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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三十年前的旧信 5 ...

  •   英格兰西南部,一个叫做伯恩茅斯的临海小镇。

      船长蹲在船屋前,脚下沙子的触感柔软而微烫,像是踩着云朵。他眯着眼睛,看着海滩上的游客来来往往,默默地抽起了烟。

      夏季是这个小镇最繁忙的时候,新月形的海滩还有漂亮的维多利亚建筑,吸引了太多游客来这里度假,简直是人满为患。冒险家从这里驾驶帆船,横渡了英吉利海峡。男人踏着冲浪板,冲上险象环生的礁石,然后大喊着,随冰爽的浪卷下来。深棕色皮肤的女人们拿着啤酒杯相撞,俯身躺下,背趴着享受起了温暖的日光浴。远方传来贝斯和鼓点的声音,乐队正在调试设备,等太阳落下去,海边的篝火晚会就会上演,所有人又聚到一块儿,围着火堆像风絮般狂舞。

      海滩很热闹,然而更多的人来伯恩茅斯,是为了出发去海钓。

      船长就把渔船和渔具租给这些人,然后蹲在店前偷瞄美女。半瞄半睡间,叼着的烟很快就抽完了,正当船长打算掏口袋,拿出藏在怀里的本森烟盒时,一根烟递到了他面前。

      “Treasurer?”船长手有些抖,但还是没忍住诱惑,伸手接了过来。那人非常贴心地帮他点上了火,船长抬头望去。

      只见一个中年男人,脸上留了点性感的小胡茬,他把墨镜戴在头顶,双手则插在了自己大花裤衩的裤兜里,气质拽得就像英国国王出巡。男人的脸看上去倒是挺英俊的,就是品味花哨得不行,完美符合了一个来伯恩茅斯海滩度假的暴发户形象。

      他大力地拍着船长的肩膀,嚷嚷说:“嘿,兄弟,别抽那种便宜烟了!试试这个吧。嘚劲!”

      “我只在专卖店门口远远地看过这个牌子的烟,一小条就卖上百欧。柜子里还摆着金装和银装的盒子,看起来贵得要死,把我卖了都抵不起。”船长幽幽地抽了一口,“但没想到,有一天我也能抽上Treasurer的烟,感觉人生都得到了升华。”

      “不用客气。区区一根烟,哪比得上咱哥俩的情谊啊!”男人眉飞色舞,拉着船长一通瞎侃。

      不一会工夫,他们就从香烟的种类聊到了钓鱼技巧,然后又对着沙滩上抹防晒霜的美女评头论足,大有相见恨晚的架势。

      最后,那个中年男人操着一股最近新学的乡下口音,十分蹩脚地说:“其实我今天来的目的,是想带着我家宝贝女儿去海钓。看见了吗?那个在沙子上堆城堡、一脸傻样的蠢小孩就是了。”

      船长沿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点点头:“原来如此。可是在女儿旁边,如此淫|荡地和我聊刚才走过去的哪个妞最正点,你就不怕你女儿向你夫人告密么?”

      “不怕!我相信,我女儿和我,还是有这点革命友谊的!”男人搓搓手,“所以既然咱俩都是兄弟了,那租船的费用,是否可以给个亲友价呢?”

      船长也压低了声音:“我实话和你说好了,我可以免去你们所有租船的费用,免费给你们一艘船。你只要付点船的燃油钱就就行了,不多,就三十英镑。谁让咱们是兄弟嘛!”

      “好嘞!那就多谢兄弟了。”男人快乐地挥手跑走了,一边跑一边喊,“宝贝啊,咱们有船了!”样子像极了一只欢快的鸵鸟,在非洲大草原上撒开脚丫子狂奔。

      船长耸耸肩,把烟抽完。说实话,单就男人递给自己的烟,价格都能抵过出一次海的钱了。这种划算买卖,船长真是不嫌多,来一笔他就接一笔,真希望这种傻缺慈善家越多越好啊!世界才能充满白嫖…不,是正能量。

      小破船在海面上摇摇晃晃。赫希一手握着钓竿,一手撑着脑袋,开始打起了哈欠。

      “老爹,我怀疑你可能被骗了。”赫希一脸诚恳。

      巴洛.坎贝尔,尽管赫希很不想承认这一点,但他确实是自己血缘和法律上双重认证的老爹。妈妈对经常对赫希感慨说,你的眼睛像你老爹一样深邃,但幸好智商不像,赫希无比赞同地点点头。

      “胡说!像你老爹这么精明的商人,打造了如此庞大的商业帝国,怎么可能会在一条小小的破船上被人骗了呢?”巴洛嘴硬道。

      “你也承认这是小破船了啊。”赫希无语,“家里有私人游艇不开,跑到这里来租个破船教我钓鱼,你可真是我亲爹。”

      巴洛一脚踩在船舷上,打了个响指:“别不开心了,我的小公主。我带你来钓鱼,那可是用心良苦。你知不知道我这是在考验你啊!”

      当时赫希才十四岁,却早就已经深深地意识到自家的老爹到底有多不靠谱了。赫希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考验我,但我知道,这一定是在考验你。这艘船上甚至连件救生衣都没有,坐这种船出海,根本没有任何安全保障。就算翻船了,也不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她顿了顿,继续说:“你和我如果都淹死在这里,那老哥可要高兴坏了。他不用费吹灰之力,就继承了家里所有的遗产。对了,还有你藏在壁画后面那些私房钱,他也是不会放过的。你没发现缺钱的时候,老哥就会去画框后头摸一张卡么?他一直在花你的钱泡他的妞啊!”

      而且赫希怀疑,以老哥白徵的性格,在得知这一喜讯…不,是噩耗的时候,他会假惺惺地流出几滴眼泪,来向外人证明他们一家还有虚伪的亲情。但背地里,老哥一定掩饰不住自己的狂喜,嘴角疯狂地上扬,没人的时候就在苏丹地毯上大笑着打滚。

      让她想想,白徵会怎么庆祝呢?他巴不得包下整个国家大剧院,钦点一首《今天是个好日子》。英国所有有名气的没名气的乐团,他都要请个遍,让他们用交响乐、独奏、美声…总之用他的脑瓜一切能想到的方式,轮番把这首歌唱上个三天三夜。最后老哥跳到台上,在漫天的聚光灯中跪下来,朝天打个响指。赫希发誓,老哥一定会用这个动作结尾,好向全世界宣告他继承了家族财产!

      “别怕,宝贝。你老爹我还能没想到这一点?”巴洛得意地拍拍胸膛,“我可是很有先见之明的。你放心,我早就在葬仪所立好了遗嘱。我要是死了,遗产留给你和你老妈一人一半,如果你们不要,那就全部捐掉!一分钱也不会留你哥那个讨债鬼的!”

      “我是不会相信你这种鬼话的。说吧,你到底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哈哈,我当然是要教你钓鱼了。不过,我说的鱼,不光是现在在我们船底下,在那些看不见的地方游来游去的动物。”巴洛指了指船底下,又摇摇头。

      他笑笑说:“任何你想要钓到的东西,小到小时候你想要的一颗糖,你妈怕你蛀牙不肯给你,大到这些年我在商场上经营的利益,以及藏在赌桌后头的那些敌人。只要你记住我今天教给你的,宝贝,今后你想要这世上的任何大鱼,你都能通过自己的努力给钓上来。”

      “难得有一天能看到你这么正经。那我就勉为其难,听一听你要说什么吧。”赫希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

      船上堆着一团乱糟糟的鱼竿。男人从中抽出一条,挂上饵料,熟练地把鱼线甩向远处。鱼饵扑通一声沉入海中,水圈层层荡开,又归于平静。

      巴洛在赫希身边坐下:“我要教给你的第一点,就是如何选择趁手的鱼竿。像你现在手上拿着的那个,叫做中通竿。它的杆尖比外传杆要粗,就算是老手,也不能保证顺畅地控线,你这种小菜鸟就更不行了。很遗憾,你选的鱼竿并不适合你。”

      老爹露出一脸贱笑,似乎在嘲笑赫希果然还是太年轻了:“再看看我选的钓竿,这才叫完美!它属于外穿杆,钓鱼线穿过有丝道环,能最大程度地减少母线和钓竿之间的摩擦。再加上3号杆的杆身,够结实,足够钓起海里任何一条大型鱼了。”

      “是,是。我选错了,比不上你老人家老谋深算。”赫希吐吐舌头。

      巴洛得意地笑笑,突然话锋一转,向赫希报备说:“对了,趁着在岸上还有信号,我开船前偷摸给你报了点小课,有剑道班、弓术班、枪支使用课程,还有你妈强烈要求的少年武术班。至于还有没有其他的课程,我是记不太清楚了…总之,回去之后要记得按时上课。千万别让我逮到你逃课,学费可是很贵的。”

      “…我真是谢谢你大爷!”赫希眼角抽搐,没忍住,生平难得爆出了一句脏话。感情她爹已经不满足他女儿在剑桥的学术界混了,还想让她往体育界,不,是往铁人十项里进军啊?

      “不用对你曾祖父那么客气。”巴洛淡淡地说,“毕竟我想了一想,我也没有办法保证,你能在家族的羽翼下安全地生活上一辈子。没准明天你在去补习班的路上,就被绑匪给绑架了,他们挟持了你,来威胁我要几个亿的赎金,不给就撕票。”

      他叹了一口气,无比坦诚地说:“到那时候,你就不要指望我带着钱去赎你了,你还是清醒一点自救吧!就用你在补习班学到的招式,不管是刀,剑,还是韦|伯|利|左|轮|手|枪,哪怕路上捡块砖也行呀,你就使劲往歹徒的脑门儿上怼,怼死了算我的。反正你老爹是不会从天而降救你的,你得学会靠自己啊!”

      赫希撇嘴说:“刚刚还说着要把一半的遗产都留给我,转头又连几个亿的赎金都不肯付。老爹你的话果然是在哄鬼啊!”

      虽然这么说着,但从那之后,赫希还是扭头乖乖去上课了。因为她觉得,凭坎贝尔家不靠谱的家风传统,巴洛是真的能做出这种求着绑匪撕票的事情。

      接到绑匪的电话,男人不慌不忙,先抽根古巴雪茄平复情绪,然后靠在办公室的牛皮椅背上,问道,那你们觉得那孩子的猪脑值多少钱呢?什么,十亿!太多了吧?你们如此看得起猪脑,那为什么不去菜场向摊主敲诈呢?他耸耸肩,哦,不好意思,我忘了菜场上是不会卖猪脑的,因为我们英国人压根就不爱吃这个!

      不爱吃猪脑的男人拍拍赫希的肩膀:“别丧气,我当然还是更偏爱你的。”他安慰说,“你哥白徵当年的课程安排比这可狠多了。因为我希望训练他的力量,但宝贝,我对你的期待不一样。”

      巴洛投下的浮标动了。他神色岿然如山,站起身来,开始与勾中的目标缠斗。“当鱼儿咬中鱼饵,你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吗?”男人甚至还有闲心问道。

      “收鱼线?”

      “大多数人都会这么想,他们会马上收杆。但我习惯放一些鱼线出来。”

      巴洛放出手中的一段线,鱼竿上传来的反抗力量忽然减弱。猎物似乎以为自己顺利逃脱了,甩着尾巴,开始向冰冷的海水深处游去。

      “这就是我对你的期待。我要求你哥能够凶猛地、一气呵成地把鱼钓起来,但我希望你学会柔软。”

      “很多人觉得柔软是个贬义词。”赫希眨眨眼。

      巴洛还是笑笑:“并不是。就像你妈妈,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觉得世界上没有比她更温柔如水的女人了。但这么多年我明白了,她的心,比任何人都要坚强。”男人的眉眼中透露出无比高兴的神色。

      “我知道的。生病的时候,妈妈就会给我哼很好听的唱歌。嫁给你之前,她是个小提琴家,站在舞台上是那么耀眼。”赫希回忆说,“但是一有危险的时候,她就会来保护我。”

      “说起这个,你个小王八蛋!”巴洛突然咬牙,“你小时候老爱去鬼屋玩,每次去都要被吓哭。但是人菜瘾还大,你死性不改,总是一边哭着一边说,下次我还要去!这种倔劲真让人想揍你。”

      赫希无辜地摸摸头:“都是我妈给惯的啦!一进去,我就哭到根本看不清路,然后妈妈就会背着我走。她拉着我的手,和我说不要哭啦,妈妈在这。鬼屋里是那么黑,我都不知道她怎么看得清路,能够背着我一步步往前走。可只要妈妈在,什么妖魔鬼怪都不可怕了。”

      “我年轻的时候追朝云,有次约她去富士急的鬼屋玩。本来我想得挺好,要是害怕了她就会躲入我的怀里,我趁势搂住她,在黑暗中轻吻她的嘴唇…但事实证明,这纯属我想太多,朝云光顾着哭了。扮鬼的工作人员都受不了了,他们全走出来和你妈道歉说,对不起,是我们错了。结果她哭得更惨了,在那之后我根本不敢再带她去鬼屋…”巴洛目光幽怨,“可还是你面子大啊,她自己怕,但她都要陪你去。”

      “所以在我心里,我妈妈白朝云是天下第一勇敢!”

      “关于遗产分配的事情,我突然想要重新考虑一下了…”巴洛气得拧起了眉头,“总之,柔软是女孩拥有的一种力量。我说的柔软,不是顺从,它恰恰是一种不顺从。但与其在正面和猎物搏个遍体鳞伤,不如试着放开一些手中的鱼线,让那些家伙自以为尝到了甜头,错觉他们自己才是猎人,然后等待着把猎物一举击溃的时机到来。”

      赫希点点头:“我知道。你们从小就教过我,只有舍得把手里的牌推出去,才能赢下对家全部的筹码。”

      “这也是我接下来要教给你的,今天的最后一个技巧。”巴洛突然把手里的鱼线放了个干净,人与鱼的博弈陡然失控。

      猎物想要逃离,鱼竿拽着巴洛的身体,连续不断地撞在船身上,发出了砰砰的巨响。破船也开始猛烈地左右摇晃,几乎要把船给掀翻,赫希不得不紧紧抓住船边的护栏。

      “当手里的筹码抛干净的时候,你就要赌上你自己!”巴洛几乎是吼出声来,快速回收着手中的钓线,“压上你身体的全部重量,来钓起这条鱼。今天不是你钓起它,就是它把你拖入海中淹死,你是带着这样的觉悟站在这里的!如果你害怕翻船,害怕溺海,害怕风雨,你不敢赌上你自己的话,那就去鱼缸里钓金鱼玩好了。你这辈子,就他妈别想钓到一条深海的鲨鱼了!”

      随着巴洛的一声长吼,猎物终于被钓起。银色的鱼尾被向上甩去,停留在半空中,闪过了一道诡异的光芒。随后它重重地摔落到甲板上,白色的鱼肚向上翻起,腹腔饱满,形状就像弯刀那么漂亮。

      赫希凑过去,看了一眼说:“腔吻鳕,底栖鱼类,腹部有个发光器。估计能有十斤重。”

      “发消息给管家,让厨师等着,今晚我们就煲鱼汤喝。”说完,巴洛保还持着自己刚才收杆的姿势,一动不动。

      “你在做什么…”

      “刚才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就像海明威笔下的那个古巴老渔夫,正和大海里的一条大马林鱼搏斗着。”巴洛保持着自认为潇洒的poss不动,追问说,“你有没有觉得你老爸我,刚才有一种和那个老人神似的,又勇敢又沉着又英雄的气质?”

      赫希摇摇头:“别的气质我是没有看出来,但是‘老’这一点,你们还是很像了。”

      巴洛用鱼竿尖捅肚子,突然一杆把人戳下了船,赫希被推入了海中。夕阳下,玫瑰色的海面上波光粼粼。赫希从金光中探出头来,湿漉漉的头发像海藻一样贴在她的脸颊。就像是一只漂亮的小美人鱼,从海水中探出了头,她睁开懵懂的眼睛,第一次好奇地打量陆上的世界。

      但童话般美好的场景马上就破碎了。“你疯了吗!居然谋杀你的亲女儿?”赫希撩起头发低喊。

      “看你嘴皮子那么厉害,我就买三送一,今天再免费送你一课。”巴洛哼了一声,“这一课就是,千万要对你身边的人小心。就算是再亲近的人,也有可能在背后冷不丁推你一把。”

      赫希冷笑。她再次潜入水底,过了会,又重新浮上来,一声不吭地翻身上船。

      “等等…你要做什么?我警告你,你别乱来!”巴洛惊叫。

      男人抱着头,小鸡崽似的在破船上蹦来蹦去,但他根本无处可躲。赫希含了一口海水,也不在乎咸味,嘴巴嘟嘟嘟的就像小水枪一样扫射,把子弹喷在了自家老爹身上。

      多年后的赫希坐在船头,如同故事外的旁观者,听着夕阳下,十四岁的自己和老爹开始斗嘴。

      晚风吹过她的肩膀,海浪中夹杂着发动机的声响,所有回忆像播放带快速闪回,赫希重新回到了火场。下一秒,她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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