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娱]机关算尽》瑟堡雨伞

50、1957年9月 舐犊情深

　　“妈妈，您好，”格洛丽亚·嘉诗背身关门，埋怨似的对她母亲说，“您真是的，干嘛乱发脾气啊？现在大家都以为我虐待您呢。”

　　在她对面，埃丽卡女士呆滞地瞅着她，毫无反应。

　　格洛丽亚在她母亲空气浑浊的房间里转了一圈，然后帮她母亲把窗户推开。

　　“要是听到您从前诅咒我的话，那些指责我的人恐怕会吓晕过去吧，”她轻松地笑了笑，朝窗外萧索的街道望去，“他们什么都不做，却可以对我指指点点，我为您的日常生活买单，倒成了罪大恶极的恶棍。看看窗外吧，妈妈，经济很差。您知道现在有多少人无家可归吗？今天早上我经过救济站，还没开门就挤满了人。不仅有老人，还有年轻力壮的男人。而您，不用付出劳动，就有松软的床睡，有人给您洗衣服，倒尿盆，三餐都有肉有甜点，这已经很好了。而且，哇哦，还有电视看，只有您有，这都是托您女儿我的福。”

　　埃丽卡女士依然呆呆地坐着，格洛丽亚心知她母亲能听懂，只是不想理她，于是耸耸肩，打开电视机。

　　现在是下午四点，正在播放戴尔·罗布逊主演的西部电视剧《威尔斯·罗杰斯的故事》。

　　“我在试镜时见过罗布逊，真人比电视上还要帅。不过，他拍彩色片不如黑白片好看，只能和他说再见了。”

　　她又换了一次台。她母亲没有什么反应。格洛丽亚只好转而从包里拿出一叠准备好的画报，这些色彩鲜亮的纸片终于引起了她母亲的注意力。于是格洛丽亚很高兴地把画报递给埃丽卡女士，蹲在她妈妈的椅子旁边，和她一起看画报。

　　“我给您带来了《沙漠孤魂》的宣传海报，这是我制作的第一部电影。妈妈，您还记得制片人是做什么的吗？就是负责管钱的人！导演要听我的，演员也要听我的，谁都不敢欺负我。看，这是我们剧组的合影，我站在最中间，没有人和我抢。”

　　格洛丽亚又让她母亲看她的定妆照。

　　“看啊妈妈！怎么样？你喜欢这套造型吗？我很喜欢。很性感，我也到了该转型的年纪了。哦，看这里！他们往我的内衣里塞了垫子，让胸部看起来更丰满，加深阴影的碳粉也用上了。审查员很不高兴，让我们把领子夹紧。我才不管他，他一走我就把夹子扯掉了。”她“哈哈”地笑起来。

　　笑声在房间里四处碰壁。

　　埃丽卡女士缓缓地看向格洛丽亚手上的戒指们，翠玉、蓝宝石、玛瑙......这女孩一点也不吝啬展现她的财力，唯独在无名指上，她戴着一枚朴素的银戒指。

　　“是的，妈妈，我结婚了，”格洛丽亚懒懒地说，“我已经告诉过您无数次了，我的丈夫是门罗·格雷科。您还记得他吗？以前，您骂我是‘和不三不四的男人鬼混的小娼妇’，那个‘不三不四的男人’就是他。51年那会儿，我还和您一起去电影院看过他的《扑克牌之夜》。那时候他已经很出名、很招人喜欢了，小报常常预测他会和什么样的女人结婚，您却说这个男人的心不会为任何人停留，谁要是能嫁给他，谁就是好莱坞的传奇。”

　　“传奇？不如说是笑柄吧。”

　　就像她无数次哭诉过的那样，格洛丽亚又重复了一次她被抛弃的经历。

　　“听上去是多么疯狂啊，”她的嘴角泛起自嘲的笑容，“我身边的所有人都觉得我是个傻子，为了一个男人，值得吗？”

　　如果是其他人，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但是面对着妈妈，格洛丽亚头一次想多说一些。

　　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十三年前，您带着我走进了《往日回首》的片场，我们不知道导演会不会喜欢我，所以我们一次又一次地排练表演动作，彻夜祈祷。然后，奇迹发生了。我真的出演了那部电影，真的成为了电影演员。”

　　“妈妈，您一直告诉我，我的爸爸是著名的电影导演，妈妈是舞蹈家，我身上流着艺术家的血，所以我是注定要成为电影明星的孩子，这是我的命运，上帝站在我这边。我，始终相信您的话，”她仰起头，死死盯着天花板，“事实也是这样。《往日回首》的奇迹一次又一次地在我身上上演，有人对我说贫穷女孩最好的出路是早点嫁人，不要妄想摆脱出生的阶层——我打破了它；有人对我说童星都是消耗品，成年后就会被抛弃——我打破了它；有人对我说演员只能是导演和制片人手下的骡子——我也打破了它；还有人说明星永远都不能独立于制片厂之外——我即将打破它。”

　　“所以，我的人生信条就是，凭借坚持不懈的努力，我可以学会任何技能，打破一切界限，得到所有我想要的东西。这个信念是我过去和未来一切成就的基石。或许我出生于泥潭之中，但我终将用我的一生来奋斗，一步一步，走到上帝指示的金光之地，洗净身上的污泥。”

　　“但是，门罗·格雷科......”她咬住嘴唇，“我深深地、无可救药地被他吸引。为了让他爱上我，我用了很多办法。上天啊，我们甚至都结婚了！但那是假的，就是不行——他并不像我渴望他那样渴望我，他甚至不愿意留在我身边。”

　　她紧蹙眉头，眼中盛满了痛苦。

　　“我必须得到他，必须，必须......如果得不到，那不就意味着我的信念是错的吗？这世界上，有着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法获得的认可，有着我怎么也跨越不了的障碍！像风筝一样，就算飞得再高，总有一双手束缚着它。不管怎么努力，人还是生活在界限之中，这个世界无可撼动地被等级统治着，奇迹根本不存在！这太可怕了！我绝对不能接受！！”到最后，格洛丽亚·嘉诗几乎是尖叫出声。

　　看着眼前这个筋疲力竭，摇摇欲坠的女孩，埃丽卡女士暮气沉沉的心中涌现了类似怜悯的感情，她伸出手，抚摸了一下女孩的脸颊。

　　“塔季扬娜......”她用嘶哑的声音叫道。

　　格洛丽亚激动地扑进她母亲的怀里，埃丽卡女士想摸摸她女儿的头发，手却被约束带捆着，动不了。

　　“妈妈，我就知道，您还关心我，一点也错不了！您等着看吧，这次，我一定要成功。演员，舞台，观众，全都安排好了，只要我拉拉绳索，好戏就会上演。我会给您安排最前排的座位！”

　　埃丽卡女士的嘴唇蠕动，说着什么。

　　“什么...妈妈，您说什么？”格洛丽亚满心欢喜，把耳朵凑到她母亲嘴边。

　　“走，塔季扬娜...离开...我要回家......”

　　格洛丽亚愣住了，随着她母亲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她的胸膛起伏得越来越剧烈，牙齿因愤怒而打战。

　　她甩开她母亲的手，一步步后退，好像一个被逼进墙角的残兵。

　　“您怎么能...谁都有资格说这话，您不行！”

　　格洛丽亚的嘴里泛起了咸咸的血腥味。

　　“是您告诉我我天生就是电影明星的！是您逼着我忍受那些抚摸和亲吻的！是您杀掉了我的小狗，告诉我要成功必须能随时舍弃一切的！如果我真像您说的，是个‘彻头彻尾的怪物，注定要在地狱里烧成灰’，那也是您把我变成这样的！”

　　她哽咽了一下。

　　“我可以接受这些恶心的事...一点问题都没有...但我不能接受，您把我推上了这条路，许诺会一直陪着我，却突然逃走了......”

　　她换上一副急切尖利的女声。

　　“格洛丽亚，我讨厌好莱坞，我要回纽黑文去！苍蝇一样的记者，闪光灯闪个不停，问的都是你的事，没有人在乎我！还有你的烦人粉丝，无论我走到哪都跟着我，只会尖叫个不停，喊着‘那是格洛丽亚的妈妈’！我有名字！一群蠢货。”

　　切回自己低沉的本来声音。

　　“我告诉过你，妈妈，成名是有代价的，但你从来都不听。”

　　再切到焦躁的尖利女声。

　　“给我药，不然就让我走！你这个该死的怪物，你会在地狱里烧成灰的！你没有资格把我关在家里。快点把那些穿着白衣服的人赶走！他们怎么敢随便给我注射东西？我可是你妈妈，你怎么敢违抗我？呸！你的电影首映礼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有权利做我想做的事情，见我想见的人。你这是非法拘禁，我要报警，我要找记者曝光你！”

　　又是冰一样的声音。

　　“你显然是失去理智了，妈妈，不然怎么会试图毁掉我们共同创造的灿烂成果？告诉你，我胜利了，在好莱坞这个血腥的战场杀出了一片天。你没有做到的事，我做到了。事实就是，我比你坚强聪明得多，你最好乖乖听我的话，”她叹了口气，“你的精神越来越恍惚，但没关系，这个时候我还可以照顾你。”

　　切到嘶哑绝望的女声。

　　“格洛丽亚...让我走吧...根本不存在什么上帝的旨意，都是我编造的，你的爸爸也不是电影导演，只是个小酒保......我们一起走吧，回家去......”

　　静默，然后是轻轻的笑声。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彻底精神失常了，需要专业的医疗救助。”

　　格洛丽亚·嘉诗睁开双眼，弯下腰，直视埃丽卡女士因恐惧而盈满泪水的眼睛，拉紧了她母亲的约束带。

　　“我爱您，妈妈，我会好好照顾您的。所以，请别担心，拉紧您的安全带，门罗马上就要回到我身边了。”

　　她吻了吻母亲的面颊。

　　“希望您喜欢我的新电影。拜拜啦。”

　　走出她母亲病房的时候，格洛丽亚满心期待，希望着她的演员能按照剧本，演出她设计的完美戏剧。她没想到的是，从这一天开始，上帝似乎不愿意再站在她这边了。最有力的例证或许是，她母亲——剧本中规定必须在场的重要观众——藏起《沙漠孤魂》画报册上的回形针，磨尖了末端，一周后割腕而死，血流得满地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