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者行路》九恪

4、三十年前的旧信 4

　　在它那蜷缩的表皮上，火焰静态地燃烧着。焰兽的四肢，呈现出蜘蛛一样的反弓状，以一种人绝对不可能做到的方式诡异地扭曲着。怪物头颅扁长，类人却非人，上面没有五官，仅有几个漆黑的深洞。

　　赫希一眼望进黑洞，一股被窥视的阴冷便从脚底升起。她转了下戒指，把情绪扔掉，转而露出进攻前的姿态，像是一条猎食的猞猁。

　　她开始真正集中起注意，耐心变得前所未有的充足。猞猁离群独居，为了捕捉猎物，它可以在孤域里蛰伏几天不动，静静等待着一击必杀的机会。但如果扑空，让猎物溜走了，猞猁就不会再追。它会回到原处，把耳尖黑色的簇毛立起，策划起下一场猎杀。

　　赫希欣赏这种优点，然后把它贯彻进了自己的杀戮之道。

　　剑道课的老师，有一次在赫希擦刀的时候，站在她背后说：“《孙子战争》里说，‘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今天我才真正知道，如果用它来形容人，究竟是一副什么样子。你的刀法很出色，我教你的居合道，本来是平安初期的一种刀法，武士需要瞬间拔刀制敌。而‘居合’二字，则象征着对峙双方。居合道最讲求的，就是一击必杀，但你很有耐心。”

　　老师突然拿走了她的刀，带她走过长廊，樱花飘落在肩上。走廊尽头，他们坐在了原木色的地板上，远处的富士山就像个小酒杯，倒扣在天地间。

　　“很多人以为，想要学好居合道，最难的就是如何才能比敌人更快地拔刀。但其实真正最难的，是学会把手放在刀鞘上，却隐忍不发。只有怀着不动如山的心，真的武者才能找到那个一击必杀的时机。”老师正座着问道，“赫希，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参悟到这一点的吗？”

　　赫希手里攥着五瓣樱花，回答说：“每次拔刀的时候，我都会在心里问自己，我拔刀的理由是什么。”

　　老师挺直了脊背，表示恭听。

　　“我拔刀，不是为了杀人，我们以不杀为胜。”赫希淡淡地说。

　　“柳生宗严，一个剑术家。”老师肃然起敬，“他融合鹿岛新当流和户田一刀流的奥妙，创立了柳生新阴流。而新阴流的真髓，在于无刀取，即空手制止对主上的刀剑。你刚才念的那句话，就是柳生说的，体现了他无刀取的内核神髓。”

　　“居合道就是拔刀术，新阴流就是无刀取。拔刀术要求，在对手拔刀前的一瞬间，自己就能迅速拔刀，来击倒对手，从而使对方陷入带刀如无刀的境地。所以说，居合道就是另类的无刀取，只不过无刀取是自己不带刀，居合道则是让对方无刀。”

　　“有意思的结论。”老师点点头，“但我还是很好奇，既然你不想杀人，为什么要拿起刀？”

　　“如果我手上没有剑，我就无法保护你。如果我一直握着剑，我就无法抱紧你。”赫希问，“老师你看过《死神》么。”

　　“没有看过。”

　　“没关系，只要知道这一句就够了。这就是我拔刀的理由，因为有想守护的东西。每次拔刀，我想的不是杀死对方，而是保护自己，以及躲在我身后的人。所以我才能忍住不拉开刀鞘，因为站在对面的人，他和我是一样的。也许他的身后，也站着那么一个人，所以他流尽鲜血，都不肯后退一步。”赫希的眼神很坚定，“拔刀前，我告诉自己，我得想清楚，我是否真的有资格去剥夺一条命？”

　　“如你所说，如果对方没有危害到生命，你就不会拔刀。拔刀对你来说，只是一种震慑敌人的手段。这种心情，老师明白的。”

　　“武士被时代的洪流裹挟而去，拔刀也是身不由己。我可以拼掉自己的命，那是我自己的选择，但我无权让他人赴死。”赫希把花瓣放在小桌上，“但如果对面拿刀的人，威胁到了我身后的朋友，那我会让他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残忍！”

　　老师沉默了，很久，他说：“我以前一直认为，刀剑是无心的。但今天你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也许有心的刀，才能发挥出它真正的力量。”

　　把一杯清酒递到赫希面前，老师起身说：“喝下这杯酒，就走吧。今天你出师了，我已经没什么好教给你的了。”

　　从那以后，赫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道。现在她手中无刀，但气势却比千万把刀剑还要锋利，无声地震慑着焰兽。如果焰兽手里有刀的话，恐怕都会被惊落在地，这才是真正的无刀取和拔刀术。

　　双方警惕地盯着彼此。焰兽发出声音，如同老巫师般嘶哑，它居然开口说话了：“IMO的调停者，你终于来了…”

　　“还真是个惊喜啊…”赫希轻笑一声，吐掉呼吸阀， “infection居然开口说话了，这太让我感动了。”

　　焰兽拱起脊背，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开始傑傑大笑起来。赫希冷漠地看着它笑完，仿佛看着一个小丑。

　　笑完了，焰兽继续说道：“调停者通常理解里的infection，是什么样子？在你们眼里，它们就是低能儿吧？不，连人也算不上，它们只配被割开脊骨，在你们的刀下发出惨叫！”

　　“是啊，你说得很直白，但也没错。因为infction没有人的智慧，只会嘶嘶地叫着，像大型猛兽扑上去吃人玩。普通武器打不穿它们的干肉，警队只能当人家的零食，特种部队来了还能多撑一会儿，但也只是稍硬一点的配菜罢了。”赫希说，“要是放任不管，infection就会把城市变做地狱，而调停会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发生。处决扭曲的异端，这就是调停会的使命。”

　　“所以你就被派来抹杀我了！”

　　“先别着急，我暂时还不打算这么做。”赫希张开五指，往下按，示意焰兽安静点，“你和我以前见过的infection不太一样，除了外表，几乎和我们The Mediator（调停者）没有区别。我对你很感兴趣，我想你之前，应该也是个人类吧？”

　　“是又怎么样？你们不是对自己的同伴都能下杀手么？”焰兽低声厉喝。

　　“哎，没想到我们的家丑全都外扬出去了…”赫希叹了口气，“确实调停会有这个规定，普通人被时空游质感染了，运气好的成为The Mediator，运气差的，他们刚露出狂化的特征，就会被调停会处决。我也是从这一步走过来的，只是运气比较好。”

　　“你们确实运气很好。”焰兽的弯足用力拍击着地面，顿时火花四射，它大吼着，“多少年了？你们调停会紧握着世界的秘密，却像条蛆虫，缩在不敢见天日的角落，居然还要阻止别人去开启这个秘密？”

　　“好深的仇恨。”赫希耸耸肩，“你这么说，我就知道你是谁了。调停会的仇人，不外乎那么几个。”

　　“你猜到也没有用了，你已经阻止不了我了！”焰兽低声说，最后怪物的声音陡然拔高，像是魔笛在呐喊，“我已经…完成了进化！”

　　“我不是打击你…但你长得明显一副进化失败的样子，还好意思说完成了进化？你只有说话的方式，依稀还看得出人样。”赫希嫌弃地皱眉。

　　焰兽冷冷地说：“这世上，可不只有一种你们调停会定义的进化方式！”

　　赫希神色微动，此刻她好像摸到了风雨下的阴谋。这就是眼前的怪物，能够清醒地仇视着她的原因，它找到了一个新的进化方式。通过那种方式，堕落如infection也可以像人一样思考。

　　双方都保持着进攻前的姿态，无声僵持住了。赫希往后退了一步，提议说：“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吧。”

　　“什么交易？”

　　“我对你非常感兴趣。我可以从调停会手里保全你，把你送到一个封闭的私人孤岛上，与世隔绝。只要你不犯事，我保证，你能够从此安全地活下去。”

　　“有意思，没想到行刑者也会心慈手软。”人形焰兽冷笑，“说出你的条件。”

　　“我的条件很简单。你还能说话，也有人的智慧，但我想知道，你还有没有一颗人的心？”赫希把戒指转回正向，侧脸望向焰兽。

　　听到条件，人形焰兽的反足紧抓地面，几乎是直立了起来：“你如果想知道，我还有没有一颗人的心，我可以答应你这笔交易。”它回头，侧开了自己的身躯， “不过，得是在你帮我杀掉这个家伙之后！”

　　人形焰兽空出身后的阴影，那里藏着一个男人。他静静地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就像是死了。黑色的风衣包裹着他，如同入殓时穿的丧衣，火焰被逼退在远处。赫希看不清那人的脸，但她感到身体里的血一瞬间全部倒流。无论经历过多少次死亡，赫希还是会下意识地心悸，生命的脆弱之感缠着她不放，她永远望着垃圾桶里看到的那片天。

　　刚才她听到的心跳声，或许正是从这个男人的胸膛中传出来的。只是不知道他现在是死是活，生命是否如同风烛般熄灭。

　　赫希沉下脸，没有把脊背露给敌人，选择了正面走近。双方交换位子，她慢慢地靠近了那个男人：“他是谁？”

　　“你不需要知道。你只要记住，他，是我，也会是你们最大的敌人！”焰兽大喝着命令，如同发怒，“快杀掉他！”

　　赫希偏头，瞥了脚边的男人一眼。他躺着，就像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已经在大火中窒息而死。

　　她突然叹了口气：“既然你这么想杀他，那为什么不亲自动手？”说着，赫希猛地转动手腕，手抓向虚空，抽出了流动的无支奇。一道水鞭像是银色的雪牙，在空中抖开，同时无数雨珠滑落，大力劈向敌人。一切发生得太快，连鹰的眼睛也抓不住她的动作。

　　几乎同一瞬，人形焰兽开始动了。它不需要借势，就从地上高高跃起，燃烧！它似乎有着远超野兽的弹跳力，向赫希狂扑而来，凌空跳杀，动作同样只剩残影。就算用连续的移动镜头捕捉，画面上焰兽的火焰，也只能被照出拉长的火影。

　　无支奇闪过流光，在空中飞速绕过几圈，如同长蛇之尾一般将敌人紧紧勒住，但这阻挡不了焰兽的攻势。

　　焰兽身上的火焰，有一瞬间被压制小去，但又马上重燃，烧得比之前更红更旺！几秒内，奇相的水就被infection的妖火蒸干了，无支奇只剩下手中短短一节。赫希合拢掌心，顺势掐灭了水花。

　　第一次交锋到此结束，短短七秒，双方做了彼此试探。在焰兽落地前，赫希用脚尖轻提，将风衣男人踢向了更安全的地方。男人毫无反应，好像任凭赫希怎么动他都行。踹上去的时候，赫希真想低头看看人是不是死了，案板上待宰的鱼都知道动一动，但他不动。只靠赫希的推，男人才躲过了焰兽四处溅落的火弹，最后停了下来。

　　赫希看着累赘直犯愁，下一刻，她扬起脸，冷冷地说：“看来当场翻脸都是我们的美德。”

　　焰兽把一切尽收眼底，突然古怪地笑了一声：“原来他是真的不行了。”

　　赫希皱眉，她突然意识到，此刻之前，焰兽的条件是让她杀人，可infection要杀一个人太容易了，它没有杀，唯一的理由就是它不敢。怪物还会怕一个人么？听上去也太荒唐了。而焰兽，现在出于某种原因，它打算亲自动手了，它终于对男人产生了真正的杀意。

　　“你都已经是个鬼了，难道还会不敢杀人么？居然还想借我的手？”赫希重新挥动起无支奇，猎猎生风，简直就像加特林扫射一样畅快，“换做是我，如果有一天，我说我要做个魔鬼的话，我就永不会掩饰自己的恶。”

　　“只有最后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当神，或者当魔鬼！很可惜，你等不到那一天了！”焰兽升腾起火焰，身躯在空气中膨大，变得如山鬼般诡谲。

　　赫希笑笑：“这句话应该是我对你说的。”女孩一边微笑，一边说着有些残酷的话。

　　她左手伸在胸前，三指向上，只有食指和无名指弯曲着，做了个佛陀般的手势。下一秒咆哮的水环，从焰兽脚边升起，把它团团包住。

　　水环分开九段，就像是九尾狐张开的巨尾，尽头处是九个极恶之龙的龙首。水龙们睁开了瞳孔，发出古老而森严的威压。长啸！雷鸣！这世界上似乎只剩下了一种声音，那就是龙吟般的巨响。千钧之水缚住敌人，形成了一个水艇般巨大的卵，流动的水珠则像是万片龙鳞，熠熠闪耀，将整个水牢托起。

　　海浪声汹涌彭拜地传来，赫希站着，背景里是长浪千风，吹起了她的头发，鲸鱼在身后扬起巨尾。她无声地念了句佛，怪物就被困进了她的囚笼。要想杀死敌人，对赫希来说，那简直轻而易举。她就像是翻云覆雨的海神，龙宫就是她座下的王城。毁灭，亦或是永生，皆随心所欲。

　　左手垂下，赫希站到万水牢前，伸手摸着水珠的外壁。焰兽在奇相里发出灵魂撕裂般的尖吼，她默默地听着，直到嘶叫消失。

　　“谁让你想不开，想要杀掉一个人呢？这触碰到了我的底线。”赫希轻声说，“我只对自己的生命吊儿郎当，但是别人的不行。”她拍了拍手。“收工，回家喽！”女孩耸耸肩，转过了身。

　　突然！一对怪爪从水牢里挣脱出来，暴起的火焰如同青筋，把水幕强力地撕开。水花炸射开来，水汽弥漫，赫希猛地回头！但焰兽终于找到了那个仅有一瞬的机会！

　　它那两只前肢，就像巨蟹蛮劲的钳子，死死地掐住了赫希的腰。怪物将她高举向空中，想把她拦腰截断。

　　灼烧的巨痛传来，赫希闷哼一声，她扬起无支奇，凶猛的一击抽打在焰兽的脑袋上，焰兽被震退，重重地甩到墙上。

　　墙体被瞬间砸穿，无数块墙砖应声碎裂，把焰兽牢牢地埋在了底下。

　　双方暂时落败，赫希半蹲着，疼到直不起背。她垂下眼，打量着自己受伤的地方。脑子里又忽然想起，调停会的测试人员曾经吐槽说，赫希她这个人简直就像没有神经似的，任何刺激都能略过传感器，直接输入到大脑，然后立刻做出反应。就好比这世界上反应最快的动物，那就是苍蝇。这世界上任何人拿着苍蝇拍，都铁定打不着她！

　　但被焰兽抓住的几毫秒，它那两只恶毒的前爪，还是紧紧抓住了赫希的腹部。腰间的衣服被火焰烧穿，卷起了焦色的边，几乎是支零破碎。皮肤上也浮现出贯穿的烧痕，两个巨大的黑色爪印，左右对称，就像是被恶鬼通了个对穿。

　　赫希怀疑，要是再晚上一秒才甩脱焰兽，估计自己的胃袋都要被直接烧融了。

　　她喘息着，伸手咬了口手腕，但她再也感觉不到疼痛。痛觉本是一种保护机制，用来警醒躯体已经达到了重度损伤的状态，但现在连痛觉都失灵了。

　　一种强烈的情绪涌上了心头，像是夏日的烟火，在赫希心底轰然炸开。她想起了老爹，老男人的声音在她脑海中不停盘旋，还有他那大花裤衩，在回忆里闪着大红大绿的光。简直是音容宛在，做梦梦到都能被吓醒的程度…好吧，老爹还活着，不能用这种说法。

　　困境之中，赫希瞄着人形焰兽，它身上的火焰愈发亮起，破碎的墙体烧成灰烬，砰的一声崩开。焰兽终于挣脱了出来，它用足弓在地上滑行，迅速逼近了赫希。

　　似乎是忍耐不住剧痛，赫希趴在地上昏死过去。人形焰兽大笑起来，扬起了带火的前肢，重重拍下。下一秒，它就要彻底杀死这个家伙了！

　　在心底，赫希露出了一个平静的笑容。有的时候，需要让猎物以为它自己才是猎人，这是她老爹教她的。对，赫希想到了自己那个不靠谱的老爹，曾带着她出海钓过一次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