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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番外:如梦亦如电 ...

  •   四年的时间可以修好一条路,可以让一个孩子长高三十公分,可以让移栽过来的向日葵开遍山野,可以使肩头的伤疤愈合,可是心里的伤疤偶尔还会疼。

      阿旺对嘉昱与亲生孩子一视同仁,梅朵也把嘉昱当亲弟弟。桑吉和尼玛毫不见外,赛马打架不手软,偷摘人家李子的时候他们就是共犯。

      嘉昱没再继续读书,他学会了些藏语,但他仍喜欢跑到山里去与树说话,用羌语,念那些他并不完全理解的经文。

      这四年过得很平静,马场在第三年已经完全重建好,开始接待一些游客。嘉昱不太愿意见生人,宁愿与他的马待在一起,每每有人来总是阿旺与梅朵在招待,也没人要求他出来。

      那年夏天,向日葵开得极盛。马场住进来一对情侣,桑吉和尼玛躲回房间里兴奋地议论,说他们生得漂亮。

      嘉昱一直没出门,快到阿妈生日了,他想阿妈。

      晚上梅朵拿了刚摘的桃子进来给他,坐在小板凳上发呆,突然叹口气问他:“你还想读书吗?”

      嘉昱搓着桃子皮,“没想过,阿姐想吗?”

      “有一点。”梅朵撑着下巴,往屋外瞟了眼,“刚来的那个姐姐在看书,好多字我都不认得。”

      “认得那么多字能干嘛,我们又不出去。”

      那时的嘉昱觉得自己会在这马场里度过余生。

      梅朵嗯了一声,又出去了。

      嘉昱吃完桃子,跑到水房去洗手,隔壁的淋浴间传来哗的水响,伴着一个有点哑的女声低低抱怨:“冷水啊。”

      热水器是刚装的,水箱在上方,嘉昱抬头看了一眼,那个阀门没开。他们平时都不用热水,大概没有客人的时候阿旺便关上了。

      他爬上水泥台拨了一下阀门,无意地往隔墙一瞟,见到了他此生难忘的画面。

      那是一个女人光裸的背影,水顺着湿漉漉的短发流过她平展的肩头,流经脊背的沟壑,沿着腰际的线条蜿蜒而下。从这个角度能看见她右侧锁骨浅浅的一湾水,还有被抬起的手臂遮了一半的并不丰满却玲珑的曲线。

      淋浴头冒出了热气,她似乎要看向上方,嘉昱赶紧闪身蹲下,心里打着鼓。水蒸气逐渐飘了过来,他忍不住又站起来看了一眼,那身体在薄雾的氤氲中更像一幅画。

      他轻手轻脚地跳下台面,带着未平复的心跳溜回了房间。

      晚上睡觉,桑吉又开始笑,“我看到那个姐姐跟男朋友亲嘴了。”

      “亲嘴什么感觉啊?”尼玛趴过去。

      “你娶了媳妇你就知道了。”

      嘉昱闭着眼装睡,他想着那个背影。

      他做了个梦,梦里有满树的梨花,阳光斑斓,那背影站在树下,让他想起阿妈书里伊甸园的夏娃。风吹过梨树,下了一场雨,白色的花瓣沾在她头发上,他在她身后轻声地叫:“姐姐。”她的头发被风吹起,缓缓转过头,可是那个瞬间梦却醒了。

      次日午后他照旧上了山,在溪涧边躺到下午。溪水和鸟语中偶尔有风吹过草叶的声响,那是草木在说话。

      他突然听见了细簌的脚步声和人声。

      爽朗的男声在笑,“我以为你吹呢,真不累啊?”

      “姐什么时候跟你吹过。”

      嘉昱心里一颤,这是昨晚他在水房听到的那个声音。

      他小心地梗着脖子抬头去看,溪对面的坡上,两个人正往山顶爬去。嘉昱撑着身子在原地看着他们,那哥哥脚下一滑,摔进一丛绿绒蒿里,姐姐大笑着拉他起来。

      “还爬不?瞧你身上蹭的刺儿。”

      “爬,谁还没摔过。”

      “姐还真没摔过。”

      哥哥脏兮兮地往她脸上蹭,“给你能的。”

      他们打闹着往山上去了,嘉昱这才起来,去看那花有没有被压坏。

      花茎只断了一根,有几片紫色的花瓣落在地上,但花株只是倾斜了些,没受伤。

      嘉昱正要走,突然看见脚边有一块银色的圆牌,上面镌刻着字母,他只认识一个C。应该是那个哥哥掉的,他看了眼已经走远的两个背影,把银牌放进了口袋。

      *

      夜里,嘉昱被热醒了,入夏之后他常常在深夜醒来,只好出去吹吹风再回来睡。但今天好像不只是因为热,他觉得他忘了什么事。

      桑吉和尼玛已经睡熟,嘉昱借着微光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快一点了。他猛地坐起来——阿妈的生日!

      前三年他都会守到零点,在向日葵花丛里对阿妈说句生日快乐,今天他忘了。

      他蹑手蹑脚出门,绕到屋子后面,却被那里的人影吓一跳。

      那人也被他吓了一跳,“谁啊?”

      他愣愣地站在那里,虽然一直没见着那位姐姐的正脸,他却立刻认出来了。漂亮是真的,却不是他以前见过的那种漂亮,她的清丽中有股男孩子气,很久之后他才找到形容词:飒。

      她穿着简单的白色背心和牛仔裤,光着脚,短发顺意地蓬着,但就是与别人不一样。

      “你是这家老三?”她突然笑了,“你阿爸说你怕生不肯出来,怎么大半夜跑这儿了?”

      他怯生生地,指了下花丛,“今天我阿妈生日。”

      她笑容稍稍一凝,又重新绽放开来,比起夜半微微收起的花瓣,她的笑才更像是盛开的向日葵。

      她走过来揽住他的肩,把他带到花丛前,“生日要唱生日歌的。”

      他不会唱,羌族没有生日歌,那些祝寿的歌唱的都是长命百岁,他也不愿唱。但姐姐很轻声地唱起来:“祝你生日快乐……”

      他看着面前的花,好像那些花也在笑。阿妈是汉人,从前应该也听过这样的歌吧,现在终于又有人为他唱了。

      他突然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诶诶诶。”姐姐的手背拭过他面颊,故作严肃,眼里却带着温和的笑意,“小孩儿,阿妈生日可不能哭的。”

      “我想阿妈。”

      “阿妈肯定也想你啊。”她蹲下来,牵着他的手,一手指着向日葵,“你看,花儿都知道,人不能一直看过去,要看太阳升起的地方。你想她是好的,但是如果她看见你在哭得多心疼啊。”

      “嗯。”嘉昱憋住了眼泪。

      他在家里从不提,因为这个家的所有人也一样失了至亲,所以也从来没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可是好像是这样的,阿爸阿妈和爷爷都看着他,如果他们看见他在哭,也会在天上为他担心吧。

      姐姐笑着站起来,拍拍他,“赶紧回去睡吧,小孩儿不睡觉长不高。”

      他吸着鼻子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她一眼,她还站在那里,温柔地目送。

      后来的几天他一直悄悄地跟着这对恋人。

      他们很甜蜜,似乎眼里只有对方。哥哥叫她“欢儿”,而他只听她叫过一次“姜先生”。他从他们的对话中隐约猜测,哥哥是个演员,姐姐好像也是搞艺术的。

      嘉昱有点羡慕,他们的生活听起来精彩,但他羡慕的不是山外面的生活,而是那个哥哥可以紧紧握着她的手。他回味被她牵住的那半分钟,那只手有一点凉,但是柔柔的,身上带着雨后草木香气。

      姐姐不像寻常的城里姑娘。他远远见到她爬树,攀着根枝蹬着树干跃上去,与他一样利落。她坐在树杈上晃着脚大笑,笑声让他想起林间的山泉。她站在山顶冲下面呐喊,喊的好像是英文,他突然懊恼自己不懂英文。

      他想读书了,想成为像他们一样的人。

      那天下午他回到家喂完马,躺在围栏下发呆。马厩里那匹他最喜欢的黑马飞沙打了个响鼻,他刚坐起身想看看,却听见有人来了。他从缝隙中看过去,发现是那对恋人,于是又默默躺了回去。

      他们一直没说话,就那么头贴头靠着。天空渐渐变了色,头顶的湛蓝开始发紫,云也飘得慢了,被镀了层金。

      他突然听见哥哥说:“你会嫁给我吗?”

      嘉昱心里一惊,五味杂陈地泛上了他分不清的情绪。这么般配的恋人,当然是要结婚的,就像阿爸与阿妈一样。可是,他不希望姐姐结婚。

      他思绪飞着,突然又听见姐姐说:“等你十年好了,到时候你成了影帝我就嫁你。”

      嘉昱一阵雀跃,她没有马上答应,还有十年,姐姐是有条件的。他在报纸上看到过那个词,影帝,就是演戏最厉害的人。他飞快算着,十年之后他二十岁,是个大人了,他也要当影帝。

      他们在打闹,姐姐说:“那你最好每天烧香祈祷明年奥斯卡能成,到时候姐罩着你。”

      嘉昱抓着他不认识的那个词,奥斯卡。他拿手指在地上画着,拼命记下这个词。

      *

      那晚他瞥见姐姐进水房洗澡,哥哥与阿旺坐在屋前的台阶上抽烟。

      哥哥说:“谢谢您招待这么久。”

      阿旺咧着嘴笑,“也没招待啥咧,我都在忙。”

      哥哥说:“您女儿挺周到的,我媳妇儿特喜欢她。”

      阿旺嘿嘿两声,“那以后多来玩啊,明天什么时候走?”

      “明儿估计一早吧,去机场还挺久的。”

      嘉昱站在窗边,心里空落落。明天之后,他就再也见不到姐姐了。他跑到床头翻出枕下那块银牌,出去的时候哥哥正巧要进屋,他叫住了他。

      哥哥看见他摊开的手,面露惊喜,“哇,谢谢你啊,我还以为找不到了。”

      嘉昱嗯了一声,瞥了眼水房,突然鼓起勇气抬头,“能不能跟你说几句话?”

      哥哥一怔,跟着他走到了草垛后面,“怎么了?”

      “怎么能当演员?”他干脆道。

      哥哥笑起来,“想当演员啊?”

      “嗯!”嘉昱坚定点头,迈出第一步他便不怯了。

      “为什么?”

      嘉昱不自然地瞟了一眼水房的方向,咬着嘴唇不说话。

      哥哥好像立刻就明白了,笑着坐下来打量他,“去考电影学院呗,当你姐姐师弟。”

      “姐姐也是演员?”

      “她是导演,管着我的,可厉害了。”但他又笑着补了一句,“也就是看着厉害。”

      嘉昱不知道导演是什么,但哥哥的话很有趣,“其实呢?”

      哥哥压低了声音,“其实啊,就是个小女孩儿,还倔,不肯示弱,假装凶巴巴的。她自个儿估计不知道,她凶起来其实特可爱。”

      嘉昱抿嘴笑,也坐下了。他只知道姐姐笑起来好看,虽然没见过她凶的样子,可是他想,那一定也好看。

      “不过你来晚了,她已经是我的了。”哥哥又说。

      嘉昱一扬脖子,“你们还没结婚呢。”

      哥哥低着头笑起来,“可以啊小子,想这茬儿呢。那你等呗,我是肯定要娶她的,你可以等我俩七老八十,要是我先挂了你再帮我照顾她。”

      “挂了?”嘉昱不懂这个词。

      哥哥往地上一躺,俊朗的脸上溢满温柔神色,“是啊。以前我还想呢,希望我能比她活久点儿,不然留她一个人没人照顾怎么成。要是有你我就不担心了,不过……赌不赌?你没我长情。”

      嘉昱不服气,“反正我比你小,我肯定喜欢她比你久。”

      哥哥坐起来伸出小指,“拉钩不带反悔的。”

      “赌就赌。”嘉昱撅着嘴与他拉钩碰拳。

      哥哥盯了他一会儿,又笑了,“挺倔啊小子,说不定还真是她的菜,我可得把媳妇儿看紧了。”

      嘉昱一本正经,“你要是对她好我就不抢。”

      哥哥一抬眉,“那你趁早下一个吧,不可能的事儿,我媳妇儿我得疼到死。你知道哥追她有多难么,一开始都不带跟我说话的。”

      “那她后来怎么又答应你了?”

      “被哥的魅力折服了呗。”他眨着眼笑,“你还是努力当个演员吧,泡不到姐姐说不定能演她的戏。”

      嘉昱不知道这个“泡”字是什么意思,但他大概知道哥哥在说什么。他们无疑相爱,相爱的人不能拆散,他懂。如果只能仰望,那么仰望也好。他能看着她笑,带着少年时的喜欢看她幸福,那也是快乐的。只是,真想离她近一些。

      “你等着,我以后肯定要演她的戏。”

      “漂亮。”哥哥从口袋里拿出那枚银牌递过来,“你拿着,当了演员来找哥,哥带你混。我叫姜承焕,你呢?”

      嘉昱怔怔地接过,自己这么明目张胆说喜欢他女朋友,他却还要帮他,这是对他们感情太笃定,还是根本只把他当个小孩儿?但这一句让他相信哥哥是好人,姐姐一定没爱错。

      “我叫嘉昱。”

      “记着了。”哥哥站起身。

      嘉昱又拉了他一下,“你别跟姐姐说。”

      “怕她笑话你?”他弯下腰温和地笑,“放心吧,这是男人之间的秘密。”

      他们离开一个多月之后,梅朵收到了两箱子书,还有一部学习机,箱子里附了一封信,叫他们有机会好好读书。

      嘉昱终于在信的落款上看见了那个姐姐的名字:迟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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