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6、今夜离港 ...

  •   九十九由基大步从正厅出来,从她脸上的表情能看出,双方会谈十分顺利。结果是好的,好到令她斗志昂扬。

      以至于九十九由基看到坐在廊下的江崎奈美时,那双眼睛仍然闪着志在必得的光芒,震得后者一阵错愕。

      江崎奈美心想:……完了,我可能要被卖。

      厅内,家主依然端坐在茶几前,满脸沉郁,他出声让江崎奈美进去,说是有些话想对她说。

      倚在门柱上的高个金发美人笑了笑,拍拍江崎奈美的头,好像在说一切有我,不用怕。

      九十九由基:“去吧。”

      江崎奈美想说什么,想了想还是算了。

      她做好了被当做讨价还价的筹码的心理准备,整理好衣服上的压褶,跪坐在家主面前。

      “你这次去中国的事,我是不赞同的。”家主话音一转:“你父亲的事我一直瞒着你,但我想,你既然大了,就应该知道。”

      江崎奈美垂着眼,纹丝不动。

      她父亲——江崎裕树,这个男人在她生命里参与的程度微乎其微。很小的时候,是想要了解素未谋面的父亲的,可惜在她妈口中,那不是个好东西,是个抛妻弃子的混账玩意儿。她问一次,她妈就骂一次,骂得很难听,似乎被人勾起了不好的回忆,要把胸中恶气一吐而净。

      江崎奈美那时候怨恨过他,一边恨,一边又想见他。后来么,到了日本,真去了解这个人时,不由得感到失望。
      江崎裕树死得太早,也太过平凡。六岁的江崎奈美朝年老的侍女问起他,侍女想了想,也只说出二公子性格温和,待人很好。

      只有毫无建树的人,别人想奉承都找不到地方,才会有这样的评价。

      他的墓碑隐没在偌大的墓园里,无论是活着,还是死了,始终像大家族里一个面目模糊的影子。

      江崎奈美对生身父亲的憧憬和怨怼止步在童年。如今再听到这个人,心中只剩下怅然。

      没有意思。江崎裕树从未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她出生时,她爸就死了。她妈妈从不轻易讨论他,那是她过去的污点,是她人生中一道巨大的疤痕。

      而江崎奈美就是事故的遗留产物,她妈迫不及待要跟过去划清界限,所以理所当然将她留在日本。

      想清楚了,就觉得没有意思。

      家主还在说:“你父亲是个优秀的人,真的,无论是封印术上的天赋,还是待人处事,都比我要成熟太多。”

      江崎奈美抬眼,奇怪地看着他,好像他口中那个人并不是江崎裕树,而是一个其他的,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家主却并没有看她,只是注视着茶杯里悬浮的茶梗:“我那个时候就说吧,安安稳稳记在嫡系,凭他的能力,坐上这个位置顺理成章。他不肯,因为父母的事和当时的家主生了嫌隙,后来一切都很不顺利……”

      *

      江崎助和江崎裕树是一对堂兄弟。因为同样出身名古屋一脉,所以在本家求学时,关系比其他人要亲近许多。

      江崎裕树这个人,不太好说。

      江崎助那时是看不起他的。明明有那么好的天赋,却成天混在女人堆里,训练也是能躲就躲。

      彼时的江崎家还奉行族学,掌权的家主又是个老古板,那个年代,女孩子去上学已经是天经地义的事,但家主认为没有咒术天赋的女人就该留在家里侍奉,所以当时,本家的大多女孩都是在家里启蒙的。

      江崎助见得最多的,就是江崎裕树被一群女孩围在水榭里,讲学校的趣事见闻,也讲课。学校教的什么,他放假回来就讲什么。
      这人聪明,学什么都快,只是从来不用在正途上。

      后来名古屋出了变故,江崎裕树的父亲惨死,母亲也在一年后郁郁而终。他的这位堂弟终于开窍了似的,肯上进了,成日泡在典宫,很多只存在于旧时的封印阵法,族老都不会,但他却能凭自己的理解复刻出来,大差不离。

      他现在回想起,发现这一切都是有预兆的。

      江崎裕树曾劝过他早日离开本家,而他当时以为这是江崎裕树对他的宣战,是在排除竞争家主之位的候选人,所以并没有放在心上。

      之后就是那场大火。据说是家主在典宫试验古阵,失败的代价很惨重——蓝色的火焰像从地底钻出来,瞬间席卷了整座楼。

      家主尸骨无存,典宫那些从平安京时期就传下来的卷宗也一并成了焦土。

      宅邸里乱作一团,救火的、救人的,各个队伍来去匆匆。江崎裕树也在灭火的队列里,江崎助和他擦肩而过,看见他带着一队巡山人往典宫去,江崎裕树脸上虽然是焦急的神情,但那双桃花眼里,并没有任何情绪。

      江崎助忽然觉得,江崎裕树并不是去灭火的,而是去确认家主的死讯。

      就像一个杀人犯,计划好一切后来到犯罪现场,要亲眼看到人咽气。

      后来火势失控,大宅西面烧得一片狼藉,连天守阁也差点没保住。所幸西面并没有住宅,在火场中丧生的大多是侍女和仆从。

      江崎助忙了一夜,灰头土脸地坐在缘侧,天刚破晓,四下都是女眷细碎的哭声。

      他看见江崎裕树站在空地上,便叫他,江崎裕树回过头,表情有点茫然。

      那模样很像十多年前,他们两个初次在本家见面时的样子。江崎助听说名古屋那边又送来一个孩子到本家上族学,年龄比他小,而且和他算是堂兄弟。刚结束完训练,就满头大汗跑去大宅门口接人。

      江崎裕树穿着白色衬衫和背带短裤,正和侍女们说话,一口一个姐姐好,逗得侍女心花怒放。

      他叫他江崎裕树,那小孩转头疑惑地看着他,问:“你叫我做什么?”

      江崎裕树走到他身旁:“叫我做什么?”

      江崎助回过神,闭了闭眼,缓缓说:“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是要继续复仇,还是要收手?

      江崎裕树看了他一会儿,淡漠的目光落在这位堂哥脸上,倚在廊前点了支烟,烟雾从苍白的唇齿中弥漫出来,如同一片被风急急吹去的云。

      江崎助其实大概能猜到江崎裕树的父母并非死于意外。
      还是为入籍嫡系的事。江崎裕树态度强硬地拒绝了本家抛出的橄榄枝,拂了家主的脸面,这件事表面上是过去了。但实际上,很多事不好拿到明面上撕破脸,私下却有各种各样的手段。

      只是选择了最极端的一种。

      江崎助时常想,家主从来疏于了解他培养的继承人们,如果他足够了解江崎裕树,就会知道,江崎裕树是个很容易心软的人,各退一步,不那么心急,双方都会体面一点。

      但没有如果。

      江崎裕树抖抖烟灰,倦怠道:“你呢?”

      “继承家业咯。”

      江崎裕树瞥他一眼,笑了:“你要后悔的。”叼着烟含糊不清地重复:“继承家业,呵。”不知道在笑什么。

      抽完烟,才说:“这地方,看着光鲜亮丽,实则是个烂泥沼,时间一长,什么脏的臭的都有。我是待不下去了。”

      江崎裕树那双桃花眼觑着他:“我是看在堂兄弟的情谊上提醒你,不要去碰家主那个位置。仔细想一想,历代家主最后的下场……”

      “诅咒?”江崎助打断他,“……原来说的是真的。”
      老生常谈的事了。江崎家历代家主没有一个寿终正寝的,都传是从古时就有的诅咒,说是当年东原君参与封印诅咒之王,因此,江崎一族背上了不得善终的诅咒。

      江崎裕树收回视线,看向沐浴在晨曦下的青山:“不,那只是……代价罢了。”

      ……

      后来的事,就是大多数人都知道的版本了。

      江崎裕树在外漂泊了两年,被急召回来时说自己已经有了家庭,不想再做咒术师。族老们都要气笑了,培养多年的人才,颓废两年就算了,现在是要彻底罢工。

      怎么可能呢?

      但他还是离开了。不知道跟族老们交换了什么条件,族老才点头。江崎裕树被彻底除籍,走的时候几乎孑然一身。

      江崎助那时候已经是家主,两人站在港口抽完一支烟,无话可说。江崎助目送他登上轮渡,发现江崎裕树这两年的气质又跟他以前有所不同。

      浑身的戾气和忧郁被打磨干净,不再像之前,总有种亡命徒般的疯狂。

      大约是有了可停泊的地方。

      之后轮渡失事,江崎裕树死于海难。
      他被除了籍,本来进不了家族墓园,但江崎助整理了他的遗物,发现实在没地方可寄。江崎裕树父母早亡,也没有兄弟姐妹,连他口中说马上要结婚的女友都不知是真是假。

      总不能送到公墓去吧,就只好安置在墓园偏僻的位置。

      要不是那封阴差阳错被退到江崎家的信,江崎助大概这辈子都不知道他确实有了家庭。

      江崎裕树的中国女友——黎梅,原本是酒楼陪酒的小姐,后来跟了江崎裕树就没在饭店工作了,江崎裕树离开后她就回了老家。
      这些年,这女人风评很不好,没结婚就搞大了肚子,又勾搭上有钱的老板,当小三,据说别人老婆都闹到村里来,搞出这种丑闻,乡里人要把她沉塘,村主任出面才拦下来。

      法制社会嘛,弄出这种人命,影响不好。
      就这样不了了之。

      虽然江崎裕树死了快六年,但江崎助想着,这封信还是物归原主比较好,于是顺着查到的地址上门拜访,却意外见到了只有六岁的江崎奈美。

      见到她的第一眼,江崎助就知道这是江崎裕树的孩子。

      真的像,无论是眉眼,还是看人时的样子。

      江崎裕树死了,但血脉依旧延续,就好像冥冥中早有注定。

      他摸遍了口袋,也没翻出一颗糖,只能冲远处那个背着大箩筐的小女孩招手:“嘿!”

      小女孩停下脚步,手里拿着镰刀,一脸疑惑地看向他,神情有些戒备:“你叫我做什么呀?”

      ……

      看吧,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

      “……有什么意外,还是家人靠得住。一家人怎么还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家主抬眼看向江崎奈美:“你要是在日本,不论有什么事我都可以护着你,整个江崎家都在你身后,但离开日本,你就只是一个人,你明白吗?”

      “你是一定要去吗?”

      江崎奈美心头一跳,但面上还是镇定:“老师那边都安排好了,就是去交接一下,去了很快就回来。”

      家主看着她,发现血缘真是个神奇的东西。

      少女花一样的年纪,乌黑的长发在暖光下晕出一圈黛青色的光泽,衬得整个人特别白,五官清晰秾丽,明明是犟到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偏偏长了一双柔情的眼睛——和她父亲一样,永远的含情脉脉,永远的温软缱绻。

      这双眼睛让她身上所有锋利的气质都柔和下来。

      让人产生她需要庇护的错觉。

      江崎奈美就像一只迫不及待要张开翅膀离开旧巢的幼鸟,谁要是拦住她,就是谋.杀。

      家主张了张嘴,最终也没能说出什么话,摆摆手:“去吧。”

      江崎奈美朝他拜了个礼,离开时,听见坐在正首的中年男人叹息似的说:“……那封信,原本是给了你母亲的,但她说不太识字,让人念给她听,听完后,就托我交给你。说是留个念想。这些年一直放在我这里,本来就是你的东西,这次就拿走吧。”

      说着按铃,叫侍女英梨把信拿给江崎奈美。

      侍女年龄大了,腿脚慢一些。江崎奈美站在廊下等信来,没看到自家的老师等在外面,等了一会儿,侍女把信拿来,还是没看见九十九由基的人影。

      她正打算打电话,回廊上传来一声——“奈美!”

      九十九由基别着防风墨镜,手里提着一个黑漆竹雀纹样的木匣子,哼着歌,由另一位侍女领着往正厅来,看到江崎奈美站在缘侧,笑着问她:“要走了吗?”
      心情实在很好。

      江崎奈美拿着信,摩挲着牛皮纸封面,上面有一些折痕,边角也磨损了,应该不是从邮局寄的,所以没有贴邮票,只在中间写了地址和收件人。

      ——黎梅收。

      中文写的,江崎奈美凝视着那个熟悉的名字,她小时候最先学会的,就是这两个字。这个名字出现在各种账单、保证书、欠条,以及街头巷尾的闲言碎语里。

      此刻,它写在老旧的信封上,遍布时光的痕迹。她突然明白了葵姐姐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在她母亲眼里,江崎裕树是不告而别,说好要回来却人间蒸发的世纪渣男。

      其实不是这样,江崎奈美垂下眼睑,心想,他只是没来得好好告别。

      他是要回来的,宁愿从江崎家除籍,一无所有还是要来见你,只是运气太差了。

      于是一切无疾而终。

      ……

      九十九由基走到她面前:“嗯?走吗?”

      “我能晚一点吗?”江崎奈美双手合十,抬头望着老师:“我想去高专一趟,跟硝子歌姬她们道个别。”

      九十九由基搓了搓她的脑袋:“当然可以。别忘了今晚十点的船票,港口有人等你。”

      江崎奈美欢呼一声,抱住金发大美女的细腰:“我的好师父啊!”

      大美女比她更热情,按着江崎奈美的头往自己怀里搂,笑得无比开朗:“我的好徒儿啊!”

      九十九由基长得高挑,身材热辣,江崎奈美才到她肩膀高,被埋了一脸胸,差点喘不过气:“可以了,很可以了。”

      九十九由基交代了些出国的事宜,两人便各自分开。她来时风风火火,走得也快,摩托车的车灯飞速消失在道路尽头。

      江崎奈美拖着自己的行李箱站在马路上,在等车的途中翻出那封信,抽出信纸,逐字逐行地看。

      少女的身影在路灯下孤零零的。

      看完,把信纸折好放回原处。
      江崎奈美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今夜离港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