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行世代》沐心初

95、第95章 酒场

　　两人对面空出两个位置，洛晗一看，方才在国史编纂院新认识的两名前辈坐了下来。

　　“你也来这里吃？”罗恒对洛晗大大咧咧地笑着。

　　连青看到洛晗身旁的戚云，惊讶之余，心里涌起一阵紧张腼腆。虽然哥哥与戚云关系相近，可他对戚云只是在世家宴会的场合远远地见过几面，并未说过话。这个人与自己年龄相仿，却是所有世家子弟口中的传奇。

　　戚云温和礼貌地与罗恒握手、互相简单地做完自我介绍之后，转头对连青微笑问候。连青的脸忽然紧张地红了起来。

　　“你们认识？”罗恒惊讶道。

　　“唔……”连青眼神闪烁，支支吾吾道。

　　戚云温柔笑着，并不多话。

　　罗恒见状，便也不多问。

　　几人边吃边聊起来。

　　罗恒性情爽朗，餐桌上常常是他抑扬顿挫的声音，气氛热烈快活。

　　“你今日在整个院里都成传奇了！听说有人面试完当场被录取，不少人赶出来偷偷瞧你是什么人，长的什么三头六臂。”罗恒看着洛晗大声笑道，“你不知道，在你之前，部门长面试了多少人！因为之前选拔的实习生资质太差，没待几天就全被赶走了，连青还被她训过呢！可是活儿还是要有帮手干哪，只好再往大学招兼职。”

　　洛晗被逗笑了。看来戚云说的不假，今后兼职的部门长会是个严格挑剔的人。

　　连青听了罗恒的话，边笑边让洛晗不要听他夸大其词，也不用太过担心，部门长虽然在工作上严厉，生活中却是个慈祥的长者。

　　所有实习生与兼职的简历一开始都会经过他手，初面也是由他进行。当时，看到洛晗的简历、以及作为辅助材料的她的画作与文章，连青就感觉眼前一亮。从清原考到联邦大学，是多么的不容易，他衷心希望这个地方出身的女孩子能够获得兼职，便在与她单独初面的时候传授了她不少面试技巧。

　　不过，看来是他多虑了，洛晗气质不凡，才华横溢，果然被轻松录取。她的行事举止看起来虽然低调，但所到之处好似有一种难掩的光芒，不自觉吸引他人的目光。她的加入，不知让多少男同事暗暗欢喜呢。

　　不过，这个清原出身的女孩子，怎么会和戚云在一处？连青心中悄悄疑惑。看来，她并非寻常人。

　　“实在让人气愤！”聊到昨日大选，罗恒捶胸顿足，桌上的碗筷被他拍得震响，“那样匪夷所思的结果，肯定是有内幕！肯定是鹰派搞的鬼！”

　　连青放在桌下的手暗暗扯动罗恒的衣角，让他少说点。虽然世家坊间传闻戚云在背后扶植鸽派，但不知是否属实，况且戚家在面上仍旧是鹰派豪族。罗恒在他面前对鹰派这样破口大骂……

　　罗恒却丝毫没有意识到朋友的提醒，越说越气愤：“那时我们都在仁合广场，鸽派明明已经得胜，整个广场是怎样的欢腾啊！最终结果出来的时候，何止是惊诧，简直愤怒得要爆了！连青，你说对不对啊？”

　　“额……”连青无奈地吞了口口水。

　　洛晗听着，心里暗自唏嘘。

　　的确，鸽派从未掌握过权力，第一次离胜利如此近，最后遭遇戏剧性的反转，当然会让广大支持鸽派的国民无法接受。不过，鹰派的获胜也造就了历史上第一位平民总统的诞生，从这一点上来说，又让国民们愿意转而去接受这样的结果。

　　“喂，你……”看洛晗眼神凝重地想着什么，似乎并没有和自己一样义愤填膺，她不是清原出身的么……罗恒凑近洛晗，眯起眼狐疑道，“你不会，选的是鹰派吧？”

　　“额……”被问得猝不及防，洛晗不知所措地支支吾吾道。

　　戚云见状，在一旁偷笑。

　　“这次是鹰派险胜，”邻桌的一个酒过几巡的上班族面带红晕，听到他们在说大选的话题，便插进来分析局势道，“不过，照这个势头下去，鸽派赢得权力，是迟早的事。说不定，下一届，胜利就会来了。”

　　是啊，平民的力量势不可挡。终有一天，迟早的那一天，会到来的。

　　这个气氛，对某些人来说犹如朝阳般充满生气，对另一些人来说就像夕照般苍凉无力。这个气氛，就像弥漫在空气里，来到地面上的洛晗越来越能感受到。

　　“还要等下一届？！”罗恒一拍桌，“要我说，就该曝出那些代表瀛州投选的人的身份，看看都是些什么人！”

　　洛晗心里一紧。

　　戚云收起了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目光中露出肃冷之意。

　　“听说，瀛州从七年前大火之后就荒芜了。那种地方，最容易做黑箱操作。”罗恒凛然高声道，邻桌人也啧啧呼应。

　　连青瞟了眼沉下脸色的戚云，对罗恒冷静道：“投选哪方，是每个选民的个人隐私，受到法律保护。”

　　“平时是这样没错！可这次前后过程太过诡异，最后相差的两票能够左右结果！这种情况，应该呼吁国会，当作特例，强制将信息公开！”

　　洛晗心跳得厉害，沉默不语。

　　身旁的戚云温柔看向她，给她一个沉稳安定的眼神。

　　嘴角惨淡一笑，洛晗心中苦涩。其实，罗恒说的，并无不妥。甚至，他说的，再正确不过了。

　　“唉！”罗恒长叹一声，嘲讥道，“我也知道，我在这儿瞎嚷嚷也没什么用。国会还不是被那些个权贵牢牢控着么。哼，什么共同，什么光明，路还远着呢！”

　　桌上一时无话，几人各怀心事，闷声吃菜。

　　几人吃过拉面后，又点了不少饺子、烤串等小食，边吃边聊些轻松的话题，气氛终于缓和下来。

　　兜售饮料的小哥迈着灵巧的步子在人群中辗转穿梭过来。罗恒熟门熟路地从饮料托盘上取下几杯啤酒，将第一杯送到洛晗面前。

　　洛晗不擅喝酒，但见前辈如此好意，正不知如何应对，戚云伸手一把接过罗恒递来的啤酒，微笑道：“这杯我喝了。”他随即抬头向小哥要了杯果汁，放到洛晗面前的桌上。

　　洛晗望着面前的果汁，一种久违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思绪好像忽然回到从前地下时，回到那个被周围亲友小心护着的自己，这种感觉使她内心五味杂陈。

　　罗恒仔细端详了眼前两人片刻，笑道：“我们刚认识，照理不该唐突八卦，若我的话让你们不快，就当我没说……我第一眼看你们，感觉两人气质风韵十分相投。不过，慢慢看着你们相处的样子，倒觉得更像兄妹。”

　　听他这么说，戚云小小愣了一下，正要开口，一旁的洛晗笑着应答：“是吗，差不多算是兄妹吧。”

　　＊

　　辞了罗恒和连青，离开拉面酒场，两人沿江散步。

　　离公寓楼还很远，抬头见宏伟壮观的公寓大楼在江的另一头遥远的地方闪烁着光芒，岸边晚风拂动。不知不觉，已经入了秋。

　　刚刚夜市里人声鼎沸，环境复杂，不是说话的场合。现在两人单独踱步在鲜有人迹的江岸，边走边聊。

　　戚云见洛晗经历了昨日的那么多令人疑惑惊惧的波折，却仍旧一脸平静无波，照常平心度日，情绪倒是无碍的样子，不禁打趣道：“你倒是够笃定。知道我会来向你解释。”

　　洛晗望着江上反映夜空星月的点点光芒，清悠一笑：“那不然呢？你想说的自然会跟我说。不想让我知道的，瞒或者是骗，一样不会少。”

　　戚云笑出声来：“看来我在你心中的形象，永远是摆脱不了奸猾的卑鄙小人了。”

　　洛晗出神望着沉静的江面，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

　　“第一次在首都见到你的时候，只觉得你是个让人琢磨不透、心机叵测的怪人。”洛晗回忆着，“后来，以为你是个利欲熏心、为了自己心中执念而不择手段的偏执狂。”

　　戚云扑哧一笑，看着她：“那再后来呢？”

　　洛晗脑海中闪过檀晔的影子：“仁合广场震耳欲聋的欢腾，拉面酒场生机勃勃的酣畅……那种力量是多么美好，也是多么令人畏惧……你说的对：‘总有一天，要学会体面地放手。’鹰派实力挡不住江河日下，放手或许并非会带来绝对的毁灭。只是，对毁灭的恐惧本身，若失去控制，就足以毁灭一切。若在这过程中，有人能够在对面尽可能平稳地接住，将绝望的恐惧哪怕驱散一分，将希望的光照哪怕带来一寸，让他知道结局可能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情况或许就会很不一样了。所以，你不是要毁了他，你是在帮他。在一切都还在毫微未发之时，趁还来得及，早早地站在他的对立面，接住他，或许不仅可以救他，还可以救很多人。”

　　戚云没想到从她口里听到这番话，怔怔地望着洛晗片刻，轻松笑道：“别把我想得这么高尚。我只不过，就是想和他对着干罢了。”

　　看洛晗被他逗笑，戚云眼神转而变得沉穆起来：“有一点，我和他一样都赞同，就是没有人可以妄想成为救世主。若有人真的狂妄到想要仅凭一人之力就能一手遮天或力挽狂澜，那不论他站在哪一面，都会是在潮流的逆面。”

　　洛晗点点头，表示同意。

　　“还有，我恳求你，不要把他看作十恶不赦的人而厌恶他。他并不是看上去那么坚强，只是一直苦苦撑着。昨日将自己最不愿意让人看到的一面暴露在你的面前，此刻他应该已对自己厌恶至极，心里怕是已经伤透了。那种自我厌恶，搞不好，甚至能就此毁了他。”

　　“我怎么会厌恶他。”洛晗心里暗暗作痛，“因为不管输赢如何，手段如何。本质上，我们和他是一样的人。”

　　戚云垂下眼眸，淡然一笑，继续对洛晗解释起瀛州买卖的原委，说辞与他昨日对檀晔、宣霖所说的并无二致，只是把“清原”换作了“帝国”。

　　听完后，洛晗看着他平静问道：“是什么样偶然的机缘巧合，让你和你父亲知道我的存在呢？”

　　“是蓝姨。”戚云答道，“她在被檀晔母亲下毒之前，匆匆把你在地宫的事告诉了我。我自然想去核实，但潜入地下谈何容易，所以那之后准备了两三年时间，终于带着军士到了地下，竟也顺利找到了你。”

　　洛晗惊讶地看他。原来那日，他前往地宫是为了寻她。

　　“还有其他人知道吗？”洛晗疑问道，想到原茜那日在檀府看到自己时，那一瞬的惊讶却又迅速平静下去的眼神，“檀晔母亲……”

　　“她只知道你母亲当初逃出了大火，至于你父亲是谁，以及你与帝国宫廷的关系，她应该不知道。”

　　洛晗眯起眼。

　　“不过，放心，她不会再害你。”戚云笑道，想起白天泽睿让自己把功劳担了，便暗叹一声，强作解释，“我父亲是这世上少有的能让她有所顾忌的人之一。今日我已经去过原府，把他名字架了出来。只要戚家在一日，她不会再下手害你。”

　　“哪那么容易。你手上，该不会有她的把柄吧？” 沉沉地望了会儿暗涌的江水，洛晗转过脸来看着戚云，淡漠道， “能让她放弃下手，是什么样天大的把柄？”

　　戚云愣愣地望着她，不禁摇头苦笑。她的反应，和某人真是一模一样。

　　见戚云沉默不语，知他不愿透露，洛晗便也不再追问。

　　两人无声而平静地走着。

　　“不管怎样，看在我帮你解除危机的份上，”戚云看着洛晗，玩笑道，“这次帮我一个小小的忙吧？”

　　洛晗好奇地望向他。

　　“离开首都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完成。”戚云定定地凝视着她。

　　听完戚云的请求，洛晗垂眉浅笑，会心应允。

　　“你要走了？回地方驻军？”

　　戚云点点头：“如你所说，我也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偏执的人。我相信，世界自有它前进的轨迹，只要我们在自己力之所及，尽可能心怀善意努力向前，虽然路途或许迂回艰难，但终会引向光明。鹰鸽两派是如此，地上地下也是如此。很多激进的人妄想着能在极短的时间中见证激变，恨不得所有美好的时刻都在自己活着的时候来临。可我宁愿自己多一些耐心。很多东西，需要历经几代人的努力。操之过急反而可能会带来灾难。光明与美好，虽然我们可能在有生之年看不到，但那有什么关系。美好的事物，值得等待。很多人觉得，军人的使命是扛起枪炮，为国家战无不胜，所向披靡。可我并不这么想。对我而言，我相信我的使命，就是耐心地守在那里，努力避免在我们的有生之日，再次发生两国之间的大战。”

　　洛晗感念地望着他的眼。

　　江边晚风拂面，眼前的身影在风中显得别有韵致，沉静高大。

　　从小到大，洛晗曾经想过，若世上存在着战神，该是何模样。是狰狞可怖，是魁梧巍然，还是……

　　这世上，会不会存在这样的战神，手执利杖却悲悯人间，不是挥斥铁骑去发动战事，而是用自己的身躯静静守护着和平？

　　无言许久，戚云在风中默默注视着洛晗的眼眸，终于开口道：“虽然知道你在这里找到了喜欢做的事，我还是想问……首都虽然繁华，却复杂凶险，暗潮涌动。你是否愿意和我一起离开，远离这里，去地方上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