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娱]机关算尽》瑟堡雨伞

49、1957年秋 梅根·奥基恩的日记（2）

　　“有没有想我？”我听到一个意外地轻佻的声音——格洛丽亚！

　　看到她，我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有没有想她？开玩笑！我这两个月连梦里都是她！

　　我知道，我闯下了弥天大祸。我随口的一句玩笑，竟然让格洛丽亚大改戏路，走上了性感路线。纯洁无暇的格洛丽亚堕落成为西部酒馆的老板娘，既卖艺也卖身。她心碎的粉丝狂吼着冲出电影院，戴上了有两个窟窿的锥形白色面罩，手举火把，誓要找到那个让他们的小天使走上邪路的江湖骗子梅根·奥基恩。放狗咬她，点火烧她，用她的头刷马桶！

　　啊！我尖叫着从梦中醒来，电话也不接，门铃也不应，每次出门都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不跟人对视。我还决定，从此再也不和格洛丽亚说话了。如果她来，我就装作看不见她，掸掸灰，剪剪脚指甲，把她从我的能量场里屏蔽掉。

　　“你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拼命环顾四周，结结巴巴。嗯嗯，计划已经失败了。

　　“哦，放松点，亲爱的梅根，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她穿看着就很贵的皮裙子，脖子上戴了一大串绿宝石项链。她的手指间夹着烟，一根又一根，自顾自地吞云吐雾。

　　我生气了，冲上去摁熄了她的烟，毫不留情地数落起她来：“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是疗养院！还抽烟？别逗了！少在这里摆你的明星派头！”

　　“向你致以诚挚的歉意，”她举手投降，“但不是我的错，你这里似乎特别能激起人点火的欲望。”

　　我回头，看着满屋子的纸质档案，更是气不打一出来。

　　“走走走开！出去！工作中闲杂人等勿扰！”我推她。

　　“别这么无情嘛，”格洛丽亚·嘉诗躲开我的手，“我给你带了些墨西哥特产，尝尝特色辣椒酱和仙人掌果酱。”她把深红色的网格编织袋放在桌子上，袋子里有两个手掌大的玻璃瓶。

　　我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给我们带了汽水蛋糕。那时的她，还是一副文绉绉的学究样，说话细声细气的，眼神躲闪，现在却真像换了个人似的，活脱脱一个泼辣的交际花。她的面孔变化太快了，我反应不来，甚至有点反感。她把我当做观众，强迫我欣赏她的变色龙特技，这样的相处不真诚。

　　“你不是该在墨西哥拍戏吗？怎么突然回来了？”我随口问。

　　“跟那群只想着从我身上吸血的寄生虫呆久了，我当然会想妈妈啊，她可是这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她的言辞很尖锐，再没有初见时那份对下属的柔情，又对自己的母亲大加歌颂，感觉怪怪的，我不相信她。

　　“你还好吗？”我小心地问，“你和门罗·格雷科怎么样？”

　　“我得到他的回应了。”

　　“什么回应？”我穷追不舍。

　　“他在巴黎，和我闹别扭呢，过一阵子就好了，他会自己回到我身边的。”

　　“就这么简单？！”我不敢相信。

　　“嗯哼，就这么简单。”

　　“所以你为了他，拍了那么一部烂片，变成大家眼中的笑话，职业生涯完蛋，就得出了这个结论？”

　　“哼，亲爱的梅根，有件事你搞错了。”她冷冷地说。

　　“...”

　　“我不会完蛋。电影是赔是赚，我都是赢家。”

　　骗子。

　　我为你担心了这么久，你却一点也不在乎，说这些鬼话骗人。

　　她冷淡的回复让我很难受，我感觉自己快哭了，赶紧低下头绷着嗓子说： “走吧，别再烦我了。”

　　“可是美丽的接待员小姐说，护工在打扫我妈妈的房间，让我等一刻钟。这不，我就来看看老朋友。”

　　“我才不是你的朋友，别跟我套近乎。”

　　我甩出这句话，很久没有回音。我不由心中一紧，又开始愧疚，神啊，原谅我，我只是看不得她那副嘴脸，可我并不想伤害她啊。

　　“梅根，看着我，”她蹲下身，捕住了我的眼睛，“你是不是觉得我一直在骗你？”

　　我没有说话。

　　“是不是觉得...这个人太恶劣了，我真心实意地为她出主意，担心她的前程，她却像没事人似的，什么都不在乎？”

　　“嗯。”我闷闷地说。

　　“从我进门开始，你就不敢直视我的眼睛，心里还背负着其他关于我的事情吧？说出来，告诉我，解开你的心结，会好受很多的。”

　　她的声音很柔和，带有一种我说不出的力量，让人想要不顾一切地相信她。这是巫术吧？

　　“你发现了什么，乖孩子？”她抚摸我的头发。

　　“你的妈妈，她反应很奇怪。”我小声说。

　　“怎么了？她最近还好吧？”

　　“好，特别好。我和照顾她的护士南希挺熟的，有时候也会去帮忙。多亏了你这些天送来的礼物，她很喜欢那些珠宝、衣服、寝具。埃丽卡女士的精神比之前无人探望时好多了，送去的食物总是吃得干干净净，排便也很正常。特别神奇的是，她能开口讲话了！说得不太清楚，但我们理解她的意思。有一天她忽然问南希能不能把窗户上的锁拿掉，她想给房间通风，吓了我们一大跳！”

　　“真的吗？”

　　“真的！虽然那次南希说疗养院规定不能开窗，埃丽卡女士听了有些失落，但她后面还有好几次主动要求出门晒太阳。对了，半个月前你给她买了电视，她简直高兴疯了！只要开着电视节目，她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咿咿呀呀的，话特别多，总是微笑着。”

　　“太好了，我的努力没有白费。”格洛丽亚的眼睛闪闪发光，像是鼓励我继续说下去。

　　“只是...有一件事......她一听到‘格洛丽亚·嘉诗’的名字就会发狂......”

　　“是吗？发生了什么？”

　　我咽了一口唾沫，告诉她那件吓坏了我的事情：埃丽卡女士收到南非绿宝石项链的那天，南希说漏了嘴，提到格洛丽亚自己也有一条非常漂亮的绿项链，然后埃丽卡女士就发狂了。她尖叫，把项链砸在南希脸上，把餐盘里的豆子汤甩得墙上、床上、地上、窗上到处都是，整个房间变成了豆豆连环杀手的犯罪现场。束缚带把她紧紧地捆在椅子上，埃丽卡女士还是不断尝试挣脱，一边动一边嚎叫，像一只发了狂的野兽。

　　“什么样的母亲会在听到女儿的名字时发疯？女儿对她做了什么？”我问格洛丽亚。

　　格洛丽亚骤然安静下来。我干咳了一下，坐下低头整理档案，不看她的表情。

　　“格洛丽亚·嘉诗并不是我的本名，”她缓缓开口，“八岁之前，我的名字叫塔季扬娜。知道吗，梅根，词语是有味道的。当我们说‘夏天’这个词的时候，就会尝到浆果酒的味道；说‘冰’的时候，舌头仿佛被粘住了。人的名字也一样，比方说，‘詹姆斯’这个名字让我闻到了血腥味。”

　　我想问她詹姆斯是谁，是否还活着，但我没有打断她。

　　“塔季扬娜这个名字......”她仰起头，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尘土，霉菌，胃酸，腋下的汗味，小狗的尸体，床垫里的臭虫。我和妈妈忍受了十七年的煎熬，就是为了实现那个名为‘格洛丽亚·嘉诗’的，金光闪闪的梦想。如果没有这个梦想，恐怕我和妈妈早都活不下去了。”

　　她讲起了自己的成长经历，那些故事让我非常震撼。她拉开上衣，给我看了胸部下方牙齿形状的旧伤疤。她还脱掉左脚的袜子，大趾的指甲特别薄，像一层膜，她说有一个很粗暴的导演把她的脚指甲踢飞了，伤口一直没有痊愈。

　　我不知道哪些故事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如果她的话全是真的，那我们生活在一个多么绝望可怕的世界里啊！我捂住胸口，感觉喘不过气。

　　1951年的夏天，大卫·塞尔兹尼克制作的《淑女之家》，她终于熬出头了。

　　“但是，名利也会照出人们最不堪的那面。”格洛丽亚用残酷的语气说。

　　她的妈妈变了。埃丽卡女士行事本就铺张浪费，女儿成名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她是个软弱的人，容易上瘾。如果只是花钱，一切还好说，我赚钱的速度远远超过她花的速度。但是，钱已经不能让她兴奋了。所以她抽抽鼻子，做出了一些可能会永久毁掉我职业生涯的事情。”

　　比方说，什么呢？

　　“两年前，我在《永不言弃》中扮演玛丽·居里。电影上映前一天的深夜，我接到了马德里警方的电话，有人举报我母亲使用违禁药物，她被逮捕了。哦，还有另外四个光溜溜的男模。”

　　她把她母亲带回了美国，把她送进一个又一个勒戒所，她母亲咒骂，打人，出逃，试图自杀。格洛丽亚疲惫不堪，几乎崩溃。1956年6月25日，埃丽卡女士用磨尖的牙刷柄捅伤了一名医护，随后被判定有“极端暴力倾向”。在此之后，格洛丽亚认识了梅特利医生，他向她保证一定能治好她母亲，让那个疯狂的女人重返平静——只需要一个小小的手术。听起来吓人，但是非常简单，只需要一次电击，一把小锤子，一只小冰锥就可以完成。

　　和疗养院的其他病人一样，格洛丽亚的母亲也接受了这种名为“额叶切除术”的治疗。当然，是格洛丽亚代她母亲签的字，因为那时候她母亲的神经已经被毒品摧毁了，根本分不清好坏。

　　手术结束，埃丽卡女士变得温顺又安静，正如梅特利医生保证的那样。不过，她也彻底傻了，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智力水平仅相当于六岁的儿童。

　　这就是，这对母女的故事。

　　“我无法让所有人满意，因为我只是个凡人。但是，梅根，你要相信我，我的动机是让母亲幸福，”她直直地望过来，那眼神严肃而坚定，带有强烈的意志，让人无法挪开眼睛，“母亲曾说过，为了格洛丽亚·嘉诗这个名字，她愿意付出一切。这个名字是她和我最重要的东西，我要用尽全力守护它，不会退缩。现在，母亲背叛了它。没关系，那就由我承担责任，我来往上爬，更强大，更坚定，不可战胜，保护母亲。你相不相信？”

　　听着她极富煽动性的话，我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我不相信。

　　其实，我在档案柜的角落里，翻出过埃丽卡女士的档案。在来到清泉疗养院之前，她住在圣克拉拉看护所。那是家很好的医院，以对员工的人性化管理闻名，我曾去那里面试过。据我所知，看护所已经有至少五年没发生过护士受伤的恶性事件了。

　　不久前，我还花了一些心思，找人翻出了埃丽卡女士的就诊记录。在“离院原因”那里，清楚地写着“家属要求离院”，并不是格洛丽亚刚刚说的“暴力伤人”。那么，就是出于别的原因，格洛丽亚让梅特利医生给母亲做了手术。

　　会是什么呢？

　　格洛丽亚直直逼视着我，细瘦的手紧紧抓住我的肩膀，挣脱不开，仿佛逼着我乖乖说出‘我相信你’这几个字。为什么之前没有发现，她拥有这么让人无法抵抗的力量？

　　不臣服于她的话，也许会被杀掉......也许，埃丽卡女士的事，根本和毒品暴力没有关系，只是没有按照她的想法做，就被抓起来动了手术。

　　我颤抖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说看护所是顾及到格洛丽亚的颜面才修改了病人档案，掩盖了埃丽卡女士伤人的事故。格洛丽亚完全是出于一片爱妈妈的心，才联系了维特利医生。

　　该相信她吗？

　　如果她说的是真话，那她就是一个圣人，如果不是——

　　我想起了埃丽卡女士的嚎叫。

　　——她真是我见过最邪恶的恶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