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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番外:如梦亦如电 ...

  •   千禧年,白雪与红叶同存的九月,一个汉族女人嫁入了羌寨。

      释比家的儿子娶了个外族人,在寨子里很不寻常。但这女人是山下县城里支教的老师,大城市来的文化人,连释比都很尊重,村民们也当作得了个宝。他们的儿子出生时很自然地随了母姓,由她起名嘉昱。

      这世外天堂里,他的到来为她添了一束光。

      村里人高兴,也为了刚成为母亲的女人不再奔波,索性在寨子里辟了一间小学堂,于是难得上学的村里孩子们都有了老师。

      嘉昱的童年在质朴又丰沛的爱意包围中度过,族人对父辈的敬意让他蒙了荫,从小便是最受照顾那一个。

      这座寨子的小孩儿得幸有书读,而嘉昱又比他们幸运。父母见过世面,能与他讲山外的故事,能带他下山去看若尔盖的草原、达古冰川的杜鹃、索格寺的黄河湾、俄木塘的花海。

      他跟着爷爷诵经,与树说话。

      起初他什么也听不见,后来爷爷带他进山里,把他抱到树上,让他仔细听。

      爷爷说,这世上万物都有灵,死去的生命会被神灵带走,但还会有魂魄留在一草一木中,你感受了它的存在,它就会与你说话。

      他只听见鸟叫,但从这鸟叫中听出了快乐,他兴奋地对爷爷讲,爷爷说:“这是个开始。”

      后来他便醉心于这些野外的声音了,连听阿妈讲课的兴趣都被转移到了动物身上。他在寨外的山里一待就是一整天,追野兔,听鸟唱歌。

      阿妈竟也不反对,告诉他:“跟自然学的,可能比跟人学的还要多。”

      但有一回,嘉昱实在忘了形。

      那几天阿妈下山给邻县要高考的学生补课,寨里的孩子趁天气好都开始满山疯跑。那天嘉昱走了四个多小时,在寨北的林子里挖蘑菇,人生中第一次见到了一头鹿。

      他被那种灵动的美丽惊住了,小心翼翼地躲在草丛里看它饮山溪。可是有风吹过来,叶梢抚在他脸上,轻轻的痒,他甩了甩头。就这么一瞬间,那小鹿警觉地望过来,拔腿就跑。

      嘉昱不舍地在身后追,那小鹿好像腿有伤,跑得不快。跑了一小段,嘉昱发现它跛着脚,有点心疼,便停住了追逐,缓步远远跟着。也不知跟了多久,终于还是跟丢了。

      他才发现自己不认识这个地方,来时眼睛紧盯着小鹿,根本不知道是从哪里走过来的。天已经快黑了,但他在山里跑得惯,也不慌,朝着日落的方向走,想走到大路上。

      那段路很难走,他用铲子开路,竹篮已经被扔在了半山。等到他从山上下来,山脚下一片漆黑,只有一轮弯月隐约照着那片草地。他彻底不辨方向。

      这次运气也不太好,下来的地方并不是公路,草原上连人走过的痕迹都难寻。他深一脚浅一脚朝着有零星灯光的地方走,前路苍茫,繁星如被。不到七岁的孩子从未觉得这世界有何危险,仍觉得惬意,只是心里隐隐有点急着回家。

      约摸又走了半个多钟头,灯光看起来没那么远了。他脚已走得酸,刚想坐下歇歇,突然听见斜前方仿佛很近的一声狼嚎。

      嘉昱只在若尔盖见过狼,那时远远的,见到四匹狼突袭羊群,他还记得狼眼中的凶光。阿妈说,这就是食物链,狼不是坏蛋,它们捕食动物是为了生存。于是他也相信狼不是坏蛋,可他知道,狼是会捕猎的。

      他这时才有点慌。

      他警惕起来,观察四周,尽量不发出声响地朝另个方向前行,他知道不能跑,一跑便露了踪迹。

      但人永远防不过野生动物,就在嘉昱恍惚觉得不远的前方有一条土路时,余光突然瞟见了左边二十米外两个在黑暗中一闪而过的亮点。他知道,那是狼的眼睛。

      嘉昱僵住了,不敢动弹。据他这些年观察,被捕食的动物凡有能逃脱的,都是先冷静等待捕猎者的动作再伺机行动,仓皇逃窜的无一幸免。

      他支着耳朵听,感觉到那匹狼绕了几步,从他后方逼近。他握紧了手中的铲子,突然间一股寒意,伴着一阵风压过来。他迅速转身挥手一铲,同时整个人在地上滚了一圈。狼扑了个空,他也没打到狼,但那狼的眼神骤然锐利,抬了抬前爪,一副准备好好周旋的架势。

      狼很瘦,弓着脊背左右迈着步子,眼睛紧盯着嘉昱,在草原微茫的夜色中发出犀利的绿光。嘉昱学着它的模样弯下腰,目光一寸不离,铲子朝前伸着,手臂已经绷紧了。

      狼在他觉察到的那一瞬跃起,他判断对了距离,跨步一矮身,躲过了狼牙,但它的爪子在他头顶挠过一道口子,鲜血直涌。他咬着牙,在狼急躁得未站稳便再次扑来时挥起铲子重重拍在它左眼上。它好像晕了几秒,同时彻底被激怒,发出可怖的低吠。

      嘉昱此时也豁出去了,不战便必然是一死,他至少不能等死。

      他抹了把流到眼前的血,举着铲子冲过去,正砍在狼张开的嘴里。那狼虽瘦,但身形比他大许多,盛怒之下的一甩,嘉昱连带着铲子一起飞了出去。

      马蹄声是在这时突然出现的,像神灵召唤一样。

      那匹狼显然也听见了,脚步踟蹰起来,没有立刻再攻击。嘉昱滚到一旁拾起铲子,抽出胸前挂着的羌笛用力吹了几声。而狼此时好像仍不甘心,见他又拿起武器,毫无起势地冲上来。

      刚才那一摔已经让嘉昱感觉自己摔散了架,这一下躲闪不及,被扑了个正着。那狼终于得手,像是要戏弄猎物似的,没有直接下口,而是用利爪深深刺入他的左肩,缓慢地向下拉。

      嘉昱痛得几乎要昏厥,他明白,他这次逃不掉了。

      在涣散的意识中,只有一双狼眼炯炯地朝他的脸逼近。

      他闭上眼,突然听见清晰的马蹄声和一个男人的吼声,还有马鞭抽在空气中的一响。压在他身上的重量消失了,他感觉自己被拎了起来。

      *

      醒来时,嘉昱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天已经亮了,屋外有马鸣,还有人在唱歌。

      一个跟他年纪差不多大的男孩子跑进来,见他醒了,叽里咕噜说了句什么,又看他没反应,换了生硬的汉语问他:“你不会藏语?”

      嘉昱摇头。

      男孩子跑出去,没一会儿又拉着个女孩儿进来,“我阿姐会说汉族话。”

      嘉昱懵懵地,“我是羌族人。”

      女孩儿扑哧一笑,“那你会不会说汉语呢?”

      嘉昱嗯了一声。

      女孩儿在他床边坐下,用藏语跟她弟弟说了句什么,弟弟又出去了。

      “昨天晚上阿爸赶马回来碰到你了,说你跟狼打架呢。”

      嘉昱直着眼睛,他想起昨晚的情形,他以为自己要死了。

      她见他不说话,又说:“我叫梅朵,你叫什么?”

      “嘉昱。”

      梅朵又笑起来,“像女孩子。”

      寨子里也有人说像女孩儿的名字,他们以为是玉石的玉。但嘉昱没解释,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就算读了书大概也还没学到这个字。

      梅朵的弟弟端了碗奶茶进来,扶他坐起身喝茶。

      “阿爸割草去了,他说让你休息。我们有车的,不过舅舅昨天带阿妈去了县里,等他们回来就送你回家。”梅朵说。

      嘉昱只是点头,他有点惊魂未定。梅朵给他肩膀换了药,又让他睡了。

      但他没等到梅朵的阿妈回来。

      那天迷迷糊糊睡到午后,他突然感到一阵剧烈抖动,屋外响起一片马的嘶吼声。整个房间的墙壁簌簌往下落着灰,镜子和挂饰全都被震了下来。

      一个男人冲进屋把他抱出门,五个人站在草地的正中,眼睁睁看着那排房屋坍塌成废墟。

      脚下的震感愈发强烈,坍塌的不只是他们面前的房屋。倒下的树扯着电线杆砸在地面,发出轰隆巨响。坡下塌陷的公路裂开一道道纹,让嘉昱想起达古冰川被敲开的冰层。目光所及的世界都扬起尘土,远处着了火,冒着烟,仿佛整个人间即将陷落。

      他茫然看着这地狱般景象,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座羌寨的百年石堡,应该还有神灵庇佑。

      那几天余震不断,等到通讯终于恢复时,梅朵一家得到消息:茂县受灾严重,但死伤情况比附近几个县城好些,人员还没统计全,不知道央金姐弟俩有没有逃出来。

      嘉昱问出了地震之后的第一句话:“那北川呢?”

      阿旺大叔愣了愣,“你家里是北川的?”

      “我阿妈在北川上课。”

      阿旺与梅朵互相看了一眼,都没答话,嘉昱从他们的反应中知道,北川大概是不太好。

      三周后,梅朵的舅舅才旦独自回来,带回的还有央金遇难的消息。

      一家人没有哭天抢地,只是静默地,肃穆地朝茂县的方向拜了拜。在整个地区的灾难中,一个家庭的悲伤好像很渺小。

      等到阿旺送嘉昱回到月湾已经过了月余,那羌寨的城堡果然坚固得未见多少受灾的痕迹。

      寨子口扫地的大娘一见到他,惊得朝里面喊:“嘉昱回来了!”

      很快有一群人涌了出来,但这其中没有他的家人。

      那天他得知,他未归的那一夜,寨子里的人上山找了他一整晚。次日阿爸拜托爷爷和村民继续找,自己去了北川,看看他是不是一个人跑去找阿妈了。这一去,谁也没回来。

      两个人死在北川的消息在半月后传回,爷爷当场晕厥,病了一周后撒手人寰。

      逐鹿斗狼的孩童,自此孑然一身。

      阿旺大叔那晚没有走,他不放心,说要再陪嘉昱几天。

      嘉昱记得爷爷的话,死去的生命会有灵魂留在一草一木中,但没有释比的超度,他们如何走得安生?于是那一晚他悄悄离开房子进了山林,爬到树上与叶子说话。

      夜半的林中突然有光线照进来,十几个声音在叫着他的名字。

      他跳下树迎过去,一脸天真,“我在跟我阿爸说话。”

      阿旺一把将嘉昱抱起来,拎回去。

      他说:“你的命是我捡回来的,不准再乱跑了。”

      嘉昱这时才感觉到悲伤,阿旺的话让他想起了自己面对死亡的那一刻。他经历过死亡的恐惧,那明明就不像爷爷说的那样,只是被神灵带到天堂而已。那是种绝望感受,是知道自己再也触不到花草,再也见不到小鹿,再也照不到太阳。

      他哭了一整夜,次日阿旺让他收拾东西,坚持要把他带回叠溪,理由还是一样:他捡回来的一条命,他要管到底。

      从此,阿旺大叔变成了阿旺阿爸,羌寨释比家的孩子变成了藏民的儿子。

      从此,嘉昱离开城堡,来了马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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