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川结案报告》糊也

29、下山

　　睁开眼看见顾知攘的瞬间，林敛熙惊恐极了，她想也没想，用尽全力推了他一把，挣脱开他的怀抱，挪动着后退到石墙上。

　　疼，除了疼她感觉不到别的。

　　她呆呆低着头，一滴血顺着下巴落在她的手背上，又有一滴泪砸在那滴血上，开出水花。她翻手将指腹贴在脸上，刹那间钻心的疼袭来，疼的她连哭喊的力气都没有。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顾知攘外袍上已经渗出些血迹，左腿骨折，稍微一动额头上便渗出一层冷汗。

　　“阿璕……”他气息微弱，阖着眼有气无力道，“你快跑……”

　　林敛熙像是没听见，视线停在手背上。

　　顾知攘从怀中拿出一张纸，上面是他画好的地图，标记出的最佳路线。

　　“阿璕，你拿着……”顾知攘将地图往林敛熙的方向推了推，“照上面的路跑，我帮你拖住他们。”

　　林敛熙既不接下那张地图，又不说话。

　　“阿璕，是我对不起你……”顾知攘疼的倒吸一口气，继续说，“你快走，好好活着，等你长大，我去找你……让你报仇……”

　　林敛熙终于抬头看向他，面无表情，飞速拿起地图往外跑了几步，可没几步路又折回，将他扶起，手臂搭在自己肩上。

　　“我……我不认路。”

　　虽先前江霄飞说不杀二人，但顾知攘害怕他会用别的伎俩折磨林敛熙，故而现在一心想让她快点逃离，便推开她，脱力跪倒在地上吼道：“地图上画的很清楚……快走啊！”

　　林敛熙倔强的将顾知攘扶起，“一起走。”

　　“我知道，我知道非你所愿，可我不能原谅你……”她吃力握紧他的手臂，“你跟我一起走……别的……别的以后再说……”

　　顾知攘细不可闻的叹了声气，接着将全身力气灌注在未受伤的那条腿上，蹦跳着往外走。

　　“好……我跟你走……我们俩，我们俩一起活下去……”他左脚不慎点在地上，痛的闷哼一声，意识开始涣散。

　　“你！”林敛熙见他的脸色灰暗，以为他要支撑不住晕厥过去，“你别死……你也要活着……”

　　顾知攘半阖着眼点点头，喉头涌出一股鲜血，“阿璕，若是支撑不住，就将我抛下……”

　　林敛熙没做迟疑，直截了当：“好。”

　　两人互相搀扶，出口近在咫尺，顾知攘却忽然停顿，猛咳几下，吐出个血块出来。

　　林敛熙用袖子擦去他唇角的血迹，眼中泪水砸在地上，哽咽道：“你别死。”

　　“我没事，”顾知攘敲了敲太阳穴，继续拖着伤腿往前走，“阿璕，你同我说说话，说什么都行……”

　　“好，你坚持住，我们下山，我带你去找我阿娘……”林敛熙顾不得脸上的疼痛，“我阿娘说，陇川去黎州的路上，山间有个蓝水湖很漂亮，湖边绿树环绕，经年不改，冬日湖面会落下冰雪，但并不寒冷，湖水能洗净世间苦厄尘埃，渡人新生，我们，我们……”

　　她的声音在走出无字碑后，戛然而止。顾知攘抬头望去，长廊上的火把亮如白昼，彻底夺去夜空中星月的光辉。

　　也夺去了他的希望。

　　江霄飞与葛勤身后，是站的整整齐齐的门中众人。

　　往日躲闪着顾知攘的弟子，此时悉数出现在他面前，他们每人手中举着一烧得正旺的火把，放眼望去，灯火交织在一起，在陇初山间缠出一条望不到头的巨龙。

　　两人从碑后走出，葛勤迎着他们畏惧的目光，目不斜视，绕过他们进入阁内。

　　未等江霄飞开口，顾知攘松开林敛熙，喊了声“义父”，接着往前缓缓走几步，跪在江霄飞面前，说：“义父说过，不杀阿璕，请义父信守承诺。”

　　江霄飞皱眉，“可还有别的话说？”

　　“请义父放过阿璕。”顾知攘忍着剧痛，将额头贴在青砖上。

　　江霄飞道：“我确实说过不杀她，但也说过，不许你带她下山，是不是。”

　　顾知攘再次叩头：“是，孩儿并未……”

　　“刚刚你在里面，可不是这么说的。”

　　顾知攘张口结舌，绕是如此却不肯放弃，起身大喊：“义父，求您放过阿璕，只要能让她下山，怎么处置我都可以……”

　　林敛熙被眼前的场景弄得默不作声，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江霄飞，与他的视线撞上。

　　该如何形容她的眼神？若是她手中有刀，江霄飞毫不怀疑她会一刀捅上来，单论这点，比顾知攘强。

　　葛勤从无字碑后走出，左手半握，在江霄飞的示意下一把揪起林敛熙衣领，将她提在手上。

　　林敛熙大叫，手脚并用想挣脱出来，无奈身量与年龄均不能对葛勤造成半点威胁，再怎么折腾也是徒劳。

　　顾知攘听见林敛熙的叫喊，回过头，想爬起来将她护住，可惜他本就摔伤左腿，又跪了半天，此时双腿麻痹，连站都站不起来了，更遑论其它。

　　江霄飞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看向他道：“心慈手软，难成气候。”

　　“义父……”顾知攘好似没听见他的话，拽着他的衣摆变作哀求，“放了阿璕……”

　　“放了她，”江霄飞背过手，轻声冷笑，“放她下山。”

　　葛勤得令，站在原地蓄力一扬，林敛熙隔空飞过顾知攘头顶，向山间坠去。

　　顾知攘满是绝望的跟着那道背影，像是要随她一同去了一样，往边沿处爬了几步。转瞬间，他的衣领也被葛勤揪起，悬在空中。

　　顾知攘只是愣了愣，随即脸上浮现个细微的笑，心想若自己也会被扔下去，那真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了。

　　不过好像顾知攘生来就不易实现心愿，比如他想和顾倚好好在别院里安稳度日，老天偏偏要安排顾倚横死，比如他想要一个家，老天偏偏安排心狠手毒的江霄飞当他义父，比如他想让林敛熙活着，林敛熙却在他面前被扔下山崖，比如此刻，他想死，却死不成。

　　葛勤自腰间取出一块奇形怪状的灰黑色透明蜡块扔进他嘴里，再强行令他咽下。蜡块上沾着灰，像是个带着小刺的石子，一路顺着顾知攘喉咙钻到腹中。

　　药效发作的很快，以至还未等到顾知攘衣服上林敛熙的血迹被风干，一股寒流就顺着奇经八脉蔓延到顾知攘全身，他愈发清晰的察觉到身体内血液的流动，那是能被他感知到的仅存的温热。

　　炎夏暑月，诸多火把密集的聚拢在一起，不少弟子额头上的汗珠源源不断的滴落在衣襟上，而顾知攘的指尖却泛起了一层冰霜，他垂着眼皮扫了眼指尖雪，再看向面前众人，恍然想起，自己从出生起就是异类，只有阿璕把他当做和她一样的人。

　　她甚至从来没问过顾知攘的眼睛为什么与别人不同。

　　此时爱他亲近他的人一个个离去，眼前身边的人只当他是个玩物，挣不脱，逃不走，顾知攘生平第一次觉得活着半分意思都没有。

　　身体里的寒毒自下而上，仿佛要将他冰冻，彻心彻骨反而让他体会出一丝痛快，他心想，这么死好像也不错，黄泉下，再重逢，兴许阿璕能消些气，不那么怨他。

　　也好，这般也好。

　　没多久，眼前天地渐渐归于无物，他彻底失去意识，昏死过去。

　　陇初山外，殷寻醉单手将晕厥过去的林敛熙抱在身前，快马加鞭往城内赶。刚刚经历的那一幕仍是叫他心有余悸，半天都不能平息。

　　说来也是巧合，陇初山层峦叠翠，上山的路不难找，但机关陷阱、沿路把守的人也多，极易被人发现，从而打草惊蛇，故此殷寻醉只得另寻办法。

　　好不容易等他从危峰兀立处，找到了条直上直下的峭壁，打算借着凹陷凸起的岩石，小心爬上去时，一团云雀忽然自群星中坠落，手比脑快，他下意识般纵身一跃，将人接下。

　　黑灯瞎火，照明的只有星月，殷寻醉并未立刻看出怀中人是谁，但幸好林敛熙还留有一丝清明，能在他问自己叫什么，可曾见过一个名为林敛熙的小孩儿时，张口吐出个“我”字。

　　听及此，他赶忙单手引燃火折子，照亮林敛熙的脸，也照亮了那块怵目惊心的伤。

　　如遭雷击，他心胆俱碎，不敢想这孩子受了怎样的苦，飞速给她把过脉，往她口中喂下一粒压惊的药丸，再将她脸上的伤简单处理后，殷寻醉借峭壁下树木枝丫上缠绕着的藤蔓的力跃至半空中，跳在不远处的马背上，雷腾云奔而去。

　　三天后，林敛熙睁开眼，入目处的天花板与墙壁皆是水泥浆，她转动眼珠扫视周围，再看见的就是支撑床上帘幔的四根细长的竹管，简陋的很，像是青招坊内仆从的房间。

　　但床上的被褥皆是上品，细闻还有一股她极度熟悉的香味，与以往从林缎青怀中醒来时闻见的一模一样。

　　脸上的伤已然被上药包扎好，林敛熙抽动了下脸颊，剧痛蔓延，她闷哼一声，捂着脸缩成一团。

　　外间的殷寻醉自林敛熙被救回的那一刻就衣不解带的守在她身边，只在累极了的时候小憩一会儿，现在听见屋内的动静，半梦半醒间，他用力一拍神庭穴，往屋内探了探身，恰好被林敛熙看见。

　　林敛熙下意识往墙壁方向缩了缩，“你是谁？”

　　殷寻醉柔声说：“醒了？”

　　那双眼睛真的很熟悉，殷寻醉笑了笑，觉得自己实在不该怀疑林敛熙的来历。他将手边一盘糕点与稀粥放在床边的宽凳上道：“你先吃着，我去叫你娘。”

　　林敛熙表面上懵懵懂懂的点头，实则连手都未往外伸，直到林缎青真的出现在她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