只召了静好一个。风口浪尖里静好都挺过来了，兆佳氏只怕，最后栽在太后这尊大佛手里……
　　静好进去的时候，其余人都被屏退了。空荡荡的大殿里，只余太后和贴身伺候的李嬷嬷。静好低头走进去，行了大礼，却不听叫起身，便只得俯身跪在那里，一时间气氛十分压抑。半刻钟的时间，方听一声略显冰冷的声音道，“起来吧。”
　　静好起身时，腿却听不了话。她原大伤初愈，虽经月余悉心调理，有所改善，但终归是元气大伤，行动还需人搀扶。园内流水碧木，凉爽湿润，自是比外间凉上一截，她虚弱身子又在玉石地板上深跪多时，如何受的了。当下身子软了一软，瘫坐在地上，咬唇挣了几挣，却使不得半分力气来。太后看了叹了一口气，对静好厌恶更深，叫李嬷嬷上前扶起静好，她则说道，“你这样身子，如何为天家开枝散叶？”
　　欲加的罪名，静好只得含辱忍了。
　　太后招静好近前去仔细端量，又命抬起头来，猛然看见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病体的虚弱丝毫不减这眸子的光芒，清澈而又坚定。太后一瞬，彷佛有些明白，为何自己喜欢的两个孙子如此看重这个姑娘。论姿色，静好不算上层；论性情，她又失了贞贤；论德行……，太后沉吟着，身子向后退了退，她在想，自己见过那么多的女子里，还有谁的眼睛，比这一双更摄人心魄。思绪远了，应该是有一双的，比如先帝的董鄂妃，比如，思静。太后猛然的再睁眼看，刹那明白那些人里的共性，是了，她们从不背叛自己，屈服别人，她们眼睛里的坚定，在众女子的年少时光或许还是有的，但渐渐灭了，如一团火，没有足够的力量继续燃烧，自己灭了。她自己亦是，她也如此坚定过，在大婚的那日，先帝不肯去掀她的红盖头，是她自己挑开了，放到先帝的手里去，对他说，既然不愿就不要娶，既然娶了，就不能逃避。
　　一瞬间太后心里如同吞了五味果，只觉的胃里酸酸辣辣要向上涌，那也算她的儿女情长吧。可惜是和一个拥有天下的男人，那个男人不仅拥有天下，还拥有天下所有他想要的女人。康熙帝不是她的亲子，她待他如亲子，不是因为她自己无所出，是因为，那个当年的三阿哥，眉宇之间，最像她的夫君。
　　可怜的女人！太后无意识的叹了一句，将心神转回来，看着底下瘦弱的静好。小小的身子，彷佛风一吹便倒下，可是弥漫在她周身的气息，却让人觉的她稳如山脉。太后听德妃说过一句，这孩子，傲！
　　傲，便杀一杀。
　　当年的龙子案，几乎逼的德妃自杀，众人便知那柳答应是个替罪羊，真正的幕后推手还在后头。只是柳答应死的快，没人知道到底是不是她真的下了毒。若是，无人知晓，连她的贴身侍女都不知如何下的；若不是，宓嫔当日所中之毒又是谁做的？大家只看到柳答应故意捏造证据陷害静好，只看到德妃偏听偏信屈打静好，最后落得自杀以证清白；也只看到静好遍体鳞伤却全身而退。但没有知道，那毒，到底是谁下的？
　　想到此，太后的眼神便深了。
　　她也深知那个案子牵连甚广，宜妃当局者迷只顾着揪住把柄向德妃开刀，德妃心内有鬼不敢报以实情，皇上为顾全局不得不匆忙收兵，草草将柳答应杖毙。但太后眼睛雪亮，拎的清楚其中微妙，推来推去，问题仍旧是出在静好身上，但是静好，一夜之间，音信全消。
　　再回京，便是三个皇子一路护驾到京城，虽然重伤在身，却是天大风光。让所有人都倒抽了口凉气，包括太后自己。这女子若身为男人，则翻云覆雨权倾天下，这女子若选入后宫，则三千粉黛暗无颜色。但是，没人知道，选作皇子妻，她能怎样。皇上当年执意保她，又是为何？
　　太后迷惑，于是便问了，“你想怎样？”
　　静好听的糊涂，却又不能不答，答的是，“静好愚钝，不知太后所问为何？”
　　太后忽地一拍椅背，厉声骂道，“大胆贱女，胆敢顶撞上主。”一怒下去，连太后自己也震惊了，她怒从何来？贱女之言太重了。李嬷嬷脸上早变了色，忙过去搀住，“太后时怎的？小辈儿没规矩，您甭跟他们一般见识，气坏了身子，可是叫皇上也忧心。”
　　静好此时已经跪下了，如今她心性大变，病中养了两月，直养的心也懒神也懒，既然大家都放却前事，她也可得安宁过余下日子。却冷不定被太后如此呵斥，用词之重，不堪她当，便俯身叩头道，“静好若有一丝做错，但求太后责罚，切莫因为静好只过，气坏了您的身子。”说着便哽咽了，她实不敢去猜太后怒从何处生。
　　太后由李嬷嬷扶住坐下了，胸口还起伏着，却不肯就此丢了气势，龙子案怎么推都是此女作梗，她却反复不得要诀，眼睁睁看着一室三代被一个小女子欺侮，她掌后宫数十年，还从未遇过此等折辱。静好还能无辜的站着，她如何能让这样一个城府极深心计深重的女人，嫁给她的孙子。

作者有话说

　　偷偷心碎，这期偶无傍
人气继续零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