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者行路》九恪

28、三十年前的旧信 28

　　苏辰用水抹了把脸，头发也淋得湿透。出来后，他单手把碎发往后一捋，瞬间又恢复了那张无死角的俊脸。乍一看，有点像年轻时的长野博，眼神里都带点笑意，让人琢磨不清，像是干净的湖。通常这种颜值的，在英雄电影里，至少得是个主角，还是心怀大义的正派人物。

　　赫希暗自懊悔，猛地拍了下茶几，花瓶里的水都被震了出来。可恶，又给这家伙装到了！赫希心想，真该让他顶着大胸御姐的造型出来接客，那场面，那尊容，那可太有冲击力了，保证让他身败名…名扬天下！

　　安菲娅这个八卦怪，作为老朋友，赫希闭着眼睛都知道，她铁定会忍不住偷拍，然后把照片上传到Twitter。没准哥特美少女就能从此出道，像手握镰刀的死神，将少男少女、猛一娇零的心统统收割走。对这张脸来说，就如砍刀切菜般容易。

　　这是何等的罪过啊？传教士妖买人心的能力，也不过如此了吧？

　　苏辰还不知道，自己刚躲过一劫。他懒懒地打了个招呼：“Hi，我就是逃犯。”

　　“逃犯你好。”安菲娅做了自我介绍，又转头，低声对赫希说，“我去，原来你犯的是窝藏逃犯的罪名！

　　“事实上，还要再严重点，我们是共同犯罪。”赫希眨眨眼，事到如今她也只能认栽。

　　“那你完了。你知道调停会是怎么对付叛徒的吗？”安菲娅叉腰，企图恫吓说，“他们会对你施以极刑！中世纪时，北欧兴起了一种叫做‘血鹰’的刑罚。野蛮的大胡子维京人，会用手掌长的刀，沿着脊背，一刀一刀地，在受刑者的胸腔附近开上两个口子，切口有瓷碗那么大。”她伸手比了比，“然后，他们会折断肋骨，用手将人的肺叶，从胸腔中猛地拽出来，就像徒手掏出猪血肠一样残暴。从背后看，萎缩的肺叶，就如同鹰的翅膀，鲜血直往下滴。所以它才被人们称为‘血鹰之刑’。调停会用的，就是这种残忍手段！”

　　苏辰点点头：“听起来和中国古代的凌迟差不多。看样子，我们两边的祖先，在历史上还都有够变态的。”

　　“光是听着，我就觉得自己的肺部功能，好像出现了点毛病…我快要呼吸不过来了。”赫希说，“但我想问，这一切都是因谁而起的呢？”

　　苏辰转过头，没有接这记直球。他把玩着车钥匙：“所以你想好了吗？背叛调停会，正如你说的，背叛是女人的饰品，你不需要感到愧疚。又或者，你选择保下我？那么，你将获得一个男人忠诚的感恩，每年清明节我都会给你烧纸。”

　　“…好像你说的这两个选项，是同一个东西吧？喂，烧纸又是什么鬼？”赫希沉思了一会，提议说，“不如我们抛硬币决定？Betray，or not？”

　　“我希望是Betray。”苏辰微笑道。

　　“我靠。”安菲娅发出了今天第二声绝望的怒吼，“这么重要的事，你们能不能严肃点？和着罗马教皇是抛了个硬币，就决定十字军东征了吗！这也太草率了吧？”

　　安菲娅心想，我错了，我真的错了，自己今天就不该掺和到这件事里来。这两个疯子简直是臭味相投，就像一只黄鼠狼，逮着另一只黄鼠狼的屁股闻来闻去。

　　就算赫希提议去炸五角大楼，用抛硬币来决定，去还是不去，苏辰也一定会同意的吧？他还会自己乖乖准备好单兵火箭筒，对着基地，就像当烟花一样，不要钱似的地乱放。男人没准还会感叹一句，今晚烟花真美啊，就像飒沓的流星雨，这时候要有酒就更好了。

　　赫希拍拍安菲娅的头，安慰说：“放轻松，调停会是不敢对我使用血鹰之刑的。坎贝尔家族占据英国私人财富的54%，他们要是敢动我，我老爹不介意让经济崩盘。我猜，他一定会冷酷地说，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然后对整个世界竖起中指，拉着大家和我一起死。到时候，黄泉路上恐怕都要堵车，大家谁都不孤单。”

　　“调停会也怕比他们更疯的疯子啊！”苏辰低声说。

　　“所以，他们才在安全距离外，不敢进入到庄园的领地。洛克有一句话说，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我的茅草屋。执行员们，他们也怕因‘非法入侵’的罪名，而被我家的巡逻卫兵，当场击毙在门外，这可不犯法。在法律上，这叫做有钱人的正当防卫。”赫希耸耸肩，“百代最多，只敢用长岛冰茶抹去我的记忆，然后派人监视我，是否用过时空之力。我虽然是小白鼠，但还是千亿级别的精贵货，调停会捧在手里也怕摔了。”

　　“你还真是有恃无恐啊…”安菲娅竖起大拇指，“有个首富爹真好！说得我也想要一个！”

　　“我可以转让给你，顺便打包，白送你一个娘炮老哥。”赫希问，“除了武装突破防线，还是你有什么别的提议？”

　　“冷静点。”安菲娅深信，在场的人当中，她是最有理智的那一个，这时候就要她出面，按住躁动如疯兔的场面，“不如我们先听听圆桌会议，看百代是怎样判决你的，也不迟？”

　　“圆桌会议？你们还兴这种老东西么。”苏辰挑眉问，“我记得圆桌会议，是五世纪时由亚瑟王提出的。大家围坐在一张圆桌旁，君主和十二骑士之间不设分别。君主举杯，骑士便齐喝一声，放下腰间佩剑，君与臣一起共商要事。这代表亚瑟，他完全不忌惮属下，尽管他们手里握着沾血的凶器。亚瑟自信，臣下永不会对自己刀剑相向，那是独属于王者的气度。至今在英国的温切斯特堡，还有最后的一张圆桌，作为当时君臣平等的象征，它被保留了下来。”苏辰不由得佩服，“没想到，你们的调停会还如此民主？我还以为，不论哪个地方的百代长，都会拥有一票否决权呢。”

　　“不好意思…我们其实一点也不民主来着。汤姆奥古斯特，英国调停会百代长，我们的头儿，他确实有一票否决权。”安菲娅有些惭愧，“但他喜欢用圆桌的方式，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民主派。”

　　“十九世纪中期，我听说奥古斯特，他当时任职了国家的海军大臣。这个男人一意孤行，发起了‘光荣孤立’的政策。这个政策，鼓吹的是不结盟，通过欧洲列强彼此牵制，如同独立出去的天平，英国就能轻易操纵他国的利益。他认为，在他的带领下，英国将成为欧洲的上帝。”赫希脸色阴沉得能滴水，“我们背地里，把奥古斯特叫做笑面鬼，你能想象吗？一只永远带着笑意的恶鬼，用他背后的第三只眼睛，俯视着跪在他脚下的人。时间久了，他真以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神了。没人摸得清，在獠鬼的面具下，究竟藏着一副怎样的面孔。也许他的脸，是用被他牺牲的枯骨构成的呢？”

　　“我明白了。在奥古斯特眼里，不只是内斗的欧洲，他更想要的，其实是内斗的世界，那才能够他带来利益，他就是靠此发家的。”苏辰停下了转钥匙，“由这种人来领导调停会，听上去第三次世界大战指日可待啊！”

　　“每次面临重大事件，百代都会执行圆桌的程序。无论怎样，先来听听会议的结果吧。”从白绸裙底，安菲娅掏出个小黑盒。

　　赫希摸了摸脸，叹了口气。通常富有经验的女间谍，会选择把枪支藏在裙摆下，插进皮质的枪套里，紧贴住大腿。当敌人的目光，还像块橡皮糖似的，流连在女孩光洁如玉的长腿时，间谍就可以趁其不备，一枪崩了色鬼的头。但安菲娅却藏了个老盒子，看起来她是想用重物，生生砸晕对方的狗头，好个出其不意的攻击！

　　“你是哆啦A梦么？”赫希吐槽说。

　　盒子看起来，和老式的收音机没什么区别。它只有巴掌大小，四四方方，像是古神迎风张开的魔耳，静默不语，却手握着众生的秘密。安菲娅把天线拉开，拉到近乎半人多高。赫希坐在沙发上，仰头才能看到顶端。

　　“它看起来旧得不行，元件却是最新的。世界上大多数的高频信号，它都能覆盖，收音域非常广。”安菲娅解释道，“我喜欢老派的东西，收音机让我感到心安。它让我觉得，我还没有被时代抛弃。”

　　“安心点，你就算被时代抛弃，也不会被我抛弃。”赫希搂过她肩膀。

　　“我确实很想一枪，崩了你这张油嘴滑舌的嘴。”安菲娅低眼。

　　她伸手，转开机盒上的两个按钮，调到了1098.20的频道。这两组数字，代表着调停会的总部，来自诺曼底塔楼的信号。

　　借着某次打任务报告的机会，在圆桌底，安菲娅偷偷装了个发信器。没有人知道，无数个夜晚，她就像是隐藏在圆桌上的第十三个骑士，无声窃听着百代者的低语。伦敦的秘辛，如同满城风雨，流入了她的心间。女孩抿了一口威士忌，她感觉自己就是犹大，也许有一天，会因为出卖而被杀死。

　　但她其实没有一颗很乱的心。只是夜晚，人总会想听些故事，来粉饰一个人的寂寞。

　　收音机里嘶嘶作响。会议发生在诺曼底塔楼，它又叫做白塔，是英国现存最古老的诺曼式建筑。据记载，历史上的詹姆士一世，是这座宫殿最后的居住者。后来的四百年间，它先后被用作了军械库、铸币厂、天文台，辉煌过，也曾落寞过，最后甚至成了关押囚犯的监狱。无数贵族的生命，在灰色的高墙中走向了尽头。

　　这座堡垒，就像是用鲜血染成的传世画卷，它埋葬过太多人。在漆黑的墙砖里，藏着爱德华五世尚未发现的血骨。由狮心王下令修葺的护城河，弯弯绕绕，河底永远飘荡着死人的残骸，仿佛捞不尽的纸金鱼。血塔里囚禁的犯人，在月夜，对着塔下的行人悲咽，天亮后，尸体就被发现吊死在了高楼上。连渡鸦都飞离了死狱，它们也看够了死亡，拼命想要逃离诅咒。

　　这实在是个充满不详的地方，地狱都显得比它可爱。安菲娅手指放在唇边，轻嘘了一声。苏辰他们也屏住了呼吸。

　　有人来了。

　　那人似乎穿过了水幕，水声溅落，像是落下了一片雨。随后雨势变大，代表着又有更多的人进来了。

　　“百代们穿过了叛离者之门。”安菲娅压低声音解释，更多的是讲给苏辰听，“在塔楼西南角，有处破损的城墙。墙下有一道水门，铁栅栏像头黑狮，扎入地下能有数米远。护城河的河水，通常能淹没门的一半。以前的犯人，都要经过那道门，然后被押送进伦敦塔。没有人能从那里回头，就像一去不回的断头台，头颅一定会落在地上，连神都无法捡起。而现在，水门不会再被使用到了。只有调停会的人才知道，它的背后，其实是一片稳定的空之类。空间比外头看上去要大得多。”

　　“所以我很讨厌回总部。每次站在门口，我总会觉得，好像有人在我耳边吹气，说进去之后得洗心革面，好好做人，争取早日放出来。”赫希叹气道。

　　“把总部设在死人场，这是怎样的恶趣味？”苏辰轻声说。

　　“谁能猜得透呢？”赫希指了指收音机，“会议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