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水》旅雾人

4、CH.3

　　“请进。”
　　伊格纳兹贴着高背椅，一双浅灰色的眼睛懒散地挂在天花板上。他附近的大部分空间被昏暗填充，布满整面墙的帷幔拦下了自然光。
　　推门而入的是剧院经理亨利。当然，毫无疑问，他依旧故我，等待对方说明来意，或者——如果有那个本事的话——把他唤醒。
　　“请原谅我的打扰，格罗斯先生。但您今日有一场帝国大学的讲学，是时候出发了。”
　　第一种。
　　伊格纳兹漫不经心：“让他们过来。”
　　“可根据安排……”
　　“那是他们老师该做的事。”他编织出视线，“李尔王，李尔王，他今天觉得怎么样？”
　　“我这就去布置。”
　　经理人深深朝他的椅背鞠了一躬，带上门退出房间。他不管不顾，不闻不问，一根根拆下教堂的尖顶：“他觉得好伤心……”
　　“没有了领土，没有了臣民，他觉得好伤心……”

　　所有人都说他是个怪小孩，从他记事开始。先是因为他的卷发和浅色眼珠，后来他的一切前赴后继加入。只有父亲不。完完全全不。
　　父亲说他的眸色承自祖父，但他没有告诉他的是，祖父的瞳色比他深得多。他是违背常理的。在与世俗背道而驰的牵引下 这成了他矜傲的资本，尤其他家庭成员们出于偏爱的闭口不谈更助长了这异根。
　　但他终究不能把“真正的”世界接进自己的轨道。
　　一切灾难始于学堂。他总是无法在那个为大多数人准备的名字与自己联系上时及时作出反应，因而并不冤枉，老师十有八九判定他神游天外——却也是实情。余下一二，对于“一加二等于几”，克莱因主义的虔诚研究者想必不大乐意得到“奥林凯斯山上的一半再一半”作为答案。
　　怪小孩伊格纳兹成了孤家寡人，他异于常人的美貌在同龄人看来像“封建余毒”中的妖精多过恩赏。他却也乐得清净，傲慢又固执地守着那与生俱来的疯狂王冠。
　　直到中学。
　　全校学生被组织去接受蓝色教育，老师在玻璃窗边慷慨陈词。他思考着衬托锈迹斑斑的镰刀与灯台的底色，四周泪如雨下。
　　“黄羲如？”
　　演讲突然中断。
　　“黄羲如！”
　　他后知后觉地抬头，环绕着一双双同样不明所以的眼。人群之外，工装妇女严厉扬起教鞭：“你在干什么？”
　　“想。”
　　“为什么不哭？”
　　他困惑地回视。
　　“我们歌颂着它们背后的血与火，无论丑恶与否，那里驰骋圣言与阿瑞斯的战车。可美从不为破铜烂铁本身停驻。我该怎么哭？”
　　中年妇女颤抖着。她越来越像一幅比卡索的油画。他无法理解这种变化的发生，但在前一个问题得到解决之前，他通常不再累加。这是基本的礼貌，父亲曾教导他。
　　“叛徒！香槟主义的走狗！”
　　她狠狠甩出教鞭，褐绳落在他身前一步处空地。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忽然感到体表很疼。
　　他困惑地环顾四周，看见了一团团恨毒的圆珠。
　　拳头像雨点铺天盖地砸下。
　　他挤开活墙，放恣奔跑。

　　“这儿有谁认识我吗？这不是李尔。李尔在走路吗？在说话吗？他的眼睛呢？他的知觉迷乱了吗？他的神态麻木了吗？嘿！他醒着吗？没有的事……谁能告诉我我是什么人？1”
　　长音恢宏浩荡包围了大堂。他悠悠续着声尾目光扫过坐席。余韵渐渐消散。学生们如痴如醉沉浸其中，满座鸦雀无声。没有人读懂他隐而不宣的邀请。
　　李尔王思念着他的女儿，他却在台上唱着独角戏。
　　伊格纳兹打散焦距，重新拾起迷失在他思绪中的隙影。
　　“啊！不要让我发疯！天哪，抑制住我的怒气，不要让我发疯！我不想发疯！……2”

　　门缝悄悄为他掀开一线眼帘。
　　交谈声蹑手蹑脚溜进房间，他欣然笑纳，贴近门扉。班主任正在客厅与父亲互通有无。那是唯一一个不会变成比卡索名画的老师。他凑得更近了一些。
　　低落在父亲的笑容与应和里探头探脑，老师显得分外严肃。家门合拢时，房间的门也敞开了。
　　他与父亲对视。
　　最终，父亲低叹一声，缓缓蹲下。
　　他走了过去。
　　他和那声叹息离得很近很近，近到可以精确捕捉它的温度。
　　“我非常抱歉，”父亲紧紧抱住他，“我的小福珀斯。”
　　“非常，非常抱歉。”

　　一弯咸腥的水滴。
　　湿润的海。
　　请原谅我们无法保护你，无法给你自由生长的天地。
　　原谅我们让你认识了美，却不能为你平衡至高无上的精神世界与种种桎梏里残酷人间。
　　原谅我们傅你以圣膏，又推你下深渊。
　　请原谅我们。

　　他攥紧了父亲的衣角。

　　“你在流着眼泪吗？当真。请你不要哭啦；要是你有毒药为我预备着，我愿意喝下去……”
　　帷幕落下，掌声雷动。
　　一滴水滑过面具。
　　他张开双臂，拥抱世界。
　　然而面前只有冰冷寂寞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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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23均来自莎剧李尔王，朱生豪译本。私设是在星际时期保留下来的大部分经典都改编成了歌剧（不用问我是谁干的，你们懂）
这章风格有点怪，下一章估计就好了
存稿快完了，CH6开始更新速度可能会下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