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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他都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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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雯自己看了,也忍不住有些想笑。
不过她与胤祥身份不同,自然不好在人前失礼,只得忍住不笑。
胤祥见她依旧维持着行礼的姿势,于是说道:“起身吧!我并不看重这些虚礼,姑娘不必如此拘谨。”
晴雯缓缓站起身,略带疑惑地偷瞄了胤祥一眼。
其实,晴雯在宝玉府里侍奉,最是了解爱惜女儿家的男子是什么样的。
毕竟宝玉这样一个现成的例子,日日都在她眼前出现。
可即便是宝玉,恐怕也不会称呼一个奴婢为“姑娘”。
只有林姑娘、宝姑娘、云姑娘那些出身好,又不姓贾的,才会被称作姑娘呢。
十三爷天潢贵胄,虽说京中之人传言他平易近人,可一个皇子,到底也不至于平易近人到称一个丫鬟为“姑娘”。
可晴雯见了这人两次,每一次,他都称他为“姑娘”,好似她是什么尊贵人似的。
晴雯自然不敢冒冒失失地问十三爷缘由,只是心里到底也想不通。
两人相对而立,气氛一时变得静默。
然过了一会儿,晴雯突地想起十三爷刚刚说过的话,顿时便有些惊慌。
那枚桃子……
晴雯低着头,灵动的眼睛转了转,心想:
他想必都看见了。
这时节并非桃子成熟的时候,往年这时候,桃花不过刚落了没多久,桃树上结得果子也小得可怜。
可是有了四善宝瓶的催发,这颗桃树却已经结出硕大的果子,只是还没有成熟而已。
晴雯知道自己方才抬手触碰青桃,早已落入十三爷眼中,因此愈发拿不准,十三爷是否会起疑心。
哪里有桃子会突然熟了两块,整体却依旧是青的呢?
胤祥看着眼前姑娘墨云一般的头发,隐约察觉到了她的紧张,于是说道:“我知道这是你的庄子。”
晴雯一时没忍住,骤然抬起头,与胤祥目光相接。
“您……”
您怎么会知道呢?
胤祥没有绕弯子,反而直说道:“那日你去玉器行时,我便在楼上,那玉碗,正是我买下的。”
晴雯之所以将玉碗卖到玉器行,本意便是不愿旁人知道玉碗是她卖出去的。
玉器行的掌柜每日不知见过多少达官显贵,自然不会对她一个小丫头过多留意,可买玉的人,却未必是这样。
晴雯虽不知那玉碗有何奇效,但那玉碗毕竟浸泡了那么久的翠色膏脂,断然不会是凡物。
十三爷贸然提到玉碗,想必是已经发现了它的不凡之处。
晴雯有种秘密被旁人窥探的感觉。
且这人还位高权重,叫人捉摸不透他的目的。
晴雯退后一步,说道:“十三爷说得是什么样的玉碗?奴婢实在糊涂,想不起有过这样的事。”
“一只雕工粗陋,玉质却极美的玉碗。”胤祥并未打算叫晴雯蒙混过去。
或许是方才在东院饮多了酒,胤祥此刻有种少年人的冲动。
又或者说,他心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气。
这怨气当然不是冲着晴雯,而是冲着他自己,亦或者冲着世俗礼教。
胤祥从几个月前,便想见见这位卖玉的姑娘,想知道她的身份,也想与她说说玉碗的事,当面向她道谢。
可是他自己身上却有太多的枷锁。
他的生母出身不高,所以在宫中,他总是很谨慎,无论是满人还是汉人应学的东西,他都会拼尽全力,做到最好,以求自己的额娘能够好过一些。
如今额娘虽已不在人世,但常年的习惯却依旧束缚着他,让他必须做一个文武双全、品行端正的皇子。
胤祥从不做唐突失礼的事。
但不知为什么,他今日却想唐突一回。
他想告诉眼前的姑娘,他知道她的秘密,并愿意为她保守秘密。
他甚至想问问她,到底是方士,还是仙子。
这样,萦绕在他心头许久的疑问方能解开,他也就不必处心积虑,找机会来见她,变得不像从前的自己。
胤祥心想:
一定是那玉碗太过神妙,叫人想一探究竟,故而他才总是会想起她。
换做任何人,得到这样一件宝物,必然都想知道宝物的来历。
他自然也不例外。
只是胤祥的话,听在晴雯耳朵里,却无异于威逼。
晴雯细细的眉毛顿时拧在一起,目光也变得有些不善。
重生之后,晴雯虽一直谨小慎微,但骨子里的那股泼辣劲儿却也只是藏了起来,并非消失不见了。
她本可以安安分分地在贾府做她的丫鬟,到了年头再放出去,不过是出门卖了一次玉,就惹了这样一尊大佛。
“十三爷既然知道得这样清楚,不知又要如何处置奴婢呢?”晴雯的脸上带出了些前世才有的桀骜不驯来。
“处置?”胤祥一怔。
两人此时相对而立,晴雯背对着那盏小小的提灯,而胤祥则刚好面对着提灯。
是以晴雯能看清胤祥的神色,胤祥却看不清晴雯的神色。
“你常日便将人想得这样坏吗?”胤祥有些戏谑地说道:“我虽未封王,到底也是皇上的儿子,若真想处置你,何须等到如今才发难?”
晴雯半信半疑地打量了胤祥一眼,方道:“奴婢并不愿以小人之心揣度旁人,只是世人重利,不得不防。不过十三爷人品贵重,既说了不处置奴婢,奴婢自然不会再有疑心。”
其实晴雯的话说得并不客气,毕竟“重利”二字便已暗指胤祥可能会贪图她的东西。
晴雯之所以这样说,一是因为四善宝瓶确实是常人得不到的宝物,二是因为,她想知道,胤祥对那只玉碗有多看重。
晴雯这样试探胤祥,却也只以为玉碗有强身健体之效,不曾想过,玉碗竟能让胤祥梦见前世之事。
毕竟晴雯平日里送出去的物件,以及她自己随身佩戴的四善宝瓶,都未曾显露出这样的奇效。
即便真有,晴雯前儿也不过才做了一个梦,又怎会想到四善宝瓶身上去呢?
偏偏胤祥听见了晴雯的话,却不以为忤。
胤祥从未将晴雯看作是俗人。
那几场预知后事的梦,让胤祥以为,晴雯不是仙子,就是世外高人。
在这样的人面前,公子王孙也不过是一群世俗之人罢了。
况且胤祥为人并不傲慢,也从不觉得皇家子孙会比神仙还高出一等。
若真是这样,昔日秦皇也不会派出数百童男童女,求仙问道了。
只是面对晴雯,胤祥也并不自惭形秽。
他只是想谢过晴雯的玉碗,尽可能酬谢她。
身为皇子,胤祥也有自己的骄傲。
他从不仗势欺人,自然也不会白白受人恩惠。
“你不必慌张,我无意与你为难。那只玉碗于我有许多益处,我亦知它不是凡物,远不是几百银子便可相抵的。我今日只想告诉姑娘,若姑娘来日有何为难之事,亦可求助于我,我虽是一介凡夫俗子,却也不是卑鄙之人。”
胤祥毕竟是在宫中长大的,即便现在已是微醺,也渐渐觉出晴雯的敌意,于是便没有追问晴雯的身份,只说出了自己的承诺,便转身离开了。
晴雯神色复杂地望着胤祥的背影,在桃树下站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偷偷摘下那枚被自己碰过的桃子,提着灯笼,忐忑不安地回了东院。
她不知该如何看待这位十三爷。
若说他不怀好意,可他确乎并未有任何出格之举。
可若说他怀了好意,晴雯又不太相信,一个人能抵挡住异宝的诱惑。
金银俗物,皇子皇孙或许还不放在眼中,可是能去除沉疴,延年益寿的东西……除了四善宝瓶之外,恐也只有仙丹了。
谁人还嫌命长?
庄子里的其他人都不知道,这两个看似毫无关联的人私底下见了一面,还说了好一会子话。
第二日,林如海与黛玉父女相别,便启程离了庄子,往去湖北的官道去了。
而几位阿哥则在宴饮后,便各自回了王府。
左右这些人都是男子,行夜路也无不便,不必像闺中女儿一样,在庄子上留宿。
胤祥虽未回宫,却也去了胤禛府上。
于是庄子上便只剩下宝玉、黛玉,并贾家与林家的下人。
下人们见只两个小主人在庄子上,恐在外头有什么闪失,于是也不敢久留,只在庄子上多待了一两个时辰,便也打道回府了。
回去路上,宝玉并未骑马,反而与黛玉同乘一车。
如今两人年纪尚小,又常日同住在贾母院中,自然不必太过在意男女大防。
且黛玉现下正有话要与宝玉商量,故而便与他同乘了一辆马车。
晴雯知黛玉今日便要将她要去自己屋里,便也没去黛玉车中搅扰,只和麝月一起坐在车中,怔怔地想着心事。
她一时想:
皇上的儿子,少说也有一万个心眼子,不然在那吃人的宫中,恐怕活不下去,所以不能轻信那位十三爷的话。
一时又想:
十三爷是什么人?是天潢贵胄,是代皇上祭拜泰山的人,连二老爷、林老爷都赞他的人品,她又岂可胡乱揣测人家?
这两个想法便像两个小人儿似的,在晴雯心中你推我搡,彼此厮杀,却始终没有哪一个能胜出。
晴雯坐在车中,脸色难免阴晴不定。
麝月在一旁瞧着,不解地问道:“好姑奶奶,谁又给你委屈受了?”
晴雯回过神来,叹了口气,道:“何曾有人给我委屈受,只是我自己疑心病重,断不出旁人说得是真话还是假话罢了。”
“这倒奇了。”麝月指着前头说道:“你素来与林姑娘要好,昨日又与林姑娘一处,难道林姑娘骗了你不成?”
晴雯忙摆手道:“林姑娘哪里是那样人,我说的也不是昨儿的事儿。”
说到这,晴雯拉住麝月的手,说道:“你向来是明辨是非的人,我问你,若世上真有一颗仙丹,叫你得了去,又叫旁人看见了,你当怎么办?”
麝月不料晴雯问出这样荒唐的事,便笑道:“若真有仙丹,又叫我得了,我便立刻吃了,哪里会叫人看见?再者说,我若立刻将仙丹吃了,我自己也成了仙人了,就算叫人瞧见也不怕了。”
“若一时吃不下去呢?”
“仙丹还有吃不下的?当是肉丸子不成?”麝月笑了几声,复又道:“若真这么着,我便分那人一半,两人做个半仙也成。”
麝月在车上笑得肚子疼,全然不知晴雯真将她的话放在了心上。
毕竟“仙丹”之说太过荒唐,即便晴雯说自个儿有仙丹,麝月也是不信的。
然晴雯听了麝月的话,却觉得有些道理。
四善宝瓶里的东西,她一个人也用不完,若那位十三爷真有心为难,只要不是要她的命,便总有转圜的余地。
不知道宝贝在哪,即便十三爷真是个唯利是图的狠心人,恐怕也舍不得要她的命吧?
想通了这些,晴雯心中的疑虑便去了一半。
她知自个儿如今再怎么也抗衡不了一位皇子,于是便也不在纠结,闭上眼睛,在车上养神。
至于前头的马车上,黛玉正与宝玉商量将晴雯要到自己屋里的事。
“妹妹要晴雯做什么?”
林妹妹开口求了,宝玉自然是千肯万肯的,只是他到底不解,林妹妹怎么突地要把晴雯要去。
黛玉答道:“父亲这次病重,好容易养好了,身子却到底亏空了。我身为女儿,怎能不为父亲分忧?林家虽不如国公府富贵,到底也有些家资,我一个孩子家,如何打理得过来?”
“既这样,不若请凤姐姐帮忙,免得你累坏了身子。”宝玉一向不在这上头用心,想也不想便出了个馊主意。
“又说傻话了。”黛玉嗔怪地看了宝玉一眼,“我的身子是身子,二嫂子的就不是了?她管着这一大家子,早累得什么似的,也亏得她要强,换个人哪里撑得住?二嫂子虽疼我,可也没有叫人家给林家打理家业的理。”
说到这,黛玉叹了口气,斟酌着说道:“照理说林家也不缺丫鬟婆子,可老祖宗指了丫鬟、嬷嬷服侍我,我又怎能再叫林家的人贴身服侍,驳了老祖宗的慈心?我想着,不若叫林家的管事媳妇们在外头伺候,若有什么拿不准的,便去外头厅上先回了贴身丫鬟,有再要紧的,方叫丫鬟回我。只紫娟照看我起居已是辛苦,再叫她管这些难免苛待了她,不若叫晴雯在我屋里伺候,左右不过一墙之隔,难道你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宝玉听得脸一红,忙道:“我有什么舍不得的?大家一处吃一处住着,一日不见十回也见八回,既是帮你,我有什么不答应的?太也小看人了!”
晴雯再如何好,在宝玉心中,也比不过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林妹妹。
更何况宝玉只是喜欢与标致的女孩儿亲近,却也未必是好色。
因而虽有些舍不得晴雯,却也更舍不得驳了黛玉的请求。
于是,晴雯刚回到府上,便成了黛玉屋里的丫鬟。
宝玉给贾母请安时,也一并将这事说了。
贾母活了这么大岁数,又岂不知人情世故?只转念一想,便知是黛玉懂礼,不忍叫她这老太婆伤心,才如此行事,一时心里又是熨帖,又是心疼,又将晴雯叫到跟前,嘱咐了好些话,方叫她去黛玉屋里伺候。
晴雯回去收拾箱笼的时候,心里不知有多轻快。
袭人在一旁瞧着,目光复杂难明。
她是不希望林姑娘嫁给宝玉的。
林姑娘一向爱拈酸吃醋,又爱使小性儿,不像是能容人的主母。
袭人已将身子给了宝玉,自然不愿意上头有个厉害的正头夫人压着。
在她看来,宝姑娘那样识大体的小姐,才是宝玉的良配。
且她与宝姑娘处得好,又都愿意督促宝玉上进,将来若在一处,宝姑娘必能容得下她。
袭人想得虽好,可心里却也知道,老太太和宝玉,中意的是林姑娘,二太太中意的才是宝姑娘。
原本这也没什么,可偏偏林老爷又升了湖北粮道,成了皇上眼前的红人。
林姑娘有这样一个前途无量的三品大员父亲,恐怕二太太也未必舍得不答允这门亲事。
袭人想到这,看向晴雯的目光便有些复杂。
若林姑娘真嫁给了宝玉,来日拈酸吃醋,会不会利用晴雯争宠呢?
袭人虽知道丫鬟中自个儿与宝玉情分最深,但也明白自个儿绝不是最标致的丫鬟。
论容貌,阖府的丫鬟加在一块儿,也未必抵得上一个晴雯。
宝玉又是那样多情的性子……
晴雯不知道,自己换了个主子,也没能让袭人放心,反而更叫她忌惮了。
不过即便晴雯知道了,恐怕也不会放在心上。
因为从今天开始,她便和平儿一样,可以经常派人出入贾府,为林姑娘和自己办事了。
比起这些,袭人那些小心思,根本不值一提。
重活一世,晴雯的心早已不再拘泥于后宅之中,她也想像林姑娘一样,做个比男子更强的女子。
晴雯毫不留恋地叫了几个小丫鬟进来,将自己的箱笼抬到了碧纱橱,安置到紫娟几人所住的屋子里去了。
从这一刻起,她才真正摆脱了从前的命数。
至少,她再也不必被二夫人骂成狐媚子,撵出园子去了。
天底下,就没有舅母撵走外甥女丫鬟的道理。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他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