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知残阳落海棠》昼雨新喜

65、一如最初

　　虽说朝廷打着维护秩序的名义抄了各地九重楼，可毕竟朝廷与江湖这么多年互不侵扰，各走一边。陛下也不想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就将这原有的秩序打破，到时候再想恢复，又不知要耗费多少精力。
　　作为网罗天下消息的地方，它大多时候行的是中庸之道。无论黑白，都需要更多信息来办事，他们都不允许让这样的一个地方就此消失。
　　若按国法来办，即便抓到甘藜，也不见得是死罪，雁儿山上，他们确实错过了最好的机会。
　　宁古仂跟着宁古仢到牢里去看九重楼左使，碰到了石静旺。虽说自抓回来，那左使衣裳从头到脚全都换了一遍，绑成了粽子。可仍然有两个狱卒在给他送饭后不久中毒身亡。不得已，石静旺自请来看守这位朝廷重犯。
　　他的毒功已经修炼到一定境界，狱卒们都闻风丧胆，这更助长他嚣张的气焰。
　　左使被关在一个单独的牢房之中，四周铸着铁皮，南面墙上开窗——如果那个巴掌大的窟窿算的话，能有光照进来，以此分辨日夜。只有门上开一个小口，方便外面的人监视和送牢饭。
　　宁古仂透过窗子看进去，左使脖子上拴着沉重的铁链，双手双脚已经被牛筋绳子勒出紫青色的伤痕，看来是有狠狠挣扎过。地上散落着窝头面饼，与油纸分离，沾着泥土和稻草，想必送饭的狱卒都是隔空扔进去的。
　　听到动静，左使抬头，恰与宁古仂对视。左使笑笑：“宁家……二公子？”
　　从被宁将军的人马追捕，到被宁古仢带回来，如今能轻松进入大牢探监的，想必也是宁家人。
　　“是我学艺不到家，没有一针扎死你，还给了你再出来害人的机会。”
　　“是你？”听了这话，左使惊讶地瞪大眼睛，随即仰头对天笑道，“哈哈哈哈，楼主，我不知这是命，还是缘啊！”
　　想必在洛阳分坛，也是这位二少爷吧。他想不通，还未进京之前，朝廷是怎么盯上九重楼的？
　　要说费老二有机会与朝廷勾结，也是到京城筹备九重楼后。之前是为什么？哪里出了问题？
　　不，哪里都没出问题。因为一切都是歪打正着。
　　没有楚逸寻残阳剑谱，就不会引出这么大的事端。说不定，藩王一路开拔打过来，京城还一无所知。
　　“左使大人，别来无恙。”
　　左使低头看看自己狼狈的样子，像是回答，你看不出来我有恙无恙？
　　意识到这个招呼打得不好，宁古仂还不好意思了一下。
　　“朝廷素来给你们武林人士最大的宽容和自由，这无赦罪名本来也扣不到你的头上，有什么好嘴硬的呢？天子看人不顺眼还需要理由吗？终归是想给你们藩王点体面罢了。就算你什么都不说，该他掉脑袋的时候一天也不会多等。”
　　左使冷笑一下，没有说话。帮助藩王本来也不是九重楼的最终目的，不过是互相利用。
　　隔天，宁古仂骑着自己的马出城，希望左使被抓的消息，能让近来沉浸在惶恐与紧张中的楚逸放松些。
　　在镇子里转悠了半天，都没发现任何楚逸的迹象，就差挨家挨户敲门了！宁古仂有些急躁。楚逸这个人，果然如他所言，只要他想躲，没人找得到。
　　正准备找个路边摊歇歇脚，肩膀却被什么东西砸中。他下意识扭头，看到楚逸正在几丈外的一棵树上坐着，一脸看好戏的模样。
　　“知道我来，不说赶紧迎我，看我转圈圈好玩是吧？”宁古仂几步走到树下，抬头同他讲话，未见一丝气恼，“下来！”
　　“我那不是在瞧你的马么？”说着，楚逸飞身跳下，轻盈优雅，“战马血统就是不一般。”
　　唉，自家的男人，怎么跳个树都这么好看！宁古仂有点看痴了。
　　“才一天而已，怎么就找来了？”见他只盯着自己傻乐，楚逸不由开始脸红，拉着他往家走去。
　　“本来昨天就该来的，可惜城门关了。”宁古仂与他并肩漫步，即便什么都不说也能感受到对方心中的压力，若说回京路上楚逸还能隐瞒，现下压得他倒是藏都藏不住了，“我来是解你心头大患的。”
　　“哦？”楚逸以为他又编出什么虚头巴脑的事情，不以为意。
　　“九重楼的左使被抓了。”宁古仂贴近楚逸耳朵悄悄说。
　　“什么？”楚逸震惊地停下脚步，“什么时候的事，谁抓的？”
　　“我也是回来才知道的。”宁古仂十分满意他的反应，“我大哥办事效率怎么样？我几天前才飞鸽传书禀明，人就立马被抓到了，所以我说你就是杞人忧天，甘藜没那么难对付。”
　　“那自然是好的，甘藜身边没了左膀，我和霜儿往后也能安稳些。”以他的本事，躲过七夜不难，“可甘藜还不知所踪对吗？想来那左使定不会透露半点消息给你们。甘藜活着一日，我便无法心安一日。你们只管加派人手保护自己，甘藜我自己来收拾。”
　　“我不明白……”宁古仂大好的心情被固执的楚逸搅得一团糟，有些话想问出口，提高了声调，却碍着光天化日最终都咽了回去。
　　“阿仂，我这辈子为了你，放弃了很多坚持……江湖人，终究要用江湖的方法解决问题，你不懂。”楚逸说了狠话，他知道这话说出口多伤宁古仂，但他必须要说。怎么把他们一家彻底从这场纷争中择出去是为今最重要的事情，宁古仂太想掺和进来，这很可能在以后被甘藜利用。那个老匹夫……
　　“现在也不是我能决定的事，一切都是陛下说了算。”宁古仂果然被气到，不愿再讨论，搬出陛下压人。
　　“我带着霜儿，无法像宁大哥那般四处奔走，但我帮你们守好京城，若甘藜敢来，我会竭尽所能将他拦在城外，这样不好吗？”楚逸绞尽脑汁艰难地想一些能拿得出手的理由，才一会儿就出汗了。
　　“阿逸，你不觉得，我们自从去了一趟雁儿山后，你就行事毫无章法，你真的有什么万全计策吗？还是你现在也很迷茫。”宁古仂黯然道，“你嘴里说不怪我，但心里还是生气的。不然也不会一直强调什么江湖的方法，我的方法，你的方法。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把你看多重要呢？我……”
　　就差一点点，宁古仂差一点点就要和盘托出，告诉楚逸，我为了你，已经包庇过一次危害国家的人。你的师兄是国家的叛贼，你们的江湖，从头到尾就不是书里说的那般恣意潇洒，纯粹简单。若非甘藜赶尽杀绝，威胁到楚逸的安全，他也不会怂恿大哥继续抓捕甘藜，看守牢狱的小小狱卒也不会因此丧生。
　　他们从计划行动以来，牵涉到的已经不仅仅是坏人，也有无辜的好人……
　　如今大哥抓捕甘藜及其手下神速而顺利地进行，让他看到了希望，或许很快一切就会平息，他们不必再担心什么。
　　所以他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改口问道：“我想知道你待我如何？”
　　“我待你，一如最初。”
　　宁古仂听完，耳朵嗡嗡作响，轻叹一声飞身上马，转身离开。
　　不是失望，而是待不下去。楚逸性子清冷，能说出这样的话，几乎可以等于在说情话了，他怕自己在何梅霜面前控制不住情绪，被她看出什么。真想把他囚在屋子里，这样他就不会想东想西，因为他什么都做不了！你待我如最初，我又何尝不是。你一次次要涉险，可想过我会害怕会担心？我想帮你，却困难重重。
　　宁古仂不知道为什么楚逸这么倔强，既然甘藜摆明了要找官府麻烦，那这件事显然已经不是江湖的事，他又怎么凭一己之力去挡下甘藜对整个天下发起的攻击？唉，原本带好消息来，是为了带人回去，结果几句话就落荒而逃，太没用了。
　　看着马蹄扬起的尘土，楚逸怔住不动。两人已经走到家门口，他还没来得及带他认认门。
　　阿仂，我不能跟你回去，我不能冒险。楚逸知道宁古仂这么兴高采烈跑来的目的，但诚如宁古仂所言，他现下非常混沌迷茫，好像有什么事情在失去掌控……
　　何梅霜开门看到愣在门口像癔症了的楚逸，吓得在他眼前挥挥手：“哥？”
　　“哦，刚在想事情。”楚逸猛然回神，心中空得发凉。
　　“我听着好像是那个宁古仂的声音，出来瞧瞧，人呢？”
　　“进屋说。”
　　回到屋里，楚逸告诉何梅霜九重楼左使已经被抓的消息，何梅霜欣喜不已。胆战心惊的日子终于过去了！
　　突然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她神色严肃对楚逸说：“左使惯用毒，任何毒虫都是他的武器，要让官府的大人们小心些！”
　　“这些阿仂都知道，你一个女孩子，就别操心了。”
　　“可惜没有抓到甘藜。”何梅霜愤恨地拍了下桌子，“那厮已经没有半点武功，早就成了废人，抓他应该不难，定是左使以身诱敌，玩了个调虎离山。”
　　楚逸惊叹于何梅霜的智谋，联想到九重楼这些年都靠一个十几岁小女孩做军师，倒真不是家大业大不怕嚯嚯，而是她有真本事。
　　“这样庞大的组织，哪是说铲除就能铲除的呢？就不知道甘藜是选择弃车保帅逃走，还是继续与朝廷对抗救人。”
　　“我只是希望早点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听起来很复杂，何梅霜心慌地皱皱眉。
　　“会的。”楚逸还是不太会安慰人，轻轻拍拍她的肩膀。
　　何梅霜笑着递了一杯茶给楚逸，自己也端起手边的一杯喝了口，味道不错。虽说她从来不需要做饭，但当初照顾甘藜时候为了讨好他，竟学了一些茶道，泡茶的功夫不是盖的。
　　放下茶盏，她又问：“这一路一直都还没有问你，这么多年，你对我有什么记忆吗？”
　　“实话吗？只有个模糊的影子，你那时候还在娘的怀里抱着，就那么大点。”说着伸手比了个一米来宽的空间出来，“我连爹娘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那时候我不过也才五六岁。”
　　“娘总是偷偷跟我说起你，她说我们娘俩在九重楼充其量叫‘苟活’，你不一样，你以后一定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楚逸嘴角微微上扬，没有说话，想听她继续讲，可何梅霜看看楚逸的反应却没了下文。
　　如何适应和习惯身边多了一位亲人这件事，两个人都还得再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