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水》旅雾人

3、CH2.(2)

　　“今晚我们去圣伯纳尔湖。”
　　他宣布，不容置疑。事实上，反对意见也没有生存的土壤。雷金纳德的如释重负简直肉眼可见：“当然，您的意志就是我的意志。”
　　最瑰丽的时刻已经过去，他毫不留恋地起身，留夕照在原地。出租马车叮当作响驶过大道，斑驳的车厢框住了飞逝的街景。
　　青年凝固在不及臂长远处的座位上，伊格纳兹有一瞬隐约感到这样的距离于同伴是种负担，但先于他有所行动，难得的考量便汇入万千发散的思绪无从找寻。
　　比之前夜，晚风格外清凉。伊格纳兹走下河堤，半长的发丝随气流微微浮动。圣伯纳尔湖地处市郊，波光粼粼镶嵌在伦约瓦平原东部。他们所处的位置正好居高临下尽览湖泊全景，附身即可清晰绘测每一道波纹的体形。
　　“阿尔勒先生？”雷金纳德转头，“您……”
　　“阿尔勒先生！”
　　惊惧弹指席卷大坝，结束绽放的人高的水花正分崩离析，原本平滑如镜的湖面劫后余生般剧烈喘息着涟漪。就在他忍不住要亲自下水的前一刹，水面动荡再起，“哗啦”一声，银镜破碎处冒出了一抹铂金。
　　朦胧的水汽笼罩着他，那双翠绿的眼因而弥散倏息迷蒙。铂金卷发湿漉漉地贴在他面颊与颈项，透亮的水珠畅通无阻滑过每一寸雪白河山，勾勒得棱角愈发鲜明。像是还没从剧变的环境中缓过神来，他微微张开唇瓣，仰着脸将世界录入游离目光。
　　“阿尔勒先生！阿尔勒先生！您还好吗！”雷金纳德蹲在坝上大喊。生怕对方听不见，他特意多此一举将双手扩成喇叭状。
　　伊格纳兹的视线恍了恍，勉强拼凑出一点焦距，“我很好。你怎么了？”
　　“——我这就去找人，您坚持一会——”
　　“等等！”
　　伊格纳兹不得不提高音量，“找人？为什么？”
　　“您——”雷金纳德陡地明白了什么，“您是故意的？！”
　　再没有比雕塑家迷惑的眼神更好的回答了。彻底沦为披着愤怒外衣的震惊的奴隶，青年难以置信地咆哮：“我不明白——我没法明白——您知道您在做什么吗？！这太荒唐了！”
　　伊格纳兹安静地注视着他。沮丧地发现对方的精神又有远遁迹象，他倏地泄了气，揪着头发一屁.股坐下：“这太危险了……您就这样，一点防护都没有……您决定来的时候就想好了吗？”
　　“谁能在天鹅降临之前描述它羽毛的轮廓呢？”
　　“可您为什么……”
　　伊格纳兹遥望他，遥望星空，缠绕着无数时间妙曼的曲线。
　　“没有为什么。”
　　“人类发明它之前，世界从不询问缘由。”
　　雷金纳德不明显地叹了口气。
　　“好吧，那您要上来吗？”他抓抓头发。
　　“不，让我再听一会儿。”
　　他思索片刻，补充道：
　　“和我的曾经。”

　　天分并不能填补一切。世界曾悉心照料它的精灵许多年，但现在，它终于要给太最喜爱的孩子上第一堂课了。
　　他与画架面面相觑数日，一反常态拿不出一鳞半爪闪烁的灵光。从未受过有关缴械投降的教育，他走投无路，唯有请援。
　　那个下午，父亲带他乘车去了邻省的省城。一天一夜之后，他们立在大屠杀纪念馆的幕墙前，仰头看着高处悬挂的相片。不远处传来孩童惊惧的哭号，父亲紧紧攥住他的手。他们谁也没有说话。
　　“这就是‘惨痛’吗？”
　　最终，他率先移开视线问。
　　父亲的目光依然没有离开那面墙。
　　“是，也不是。”他回答。
　　经过他们的参观者不时用藏着戒备与排斥的眼神打量父亲，顺道分给他几缕余光。没有人理会。他已经习惯了。
　　虽然今天收到的瞩目似乎较平日柔软许多，或许还包裹着一点温和的责备，但他尚不能很好地理解这种变化的含义，因此只是挣开手，改拽住父亲的衣袖。
　　“‘惨痛’是它们给人类的最大反馈，”父亲仔细咀嚼着，缓慢而庄严地，“是我们所能从中感受到的最强烈的轰鸣。但不是它们。你要记住，一个拥抱就是一个拥抱，一个亲吻只是一个亲吻，时光流转，这是万物不变的基本法则。”
　　“同样地，罪恶除了罪恶，什么也不会是。”
　　“毁灭中有时隐匿着美最登峰造极的身影，但毁灭本身与美毫无关系。”
　　他低下头。

　　他们回到晴空之下，面前是矗立有高耸铜像的喷泉。他停住脚步。路人以为正目睹他的兴致，善意引这面容稚嫩的孩童靠近介绍的文字。只有他的父亲预感到将发生的一切，但太迟了。
　　得到允许的孩子三步并作两步，却不是冲向木牌，而是喷泉。
　　他纵身一跃。
　　此起彼伏的惊呼与斥骂在广场蔓延开，所有人全神贯注于喷泉这临时搭建的舞台。他昂首侧视，坦然无惧。
　　世界在喧嚣中亲吻它的孩子，以阳光，以水，以微风和煦。当他在这样的纵容里发号施令，斩钉截铁的骄傲便非任何一位国王所能比拟。
　　“给我红色。”
　　王如是道。

　　他令白纸缀着朱墨的足迹跳入水缸，或者在沟壑纵横的画布上用时而干涸、时而过分湿润的葱茏作画。画面本身随时过境迁逐渐失去意义，正如纪念馆的幕墙因时间冲蚀模糊不清。唯独大广场的喷泉仍旧折射碎光粼粼，像他仰头瞬间拥抱的明丽与父亲从不动摇的自豪笑意。
　　世界想教会他坎坷与谦逊，孰料他因此收获固执和权柄。然而就像彼时的孩童未曾知晓事端背后深意，他也不会想到，这位浩瀚的母亲已暗中为他备下另一份礼品。
　　——直到时空囿限破碎，依然刻骨铭心。

　　伊格纳兹仰着头，翠绿的眼眸盛满了星星。
　　“你知道吗？”
　　“万物发端之前，‘伊格纳兹’的含义，是如火的热情。”
　　宇宙在他眼里安静地燃烧，超新星炽烈的光耀潜伏着一抹很淡的红晕。
　　“看。”
　　他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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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建议和前一半连起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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