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川结案报告》糊也

26、会的

　　晚饭吃完，窗外天已黑透，顾知攘一手抱着一摞书卷，一手被段璕抓着，慢悠悠往藏经阁走。

　　这次，两侧皆是深渊的长廊没有大雨遮挡，从夹缝处能遥望到陇川城的星火，段璕松开顾知攘手臂，哒哒小跑着踮起脚抓住围栏，目不转睛的盯着那道看似触手可及的光芒。

　　顾知攘将书卷搁在一旁，和段璕并肩坐在正对着夹缝的位置，沉默不语。

　　段璕指着光的来处问：“哥哥，你以前也住在陇川城吗？”

　　“嗯，”顾知攘说，“不过我家人死光了。”

　　段璕道：“那你也是被抓来的？”

　　“不算是，”顾知攘笑了笑，“我没地方去，可能是义父见我可怜，才收留我的。”

　　“哦……”段璕的眼睛被盈盈月光照的愈发明亮，她手臂抬高，指着星星勾画出的勺子，“哥哥，那里有个勺子。”

　　顾知攘顺着她的指尖看过去，说道：“那是北斗七星。勺尾第一颗叫摇光，旁边依次是开阳、玉衡、天权、天玑、天璇、天枢。”

　　“摇光……”段璕轻声说，“这颗好暗。”她手指点了点摇光，又指向天枢，“那颗也是。”

　　顾知攘顿了顿，说道：“据传北斗七星是神仙变成的，或许是神仙下凡，才让那两颗星星没那么亮吧。”

　　段璕的眼眸落在顾知攘灰色的瞳孔里，散发出认真又天真的光，“若是世上有神仙，希望他能保佑我早点回家。”

　　“嗯。”顾知攘揉揉段璕头顶，“会的。”

　　“还要保佑你平安。”段璕在顾知攘愣神的分秒，自说自话道，“会的。”

　　身后扬起的微风吹动顾知攘手旁的书卷，他被纸页摩擦的声音叫醒，回过神问：“阿璕怕黑吗？”

　　段璕摇摇头，紧接着点头道：“怕。”

　　“我要去藏经阁把看完的书放回去，”顾知攘指着走廊尽头的无字碑说，“就在那儿，你和我一起去？”

　　段璕扶着围栏爬起，抖了抖衣裳上沾着的灰尘说：“好。”

　　无字碑前依旧是那张空落落的棋盘，段璕看着顾知攘的手在上面毫无规则的点了几下，随后石碑颤动，露出通路，惊讶道：“哥哥好厉害。”

　　顾知攘回眸一笑，往前一步于段璕身前探路，藏经阁内落针可闻，空无一人，他快速将手中书卷放回，再从书架抽屉里取了支细小的炭笔收在怀中，移时出了山洞。

　　从藏经阁回房间的路上依旧无人，仿佛是门内一众刻意避开他一样，顾知攘能感觉到这山上处处是人的痕迹，但就是见不着大活人。

　　房内除了月光波及处外，一片漆黑，他让段璕等在门外，自己先进去点燃几盏灯烛。

　　暗黄色的烛火将他的身影照在段璕脚下，变成连接两人一生的红线。

　　顾知攘回头说：“阿璕，进来。”

　　段璕跟在他身后，走到书案前，看他将上面的笔墨纸砚，书卷竹简收到博古架上，问：“这是干什么？”

　　顾知攘道：“房中只有一张榻，今日你先睡在那儿，我睡案几上。”

　　段璕问：“没有别的房间吗？”

　　顾知攘摇头，他问葛勤这问题时，葛勤连应答都没有。

　　“我就在你视线所及处，若你害怕，就喊我的名字。”顾知攘说，“黑暗里有我。”

　　段璕的脸颊被暖黄的烛火覆盖，她神色认真又仔细地对着顾知攘说：“哥哥，好。”

　　隔天一早，顾知攘和段璕一起吃完早饭，递给了她个鲁班锁，让她自己在房中玩，接着关紧房门，揣上纸笔，依照上次江霄飞带他上山时的记忆，摸索着往高处爬。

　　不过，上次有多简单，这次就有多难，顾知攘时年只有八岁，纵使他记忆里再好，这一路上也没少跌跌撞撞。

　　到达陇初山顶时，晌午刚过，他一把抹去额头鼻尖渗出的细密密汗水，站在崖前，俯瞰山脚。

　　白日望远，不似黑夜鲜明。树木遮挡，枝叶将下山的路盖在身下，影影绰绰。

　　按照来时的距离与时间算，顾知攘的时间不多，他擦亮双眼，从怀中掏出纸笔，手与脑同时记忆起来。

　　通往山下的路如同遮蔽住他们的枝丫一样，纵横交错，错综复杂，他一边画，一边从脑海里算计哪一条路能最快通往山下，可能遇见的人最少。

　　段璕年仅五岁，让她一个人下山是不可能的，至少要将她送至山脚，运气好的话遇上来找她的人或者看着面善的人，运气差的话……

　　顾知攘一拍额头，心想没有运气差的可能。

　　待他画好路线，急促跑回房间，已是日暮西垂之时。推开门一看，见段璕仍在房内，才松下提在心中的一口气，放慢脚步，走到她面前。

　　段璕面前是不知何时解开的鲁班锁，她将几根长短相似，形状不同的木棍向前一推，笑着说：“哥哥，解开了。”

　　顾知攘问：“阿璕以前玩过这个？”

　　段璕摇头道：“头一回。”

　　“好聪明，”顾知攘将怀中卷成纸筒的小地图拿出来，摊开在她面前，“我找到路了。”

　　段璕眼眸霎时比桌上的灯烛还亮，欢悦地问：“我今天就能回家了吗？”

　　顾知攘迟疑道：“可以回家了，但是，要等几天……”

　　“啊……”段璕松力瘫坐在椅子里。

　　“下山的路虽然已经找到，但沿途不知有几个暗哨，若不调查清楚怕是会有危险。”顾知攘说，“阿璕别着急，再等等我。”

　　“哥哥……”段璕跳下椅子扑到顾知攘怀中，眼泪就像顾知攘初次去藏经阁时，长廊外倾盆的大雨。

　　“诶，”顾知攘拍拍她后背，“阿璕别怕，我一定会将你送回去的。”

　　“我信你。”段璕的声音模糊在她的哭腔里，似是坚定自己的想法，说完第一遍，她仰起脸看着顾知攘，重复道：“我信你。”

　　顾知攘一日忐忑，到此刻才终于是静了下来。

　　二人吃过晚饭，又将段璕哄睡下后，他坐在书案前，对着满地的昏黄发呆。

　　下山的地图已经拿在手里，第一重难关跨过，接下来是标出沿途暗哨，找一条防守最松懈的路下山，将段璕交到可靠的人手里。最后，是面对江霄飞。

　　还有鹭羽，他不知道她愿不愿意离开，若是愿意，他没把握将两个人无声无息的弄走，若是不愿，他又怕鹭羽不慎透露出他的意图。

　　一步比一步艰难。

　　顾知攘将小地图细心收起，藏在博古架的书卷里，再踮着脚悄声开门去找江霄飞。他想解开心中最大的谜团：江霄飞为什么要把段璕和鹭羽绑上山。

　　江霄飞的卧房就是顾知攘昏迷七日后睁开眼看见的那一间，隔着半个庭院，顾知攘见房中亮着灯，舒了一口气，走到门前轻扣几下。

　　门从内开，江霄飞坐在书案前将竹简收起，问：“何事？”

　　“义父。”顾知攘对着他行了个礼后，与他隔案相望，问道，“义父可是对孩儿有什么不满？”

　　江霄飞看出他的来意，但不拆穿，反问道：“你做错什么，让我觉得不满了？”

　　顾知攘：“孩儿正是想不明白做错什么，才前来问义父。”

　　江霄飞：“哦，为何有此疑问。”

　　顾知攘：“若非不满，义父为何将鹭羽带上山，还那般关照她。”

　　“那般关照……”江霄飞的目光如同穿胸而来的利刃，“那般关照自是有原因的，但与你说的不相干，此等小事，往后无需介怀。”

　　顾知攘说：“义父，那为何鹭羽和段璕同样来此，二人的处境却完全不同？”

　　“怎么？”江霄飞调笑道，“那小孩儿抱怨了？”

　　顾知攘急忙解释：“并未。”

　　江霄飞又问：“你为她抱不平？”

　　“并非如此，”顾知攘蹙了蹙眉，“只是想不明白，才冒昧前来问义父的。”

　　江霄飞直直看着他，似笑非笑，“偏殿上，你一开始就想选她，是不是。”

　　顾知攘猛一抬头，视线正与他对上，迟疑地说：“是。”

　　“那当时为何要先问另一个？”

　　“……”顾知攘低头，想编个理由出来。

　　“现在你也是为她而来，是不是？”江霄飞颇为倦怠，“有话直说，无需拐弯抹角。”

　　顾知攘直声：“可否请义父言明，当日为何要叫孩儿取舍。”

　　江霄飞打了个哈欠，“其中缘由暂不可言明，总之是为你好。”

　　“……”顾知攘躬身，“求义父应允，让阿璕给家中传信，报平安。”

　　“可以。”江霄飞回答的十分爽快，“明夜之后。”

　　能有此收获，实属意料之外，顾知攘眉梢藏笑，不敢再得寸进尺。

　　江霄飞看见那笑，不觉也弯了弯唇角，“没事便回。”

　　“是，义父早些休息，孩儿告退。”

　　顾知攘得了个好消息，脚步比下午下山时还要匆忙，他疾步往自己房间走，看见立在门口的段璕时，才一拍脑袋忽然想起件事，他竟忘了问为什么葛勤要将两人安排在同一房间内。

　　葛勤不管闲事，这么做一定是江霄飞授意。

　　罢了，明日再去一趟吧。

　　他对着段璕挥手，大步跑到她跟前，“怎么在这儿？”

　　段璕说：“我喊你，你不在，我害怕。”

　　“阿璕，对不起……”顾知攘愧疚道，“我刚去找义父，他同意让你给家人传信了。”

　　“真的！”段璕拉着顾知攘的手原地蹦跶几下，脸上再不见阴霾。

　　“真的。”顾知攘将她不小心落在唇边的碎发拨到一旁，“今日他同意传信，改日我再去求他让你回家，他一定也会同意的。”

　　“哥哥，”段璕蹭了蹭眼角的泪花问，“你是摇光还是天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