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川结案报告》糊也

28、青铜

　　照常理说，凡是能生存下来的江湖门派，哪个都少不了独门秘籍。

　　有的是剑谱，有的是医书，有的是拳法，有的是经文，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暗千门也不例外。

　　程山海死后，黎州程氏短时式微，同时江霄飞手下暗千门宛如一条破空而出的巨蛟，毫无畏缩地冲进江湖武林这潭浑水中，不光搅了个底儿朝天，而且还扎根于浑水中央，安如磐石。

　　这其中，就少不了他手中握有的暗门禁术的功劳。

　　别的撇开不谈，单说给顾知攘补命一事。

　　惯常来说，命数自有天定，常人若想逆天而行，只会引火烧身，非但不能得偿所愿，必定还会遭到反噬。

　　但顾知攘不同，他是贪狼坐命，打个比方，别人命格不全可能只是少了一只狼耳朵，而他是只有一条狼尾，与其说是他少了狼身，不如说他是从别人命中分离出的一点儿。

　　其中的幸与不幸暂且不提，江霄飞手中的暗门禁术恰巧能解顾知攘之危才是关键。

　　禁术记载冗长晦涩，江霄飞对着几大卷竹简研究多日，得出的结论倒很简单，即为：以毒攻毒。

　　首先，顾知攘年纪太小，若是直接施以秘术，恐其承受不住，暴毙而亡。

　　江霄飞考虑到这点，于是令葛勤日日给顾知攘端去一碗少量夹竹桃茎与流檀叶熬制成的毒汁，夹竹桃茎剧毒，可致人眩晕、四肢麻木，流檀叶性寒，无毒，但服下后会有全身刺痛之感。

　　待顾知攘能面不改色服下药量日益增多的毒汁后，方可进入正题。

　　石室中，顾知攘被江霄飞挟持着立在林敛熙两步远的位置，好想伸出手臂就能碰到她一样。

　　月光从天窗中无遮无拦地照在林敛熙脸上，细碎的眼睫在她脸上刮出两绺阴影，而她呆愣愣地低垂着眼皮，看向顾知攘，说是个假人也有人信。

　　葛勤站在盛着鹭羽的木笼前，捏住她的下巴向她喂入一粒药丸，不过转瞬，鹭羽转醒，但她尚未察觉死到临头，还以为自己仍在梦中，便打了个哈欠阖上眼皮，丝毫没当一回事。

　　江霄飞不知从何处取来一黄豆粒儿大小的泥丸，对着鹭羽隔空一弹指，霎时间，鹭羽清醒，动弹不得，亦不能发声。

　　葛勤见状微微转动木笼，使鹭羽面对不省人事林敛熙，随后，退到一旁取出柄长剑呈递给江霄飞。

　　顾知攘分不出心注意江霄飞如何处置鹭羽，他一直在盯着林敛熙双眼，想从中找出她还活着的证明。

　　“阿璕……”顾知攘半边身子往前探过去，和她贴近些，重复着小声叫她的名字，想将她叫醒，“阿璕……”

　　江霄飞一手箍着顾知攘的腰，一手握着他的手与长剑，直指林敛熙。

　　顾知攘一边回缩一边问：“你想干什么？”

　　江霄飞不言，手中长剑贴着林敛熙侧脸下滑，先是停在她的喉咙处，再是立在她的心脏前。

　　顾知攘再也无法冷静，大喊道：“义父，若是为我改命要牺牲别人，那我宁愿死。”

　　“由不得你。”江霄飞似乎是在找某个合适的角度，视线沿着长剑尖端在林敛熙周身逡巡，迟疑不定。

　　顾知攘来不及思考江霄飞所说的“由不得”是何意，眼中滚落一行行泪水，声音模糊着反复哀求，“我不要……我不要她……”

　　许是心烦，江霄飞松开了他，冷着脸说：“那好，我给你一个机会。”

　　顾知攘没来得及高兴，就见他将长剑放置在自己手心。

　　“既然你说你宁愿死，那好，你先杀笼子里那小孩，再自刎，我便放了你眼前这个。”

　　仿佛世间喧嚣都随着江霄飞话音落下而落定，顾知攘手中长剑点地，脊背垮成一团，忽然想起顾倚被害当时，被自己杀了的人。

　　明明心中的怨恨是一样的，为什么当日可以，现在就不行？

　　为什么自己珍视的人都要死于非命？

　　凭什么要让一个人决定另一个人的死活？

　　顾知攘低头斜睨着长剑上的剑光，忽然想起这一切的根源都在自己。

　　此时他并非什么重要的角色，但他清楚江霄飞的脾性，今日有阿璕，往后还会有更多人因他而死。

　　他扬起袖子擦干眼泪，明白今日自己如能饮剑，就算救不了阿璕，但也至少能救下未来可能因他而死的人。

　　石室中寂然无声，顾知攘抬头看着林敛熙，眼中悔恨、不甘、悲戚、愧疚、怨愤等等，汇聚成蜿蜒的长河，却怎么也不能流到她的眼前。

　　眼泪倒灌流入喉头涌到心间，他心念百转，最终凝成一个念头。

　　“若有来生，若来生我的命途仍是坎坷，那祈求上天能让你我有一次，就一次擦肩而过。但下辈子我若只是个常人，阿璕，愿你能赐我留在你身边，给你要的一切。”

　　他握剑的手紧了紧，眼中是洪水也冲不垮的坚定，挤出个笑，对着林敛熙动了动嘴唇说：“阿璕，哥哥对不起你。”

　　长剑转动，顾知攘在闭眼前好似看到林敛熙也说了什么，他将眼睁大，手中的动作不觉也慢了几分。接着，便如同鹭羽一般既不能动弹，亦无法发声。

　　江霄飞叹了声气，双手将顾知攘提到自己跟前，“她是死是活都无所谓，你想让她活，又不忍心杀人。罢了，我答应你，让你们一起活着。”

　　顾知攘直觉江霄飞话里有话，但没来得及细想，手中剑就重新抵在了林敛熙面前。

　　剑尖触及林敛熙脸颊的那一刻，月光好似是流水一般顺着利刃流淌到顾知攘与江霄飞身上，二人周身，如同覆了一个白光做成的茧。

　　见此状，葛勤忙往搁置在林敛熙与鹭羽中间的青铜药鼎中，投入一晶莹剔透的褐色玉石。

　　霎时间，药鼎内炸出一团火花，像是要和那道白光抗衡一般，红光同时向两头延展，落在鹭羽与林敛熙身上。

　　随后林敛熙周身光芒融合，变成道刺眼的金色。

　　江霄飞像是对眼前情景十分满意，握着顾知攘的手与剑缓缓刺入林敛熙脸颊皮肉中，划了个弧度出来。

　　血珠与林敛熙眼中滴落的泪水同时被金光收走，下一刻，鹭羽爆发出一阵尖锐的嚎叫，仔细听，还能听见她喉咙中呼噜呼噜的声音。

　　江霄飞以视线余光瞥了鹭羽一眼，提剑又往林敛熙脸上划了一道，不过这道划痕与之前那道没有闭合上，他有些不满的摇摇头，以刀作笔，用剑痕将那两条划痕间的缝隙填满。

　　顾知攘如同被人随意摆弄的傀儡一样，毫无反抗之力，眼前发生的一切是他对摧心剖肝这个词的第二次认知。

　　不同的是，上次顾倚离世，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与体会，就将仇人戕于眼前。这次林敛熙受害，他是握剑的那个人。

　　顾知攘不知道江霄飞所说的放两人一起活着是真是假，他此刻最害怕的是林敛熙就算活下去，这一生也会笼罩在今日的阴影下。

　　困在木笼里的鹭羽叫声在江霄飞划完最后一刀的那一刻停滞，伴随着那声响一同收起的，还有笼罩在几人身上的光芒。

　　葛勤上前将手指抵在鹭羽的鼻下、脖颈间，确认两遍后，面无表情对江霄飞回禀：“死了。”

　　“嗯。”江霄飞撒开握着顾知攘的手，长剑落地，剑身上一滴血色都没有。要不是林敛熙脸上的伤疤仍在，顾知攘真的会以为刚才是他的幻觉。

　　但看他愣怔失神，江霄飞怒从心中起，提溜起他的脖颈扭转他半边身子，让他面对着自己，接着一巴掌扇在他的侧脑上。

　　“废物。”江霄飞看着仰面倒地已然昏倒的顾知攘说。

　　林敛熙早在江霄飞落下不知哪一刀时就痛晕了过去，此刻她与顾知攘一个被绑在行刑架上，一个倒在地上，虽然双双闭着眼，但无论哪个睁开眼，看到的都是对方。

　　如同江霄飞说的那样，林敛熙死活都无所谓，她最大的作用便是激发顾知攘与鹭羽的情绪。

　　鹭羽心如浅池，惊惧到极点，被活活吓死，怨气缠身。

　　顾知攘重情重义，在与林敛熙相处中得到了多少快乐，在伤害她时就会产生远超那快乐几倍的悔恨。

　　这就是禁术中“以毒攻毒”的第一个毒的开始。

　　葛勤将木笼打开，从里面提出鹭羽，在江霄飞的示意下扔进青铜药鼎中，火焰转瞬涨高，将鹭羽吞没。

　　随即两人一同从石室中走出，只留顾知攘与林敛熙在里面。

　　火焰燃烧的声音在此时无限放大，恍若石室被其填满，可里面的人不觉得热，反倒周身那蚀骨的冰凉一直在往他们身上猛刺，要将他们叫醒看看现实。

　　半个时辰后，顾知攘睁开眼，林敛熙的面容倒挂在他眼前，死生不知。

　　他四肢并用从地上爬起，跪在林敛熙身边用剑割开束缚在她身上的绳索，一手揽着她的腰，将她小心从行刑架上抱下来，一手放在她的鼻尖试探她的鼻息。

　　顾知攘没有什么时候比此刻还糊涂，手指在林敛熙鼻下与侧颈间转个好几个圈，才确定了她还活着。

　　“阿璕，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你要活着……你一定要活着，”顾知攘抱着林敛熙往石室外走，“只要你活下来，你说让我生便生，让我死便死，就算凌迟也都如你所愿，你不能死……”

　　“阿璕，你快醒醒啊……”顾知攘喊道，“我骗了你，我不叫江知，我叫顾知攘，你要活着恨我啊……”

　　话未说完，他一脚踩空，顺着石阶跌落，但这一次他将林敛熙牢牢护在怀里，没让她再受一点伤。

　　两人顺着石阶滚到藏经阁的石墙后，顾知攘经历一番煎熬，周身如同被撕裂一样剧痛。他口中满是血腥味，低吼一声，松开林敛熙。

　　林敛熙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