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川结案报告》糊也

27、关联

　　破晓前，殷寻醉赶在群星逐退之时，翻越宫墙，轻声落在皇宫外的青砖地上。他不眠不休了两夜，将皇宫翻了个地儿朝天，可惜一无所获。

　　人会去哪儿？

　　殷寻醉蹲在墙下喘气，一身黑衣虽不显，但贴在墙上的那一部分，已然将红墙染上一层水渍。

　　陇川城内，林缎青的名号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开的是歌舞伎坊，虽不做皮肉生意，但与一般的青楼赌场地下钱庄多少有点粘连，若林敛熙是被这些不长眼的人绑去，不会拖到现在还没半点儿消息。

　　再加上她被绑走这几天，绑匪没送信提要求，就说明对方不求财，宫内无人，就说明对方不是冲着林缎青而来，多半是随意选择了两个小孩儿带走。

　　而且林敛熙与鹭羽消失的无知无觉，林缎青连个蛛丝马迹都没摸到，进而可以推出，绑匪来头不小。

　　不在皇宫，那就只剩一个去处了。

　　他划去最有可能的答案，现在只剩最凶险的答案。

　　烈日浇头，殷寻醉像是被人隔空照头打了一棍子，反应都比往日迟钝几分。他心知以自己现在的境况，杀上陇初山难上加难，更别提救出林敛熙。

　　但他必须去救，因为，这个孩子身上和他流着一样的血。

　　想到这，他打起精神，疾步行至一尚未开门的医馆内，悄声翻窗进去，拿了几味药，往柜上扔了些散碎银子，奔回家中。

　　药可提神，辅以银针，至少还能撑两天。

　　时间拉得越长，林敛熙的危险就增添一分，殷寻醉不敢有丝毫耽搁，藏好暗器兵刃，于晌午后小心出门。

　　他脸上蒙着黑布，为了不引起旁人注意，只能挑小路，绕道走。等好不容易出城，已是黄昏。

　　林敛熙，也就是陇初山上哭着闹着一心只想回家的段璕，此时正好端端坐在顾知攘的书案前。

　　因年仅五岁，提笔写信尚有些吃力，她便让顾知攘教自己写一封报平安的信，信的内容不长，改来改去，重抄了不知多少便，直至心满意足之时，日头正好落在远处群山的山峰上。

　　顾知攘的耐心如同触手可及的空气一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等信写完似乎还有点意犹未尽，问道：“信写完了，阿璕可还想写些别的？”

　　林敛熙将信收好，放在一旁，再提起笔递给他说：“你的名字。”

　　顾知攘接过笔，笑容温柔地在纸上写下“知”这个字，然后将笔递还给她，“不是会写吗？”

　　林敛熙没接，摇摇头说：“相思相见知何日。”

　　顾知攘温声道：“阿璕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吗？”

　　林敛熙沉沉点了下头，指尖悬在尚未干涸的墨迹上，“‘相思’，是两个人互相想念，‘相见’是两个人终于见面，这句话的意思是，两个互相想念的人知道他们会在哪天见面。”

　　“嗯。”顾知攘没纠正这句话的真正含义，握着笔杆在一旁将这几个字重新写了一遍。

　　林敛熙问：“哥哥，我们还会见面吗？”

　　顾知攘不假思索地说：“会。”

　　林敛熙伸出食指，拉起顾知攘的手，点在他的食指上，“不要反悔。”

　　顾知攘：“不反悔。”

　　林敛熙：“那我们什么时候再见。”

　　“或许要等你长大之后。”顾知攘也用食指点在她的手上，“阿璕是我第一个朋友，我不会忘记你的。”

　　“哥哥也是我第一个朋友。”林敛熙提笔模仿顾知攘的字迹，在旁边将那行字重抄了一遍。

　　顾知攘问：“不是还有鹭羽吗？”

　　“不算，”林敛熙看着那行字，觉得有些不满意，“她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

　　也是，顾知攘心想，若鹭羽有心，她不会这么多天都不来找阿璕。

　　林敛熙将那行字写的次数越多，就越觉得自己的字难看，顾知攘察觉到她的急躁，站在一旁握住她手上方的一截笔杆说：“我教你。”

　　林敛熙回头递给他一个明朗的笑说：“好。”

　　“阿璕手不要用力。”顾知攘和林敛熙的手各占一半，几乎将整只笔握住，两人一同将字写了几遍后，他放开手说，“再试试。”

　　这次写的比其他的都好，林敛熙又写完一张纸后，刚才与顾知攘一同写过的字恰好晾干，她撕下第一行吹了吹，接着将纸收到怀中的平安符里，塞进衣领中。

　　“走，”顾知攘瞟了眼窗外，“今夜月圆，吃完饭我们一起去藏经阁外看月亮。”

　　“好。”林敛熙拉着他的手，两人一同往小厨房的方向跑去。

　　江霄飞与葛勤并肩，站在长廊拐角处目视顾他们跑远。隐约间，他好像与顾知攘共感，体会到了那种彻头彻尾的无忧无虑。

　　一刹那，他想放过林敛熙。

　　但也只有一刹那。

　　通往藏经阁的长廊只在头尾处各点着一盏灯，中间的路则是被月色照亮。

　　顾知攘和林敛熙趴在围栏上仰着头，发觉今夜月色并不完满，月亮的一角被乌云遮住，不过，若是眼神不好倒也发觉不了。

　　许是月色太浓，将星光夺去，林敛熙和顾知攘找了半天才勉强在天上找到了那把勺子，然而这次，摇光像是彻底遁形一样，不知所踪。

　　天枢却愈发明亮。

　　皎月与他们第一次坐在这里时看见的没什么区别，除了那片向东流动的云。

　　冥冥之中，顾知攘好像觉得有些不舒服，说不清是心里的，还是身上的。他别过头看着林敛熙，发现她的注意力也没在月亮上，而在山下的万家灯火里。

　　一阵凉风迎面吹向二人，将他们的碎发吹往同一个方向。

　　顾知攘打了个冷颤，搓搓双臂问：“阿璕觉得冷吗？”

　　林敛熙视线仍在山下，摇摇头道：“哥哥，我们回去吧。”

　　“好。”顾知攘扶着围栏站起，再将手递给她，“阿璕等我一下，我去藏经阁里面拿几本书，很快。”

　　“嗯。”林敛熙扶着他起身，拍怕身后灰尘，和他一同走到无字碑下问，“哥哥会画符？”

　　顾知攘手在碑上，点完最后一个点后，回头对她笑着说：“这不是符，是一个棋局。”

　　林敛熙迷茫道：“我不懂下棋。”

　　“我教……”顾知攘把原本想说的话咽了下去，柔声安慰，“以后会懂的。”

　　“哦……”

　　一入藏经阁，顾知攘交代林敛熙在一旁等他，自己很快就回来。

　　林敛熙听话，老老实实坐在圆凳上朝他挥手笑笑，让他放心。

　　卒然间，顾知攘觉得相似的场景，往后可能再也遇不见了。

　　他不禁愣了一会儿，才快跑进书架间。知道有人在等，故而他挑书的速度很快，不足半柱香，便揣着两本书从层层书架中走出。

　　像是要印证他的预感一样，林敛熙没在那张圆凳上。

　　就在他想要张口大喊她的名字时，江霄飞无声无响从他身侧出现，吓得他心中莫名窜起一股洪流。

　　而江霄飞没多言，越过他往藏经阁深处走去。

　　顾知攘会意跟在他身后，声音里是显而易见的如履薄冰，“义父，您可曾看见阿璕？”

　　“嗯。”江霄飞背着手不紧不慢走在前。

　　顾知攘又问：“她在哪儿？”

　　江霄飞下巴朝前一抬，顾知攘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正前方是一面干干净净的素墙，待二人走近，他才发现不知何时，墙后多了一段向上而行的石阶。

　　顾知攘站在风口，只听得见二人脚步踏在地上的回响，他停下脚步，裹足不前，甚至还想后退了半步，仿佛他不往前走，林敛熙就会一直停在坐在圆凳上等他的瞬间。

　　江霄飞察觉顾知攘的畏缩害怕，回过头深深看了他一眼，下一刻，顾知攘几乎是落荒而逃，无奈脚还没迈出去就被江霄飞单手捞了回来。

　　江霄飞一手卡着他的下巴，一手箍紧他的腰，脚步加快，面色不改。

　　“义父……”顾知攘挣扎着问，“你要……做什么？”

　　“给你治病。”江霄飞说。

　　“那与阿璕有何关联……”顾知攘呼哧呼哧喘了几口气，双手抓在江霄飞卡住他脖颈的那只手上。

　　“你命格不全，那小孩儿又太盛，”江霄飞道，“若你想如常人般活着，就听我的。”

　　“你会把阿璕怎么样？”顾知攘问。

　　“杀。”江霄飞冷声道。

　　“义父……我求你……求求你……阿璕她是无辜的……”顾倚消失于他眼前的悲戚重新自心中浮现，他大喊道，“她是我第一个朋友，你不能……”

　　“若你不在乎，她便毫无用处，还能走得安宁些。可你不是。这三日，你交托出太多感情，你们有了关联，她就成了对你来说最好的药引。”

　　江霄飞一脚踹开长阶尽头的石门，看见门内情形的那一刻，顾知攘如坠深窟。

　　门后是一石室，除门所在的这面墙，其余三面皆是盛放药罐的博古架，石室四角各有一约莫三尺高的青铜药鼎，但放眼望去，并无炼药所用之原料。

　　石室正中也摆着个青铜药鼎，但比墙角处的要大得多，至少能塞进一成年男子。

　　屋顶有一斜开的小窗容得月光通行，而光刚好落在不算宽敞的房间右侧行刑架上。

　　与行刑架隔着药鼎相对而立的是桃木打成的牢笼，里面关着的正是不知是死是活的鹭羽。

　　而林敛熙，自门开的那刻就和他的视线交汇在一起，双臂向后，被牢牢绑缚在行刑架上，即不哭也不叫，好像只是披了个他熟识的外壳一样。

　　是梦，一定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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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