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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困箐亭 ...


  •   话说那回三居各自交谈后,府里的气氛日趋怪异,平日里是各做各的,晚间聚在一起用膳却无甚话可说。

      几日下来,府内下人也不免嘀咕,于是愈发小心伺候。

      到这月初九,正是谷雨,一府人早早收拾好要出去“走谷雨”,气氛这才又欢快了些。

      马车缓缓驶向京郊的那片桃林,当然,桃花是早落得七七八八了,但牡丹开得正好,在那些个憔悴不堪的桃花映衬下,更显出其天姿国色的美貌。

      天点纷林际,虚檐写梦中。外头春景正好,叫居望这些天疲累的心也松活起来,掀开帘子端瞧着外头的粉拖红逶,一个拐弯,树影一晃,面前便开阔起来,数辆马车皆是一摇一摆晃着,好不惬意。

      居望前头是居正清的车架,因居县伯喜欢这些排场,府中三位主人都各有车马,出行也不坐一块。

      就这么一晃一晃的,庄子就到了。一般人家都是出来踏青便罢,居家每年这时候却都要来庄上待上两三天。

      居望搭着元生下车,目光触及到居正清和居安宁身上又收了回来。

      快了。

      他心想着。

      很快他就能实现阿兄的愿望了。

      然后…是父亲的。

      白日里惯例是出去赏花,居安宁不大想动,居正清又有商号的几位朋友要聚,居望便一人带着元生并三俩小厮往牡丹亭去。

      到了亭前,虽来的早,也已有了些人,遂又往前,过一小河,往无人的路,进了片竹林子头。

      林深处有一短亭,地面结了青苔,旁边立了块碑,上书“困箐亭”三个大字,红漆早已脱落,是个破旧得很的地方,想来久无人至。

      “就在这吧。”

      小厮们背了煮茶的器具与果脯点心,闻言各自布置起来。

      元生在亭中垫了层席子,而后拿起大葫芦往外头去方才经过的山泉处打水去了。

      待他回来,四下也打扫布置的差不多,元生知晓自家阿郎是极爱清净的,便道:

      “你们各自玩去吧,一个时辰后回来,可注意着时候。”

      人遣净了,只主仆二人在亭中煮茶赏竹。居望瞧着这满眼晃人的绿,又有隐约的雾气笼得纱窗似的朦胧,来了兴致,饮茶吟道:

      “风遗浮萍,水潺潺隔淡荡行。纱卷旧瓦,绿囚困箐亭。

      絮倚残碑,一阙烟梦情。”

      而后略一沉吟,未及续上,便听亭外冒出个清亮含笑的声音接道:

      “赴春来,半程阑珊,径尾现仙灵。”

      居望听这声,回首去瞧,素衣玉簪的少年郎从那铺满落叶的小径逆光而来,这时太阳出来,雾渐散了,小少年奔向他,就如同带来了这大好春光。

      “先生!”

      汤治先是远远一唤,而后小跑过来,抬手止了元生惊乱的礼,装模作样的拱手道:

      “川家十二子台,见过居先生。”

      居望仰头定定的看着他,也不起身回礼,眸中荡着那一片青色光晕中笑得金乌般耀眼的麻布衣衫小孩,浅色的薄唇动了动。

      “碑残无人补,椿虫消瘦愁。”

      汤治笑了笑,坐到居望面前自然的斟起茶,口中续道:

      “新客扫寂静,青衣替光柔。”

      居望又道:

      “飞檐拒晴暖,寒苔独深厚。”

      汤治亦是接道:

      “粉香百草斗,逶迤朱红熟。”

      待他说完,居望又出一联:

      “烟敛冷魄消,遣悲素日谋。”

      汤治抿着茶,手背贴着尚带凉意的席子,歪头看向居望,想了一会,忽然笑道:

      “平生见料峭,为把花魂偷。”

      这诗联得顺畅,像极他二人在信中那几年,这会子面对面一说,居望再冷不下脸,笑着问他:

      “川十二郎?”

      “哎!正是在下!”

      说着一拱手,顺道捻了块桃酥吃。

      “你如何来的,来此做甚?”

      居望瞧他独自一人,略有担忧不解,便问他,谁知这人仍旧耍宝道:

      “自高台险崖上出,来寻仙人。”

      边说还边摇头晃脑的,嘴边的残渣落了一地。居望便拿茶针敲他伸向果脯的手。

      “认真问你呢,这样出来也不怕挨罚。”

      “先生放心,我都打点好了。我出来就去你们庄子上了,结果还是晚了些,就问下人们,说你往牡丹亭过来了,我去了没寻着,料想着你嫌人多,于是往这僻静处来寻,还真被我寻见了。”

      这边两人正难得的说着话,一旁的元生听着却惊骇不已,哪能想到川郎君竟然就是大皇子呢?只是看自家阿郎像是早已知晓,于是收敛了情绪,站到亭子外头些的地方去了。

      虽无外人,但汤治既然报了川十二的身份,加之居望冷他这许多天,又有私心,于是难得放下那一套一套的尊敬,第一回真心实意的谈天说地起来。

      “渊林?”

      突然听见这个名字,居望抬眼去看他,复又低下头不言语,过会子才轻应了声。

      “嗯。”

      汤治为这一声笑开了眼,小小年纪盛了满目星辰似的,无怪乎前人说最是情深少年郎。

      “以后没人,我就这样唤你好不好?”

      许是偷溜出来的缘故,汤治今日的衣袍饰物都极素净,这一笑,矜贵气就藏不住了,居望瞧着也受感染似的露出笑来。

      “好。”

      而后俩人便就着茶点联诗论文,十分情趣,到了日偏东梢时,一个时辰差不离过去,汤治也该告辞。

      这一聚,俱是未曾尽兴,依依不舍的分别之后小厮们也陆续回来,居望自觉无趣,遂回了庄子。

      ~~~

      到了第三日,居望算算时候,估摸着居正清与友人们聚完,该听的该看的也差不离看全了,便让居安宁到院廊角下逗雀儿玩。

      居安宁虽然不解,仍照做了,口中念着些“人生何其艰,少年寂静年。”的诗句,在居正清路过时恰巧叹上半声,而后回过头笑语言言的迎上自家小叔,这出戏便算结束了。

      居望远远瞧着,手微微紧了下,眉眼愈见冷色,带着几分不知名的厌弃。

      这天晚膳,不出所料,居正清主动谈起这些事来,早有预感的两人配合着,顺水推舟便将居安宁掌管铺子的事定了下来。

      待到次日回府,叔侄二人如何商议细节不提,居望则撇下小厮们独自到了园子里头的枇杷院去。

      居家原先的府邸早已被查抄,如今归属于皇家,现住的府邸是女皇赐下的,居正清让人仿造了居望母亲姜夫人初嫁居家时二人住的院子在此聊以慰藉。

      院子里是不住人的,除了家具,只放了姜夫人的牌位,逢年过节时居正清和居望会过来祭奠一下。

      枇杷院实在是过于静谧,一段长亭从入口横跨院子,一直通到尽头的水井,靠主屋的一侧种了棵枇杷树,空荡荡的矗立着。

      居正清很少和居望说起他母亲的事,但居望却知道,这院子是下了工夫的,什么都像,只除了这棵实在没办法的枇杷树。

      当年那个院子,那棵枇杷树,华盖延伸了大半个院子,在长亭和主屋的石板路上洒下一层厚重阴影。

      夏天的时候,年少的居郎君与姜夫人坐在下面,一面纳凉一面听蝉,偶尔还调皮,让人找了蝈蝈来斗着顽;春秋的时候搬张茶几,铺个席子,小炉子往旁边一放,便将下人们赶走,自个煮茶吃,光是茶还不够,还得赌着书,输赢都笑,笑得枇杷树都颤了几颤;到了冬天,姜夫人就懒得动弹了,她是南疆人,南疆从来不会有那么冷的天,居郎君便哄她,烧地龙还不够,上好的银丝碳一盆一盆烧着,烧得姜夫人暖和了,便悄悄的推开窗户,去看那南疆从未下过的大雪,大雪纷飞啊,落在枇杷树干枯的枝丫上,那么晶莹,那么华美,那么梦幻。

      姜夫人便忍不住想,她放走的那只雀儿,如今怎样了呢?

      这些久远的,几乎没人知晓的事,在居望脑海里走了一遍又一遍。他一踏进院子,那些少年轻狂便从他母亲的手记里跃在他眼前,与而今严肃内敛的居正清重叠在一起,交织出一个不甚明晰的影像。则又是更深的悲哀。

      里屋常扫着,没什么灰,居望推门进去却被呛了下,呛得他双目通红,扑通一下跪在那漆黑的牌位前。屋子里很黑,牌位也是黑的,只有那描红的朱砂字亮得刺眼。

      小郎君张了张嘴,哽咽了。

      “阿娘… …”

      姜夫人的牌位端正立着,无声无息的注视着居望磕下一个响头。

      “阿娘,儿子对不住您… …”

      他知道母亲是南疆人,当年如风一般自在的飘到京城,一路上风霜尘扬,感慨般的在护城河边的杨柳下吟了句“人生何其艰,少年寂静年。”,落寞又伤怀;打马路过的小郎君恰巧听了一耳朵,以为小娘子要投河,忙地将人用马鞭一卷捞了过来。

      还不是姜夫人的小娘子惊诧的回过头,与锦衣华服的小郎君对上眼,那年春天的风吹得很轻柔,把小娘子和小郎君的发鬓掀起涟漪,动了护城河的一流春水。

      在没遇到十五岁的居正清之前,这位南疆姑娘最爱的,其实是这大汤宗的山河日月。

      这些,居望都知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困箐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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