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帘外》鳯舞鱼跃

82、公债（一）

　　盈翕如今每周只又周三周六去母亲的银行两回，庄氏开玩笑道：“等过一两年，我给你提个董事，想我也半老之妇，精力到底不比十年前，等你当了董事，再接手快则三五年慢则七八年，我就可以把董事长的活脱给你做，那时候我给你教孩子，保证个个给你教得好好的。”

　　“母亲！母亲！怎么这样说我呢！妈妈！妈妈！不许你说！”盈翕娇羞地抱住庄氏，嘴唇紧紧贴住母亲的脸颊，用猛烈的亲吻堵住母亲的玩笑，庄氏上半身被盈翕一整个身子的重量压着，笑得压弯了腰，“好了，好了，宝儿乖啊，妈妈的腰快断了，你也是当妈妈的人了，说好的稳重呢。”“我不我不！妈妈自己叫我‘宝儿’呢，我就是妈妈的小宝贝！”庄氏见女儿如此撒娇，咯咯笑得把女儿像小娃娃一样抱在怀里。

　　盈翕撒娇舒服后，对母亲道：“妈妈，你这次五十大寿为何收敛了四十岁寿辰的风光？按理说应该办的更大才是。”

　　庄氏笑道：“女儿啊，你指的大办是规模呢，还是群体呢？”庄氏见女儿只看着她，继续说道：“如果说规模，确实没以前的大，一来你外公外婆年纪大，让他们少些来回折腾，也就没叫他们来。二来你大伯和三伯屋里最近不太平，我们低调些，免得他们或有不快。但若说来贺寿的人呢，名望可比上次的都要好。宝儿啊，等你三十，妈妈给宝贝大办，等宝贝四十的时候，宝贝自己办。”

　　盈翕道：“为何三十的时候妈妈给我办，四十了就不给我办呢。”

　　庄氏笑道：“等你四十的时候，孩子都十多岁了，还要妈妈操心么！”

　　说完，两人哈哈笑着又抱成一团。

　　盈翕闹完，终于缓上一口起来，又道：“妈妈经营十年，排面大也是该得的回报。不过三伯那屋是怎么了？”

　　庄氏道：“和你的公家二哥有关。”

　　一语未了，赵经理走进来，道：“太太、小姐，易会长来了。”庄氏悄悄对盈翕道：“估计是为公债的事而来。”

　　那易会长是银行业协会的会长，经常亲自过来和副会长庄氏聊上两句。听到庄氏在门里说“快请”二字，熟门熟路步子就往里迈。

　　庄氏笑道：“今天是哪阵风把会长大人吹来了？”盈翕跟在母亲身后，叫了一声“易舅舅”，易会长笑呵呵打完招呼，道：“特大的东风，只等夫人开口，这事就成了。”

　　庄氏笑道：“既然是特大的东风，那可轮不上我一个人开口，除了我这行里几个股东外，还得烧香问我爷爷去。”

　　易会长道：“哎呀呀，怎么就把太老爷给提出来了呢，他老人家说来也算我恩师了。”

　　庄氏笑道：“易会长，究竟是什么东风？”

　　“得，得，太老爷那太太还没烧香呢，我可不干说。”易会长假装摆摆手，眼睛朝着办公室已经转了一圈。

　　庄氏笑道：“你说吧，已经烧香过了。这次七月半给我爷爷烧纸的时候，我还问他‘这十年来也算干的平稳，今后要进取些还是平稳些？’你猜怎么着，刚刚烧的时候有微风，问完那锡箔的火苗都直的了。我说‘爷爷我知道了，你是让我平稳些。’说来就是奇了，那火苗立刻就蹿了三蹿，又恢复之前微风时摇曳的样子了。”

　　“哈哈哈，哈哈哈，大小姐真是说笑了，没有您这十年来的耕耘，贵行哪里会发展得如此有名。不过我还真是有一事要与你商量，我觉得么，老爷子是老想法了，和现在的变化多少有些不一样，所以还得由大小姐亲自定夺，啊——如果大小姐要再次请示老爷子，那我等绝无二话。”

　　庄氏笑道：“易会长说的这样神秘，我愿洗耳恭听。”

　　“这次上头发行建设公债，一共七千三百万，八分三厘利息，五年期，瞧瞧，这可是大数字。这边的大银行要了五千万，不过他们一下子吃不下这么多，还有一千多万让我们这些个银行帮忙分担些，我想贵行和我那银行是大头，有一起发财的机会那绝对得想到庄大小姐，所以咱们两家各五百万，剩下的让其他银行也喝两口汤，庄大小姐，你觉得我这想法怎么样？”

　　庄氏本来认真听着，见易会长越说越兴奋，不免把眼神收起来，一副不明所以然的表情明晃晃地挂脸上：“多谢易会长想到鄙行，只是我不太明白，上头是指哪边的上头？这边的大银行既然能吃下五千万，为什么要我们分？况且听这数字，鄙行别说是喝两口汤，就连舔盘子的能力恐怕都没有呢。”

　　“哎呀哎呀，庄大小姐，贵行若是只能舔盘子，那其他行连闻味道都不成了。” 易会长指了指自己光溜溜的脑袋，“我告诉你，自然是卷土重来的那位，他是咱们这块地方出来的人，自然和咱们这边的大银行关系好。可一下子要吃下这么多也是难办，既然大银行答应了那位，咱们这些丫枝都得跟着行动，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庄氏道：“你说得我好糊涂，让我想一会儿捋一捋。”片刻后道：“我听懂了。按道理，我们这些地方银行仰仗大银行，确实要有所表示，不过我这里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五百万呐！我这小小的银行哪里能和易会长的地方大银行比，易会长的银行拿出五百万是毛毛雨，我这里——五十万都是半条老命的事。”庄氏本来想说五万，转眼一想，这几个银行间明争暗斗得厉害，如果只为了保险故意说少，偏偏成了其他银行下井投石的把柄了；又打算同意应了五百万以彰显自家银行的实力，却担心政权更迭迅速最后反成一笔坏账，只有这五十万，说来不算多亦不算少，就此应出口来。

　　“哎呀，庄大小姐啊，你真是太谦虚啦，五十万够什么呢，小钱庄才是这点数，别说是您老人家，就是他，”易会长指向陪坐的赵明磊，“就是赵经理，自己户头上绝对有五万啦，庄大小姐你作为董事长，这五百万不是轻轻松松的嘛，你可是咱们协会的副会长啊。”

　　赵明磊不愧是庄府太老爷培养出来的里里外外一把好手，听着东家的语调，不用眼神交流就知道是什么意思，在一旁笑道：“易会长，托您的吉言，我赵明磊希望有生之年户头上有五万。不过易会长是不是习惯多说两个零，就如我，明给您说罢，户头上不过五百元，家里那么多嘴巴吃饭，这是我辛辛苦苦多少年的全部家当，还剩一儿两女婚事未办，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庄氏敲边鼓对易会长道：“咱们都是自己人，也不瞒你，赵经理说的是实话，他有时还要我给他预支薪水呢。咱们这小银行小本买卖不容易，哪里谁都像易会长这样财大气粗的，至于你说的副会长，那是您老想得到我，愿意抬举我，况且我又是个女的，作为妇女代表发挥作用，其他真是再没别处优势了。”

　　庄氏见易会长要张嘴，马上继续说道：“既然易会长亲自到访，这也是上头看得起我们这些银行，那鄙行定当全力支持，别说是半条老命，就是一条命也是应该的。赵经理，你现在去把账本拿来，看看我们能承多少。”

　　赵明磊答应一声，一会儿功夫抱回两本账册，道：“全在上面了。”庄氏微笑点头，看了一会儿，道：“易会长来瞧瞧罢，这就是我们的消化能力了，要不这样罢，城南和城西有些老雇主，我行尽力募集，大概五十万能有，如果实在不够，我行自己认下，这样一百万最多，再多就不能够了，我刚才说了，易会长和上头银行想得到我们，我就表个态，算上一条命也得跟着。”

　　易会长连说了几个“使不得”，见庄氏已经表态成这样，也不敢看账本，只好拿出本子和笔，翻到“宝庄银行”那一页，写下“壹佰萬圆整”，道：“庄大小姐明义，我先写下了，如果能帮忙多募集，还得继续费心。”

　　庄氏道：“那是自然，我们还得靠易会长多关心呢。”两人又应酬上三五句话，易会长才起身告辞，庄氏领着一众人相送至门口。

　　易守山走出来离宝庄银行门口远些，摇摇头撇撇嘴，小声说道：“妇人之见。”他心中打起算盘：如果把宝庄银行不要的四百万全部拿下，自己就有九百万。本来就打算做大自家银行与那些嫡系大私行一争高下，原来正发愁没机会，现在机会得来全不费功夫。如果自己一下子兜不了这么多，就让几个巴结他的小银行和大钱庄继续分下去，银子来了不愁没名气，名气响了更不缺银子。他越想越高兴，也不回家，哼着小曲直接向对面走去。

　　庄氏对赵明磊道：“赵经理，请来一下。”赵明磊复跟着庄氏母女一起进来。庄氏请他坐一旁，开门见山道：“易守山他们的意思看来很明了，得麻烦你和肖经理通力合作，关照下去，咱们做这事绝对要打起十二分警惕，问问那些明理殷实的大户人家就行，能筹集多少就多少，五六十万即可，七八十万也行，到八十万的时候就可渐止，看看风头，不够的我们认购。”

　　赵明磊道：“请东家放心，东家的意思我明白，我也是那样想的，等下午肖经理回来后我就和他说一声。”

　　庄氏道：“依外面的形式，这次公债不知道能不能发行，发行后运作如何，都是未知数，万一上头没什么说法，变成都摆到我们头上，那就是老底都端上也吃不消。可既然易守山开了口，我们也得顺点意思，免得以后被使绊子。”

　　赵明磊点头道：“我明白，我会和肖经理认真筛选雇主的，点对点通知。”

　　说话间，盈翕问道：“赵伯伯，您真不够用么？”

　　赵明磊哈哈大笑，“实不相瞒小姐，真被易守山猜中个大概，我在银行的户头，你母亲是清清楚楚的，不止五万，都是托东家的福。”

　　庄氏忍不住大笑道：“这是你应得的。可你这次演的真像，我只能顺着你说下去，只能憋住笑，差点憋死。”

　　赵明磊笑道：“那也是跟东家学的，东家弄那两本册子，易守山哪里能想到。”

　　等赵明磊离开后，盈翕问道：“妈妈，你说的和卫家二哥有关，到底是什么事？”

　　“盈郑换了部门，没想到卫重是他的上司，盈郑就不开心了，说自己辛辛苦苦十来年，好不容易爬上一个位置，没想到新来的没多久就成了他的上司。他在院子里自言自语被你三伯母听到，不知道说谁，反正说得很大声。既然这样，我自己寿辰自己知道，能少点不必要的麻烦就是了。”

　　盈翕道：“二哥犯不着和卫重比，人家是留洋回来的大才子，二哥就中学毕业，比来比去还不是气自己。”

　　庄氏道：“吵闹声音很大，后来你爷爷听到了，把盈郑叫去安慰一通，说有机会时找他两个外甥帮忙，后来几天就好了。”

　　盈翕笑道：“那我以后也叫爷爷帮忙，我本来要去委员会呢，可现在若是去了，时时请假就不太好，等过两年再试试，如果没位子，就让爷爷找表伯伯们说去。”

　　庄氏指着盈翕的肚子道：“你可别来劲了，先把这事做好吧。你别和你哥哥们比，盈郑也是可以的，师傅领进门，修行都是靠他自己，比立玮强。据说立玮现在越来越不务正业了，以前只在房里看道教的书，现在竟然和道长呼朋唤友了，真不知道你大舅什么心情。”

　　盈翕笑道：“他倒是通透了。反正大舅舅又不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立珵也快中学毕业，还有立琏，我看那小孩不错，三岁看老，若是大舅舅好好教导，说不定将来能将外公的家业发扬光大呢。”

　　庄氏拍手笑道：“哎呦！你也看出来了！单单就见过这么两回，人人都说这小模样以后准是个人物，看来大家都看得不错。”

　　母女俩又说了一会儿话，庄氏便把盈翕送回卫府。站在门口的小厮见两人慢慢走过来，连忙叫人一起迎出来，拉着庄氏不让走，嚷道：“亲家太太，您每次只在门口送三少奶奶过来，我们不能让您这么就走，一定得进屋里去坐坐，要不然被老太太和太太知道了，我们又得挨训了，说我们不懂礼数，怠慢亲家太太，连屋里坐坐的机会都没给！”

　　庄氏抽身笑道：“你们倒是会说话，我送你们少奶奶到门口便行了，常来常往的，每次都要坐坐，那便是叨扰烦了。”

　　几人拉扯间，大概是里头的人无意间听到响声，不一会儿门开了，卫太太带着两个丫鬟从里面急急走出来，刚从台阶上下来就拉住庄氏的手笑道：“亲家！你快进来坐坐吧，再推辞就是我照顾不周了。正巧我有件事想请教你，本来想去你府上拜访，现在恕我偷懒，请你亲自跑一趟。”

　　这样一来，庄氏不便推辞，只能跟着卫太太进屋去。

　　卫太太叫人上完茶，便喝退左右，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开门见山：“我想你们银行应该知道，是不是要发行公债啦？听说数目还不少，利息也比其他的高，如果真有这回事，亲家，我想厚个脸皮开口，能否近水楼台先得月？”

　　一般而言，对于这种顺着杆子上的买卖，这些私人银行求之不得自然越多越好，但现在亲家开口，多了几层试探，好与不好都在自己一瞬间的打算上。

　　庄氏道：“亲家真是消息灵通，我们也是在等通知。不怕亲家笑我王婆卖瓜，我自己感觉在私人银行里算做的好的，这也归功于我爷爷的经营理念，那就是稳中求胜，重在稳。我这次正在观望，有着诸多原因。如果亲家急需，我倒是有几个信用极佳的银行的朋友可以托付，亲家对购买数量亦可以当面说清。若亲家有什么最新的消息，能告诉愿告诉的，还望托你的福相告。”

　　卫太太听罢，对庄氏的“观望”之说颇为在意，问道：“亲家指的是不牢靠？”

　　庄氏道：“非也，往年接触的不多，无甚经验。这是政府发的，又不是地方发的，为发展建设，何有不牢靠之说。”

　　卫太太道：“嗨！我这外行想的无非就是人家要买，你们就卖，要什么经验不经验的。”

　　盈翕坐在一旁笑道：“妈，如果按您说的不要什经验，那不是人人都能开得了银行了？”

　　卫太太道：“哎呦瞧我这张没带脑子的嘴，我只是……”

　　“妈只是看着白花花的大洋进进出出的容易，就以为开银行也容易了。”盈翕继续笑着撒娇道：“不过又讲信用，又会经营，还要懂经济知识，最好还要多听最新消息，那也算容易。妈，您和爸，还要二哥他们消息多，有什么关乎所以之事，可要告诉我呢！”

　　如此一番，卫太太倒是无话可说，又稀里糊涂理解大概，便问庄氏要其他银行的联系方式，庄氏道：“哪有亲家自己去跑的道理，我既然这么说，就是做好为你负责的打算，你什么时候想去就告诉我，我直接陪你去，多看几家也无妨。”

　　卫太太说听闻，十分欢喜，连忙让丫鬟取来纸笔，让庄氏说着，她一笔笔写下来，不知不觉一个多钟头过去，即到晚饭时间。卫太太又挽留用膳，庄氏推辞一番终得解脱。

　　短短一周时间不到，大半姑苏城的富豪名流们就从四面八方收到发行公债的消息，七千三百万的大数额和八分三厘的高收益深深吸引着他们，往后每日一大早就有穿着短衫长裤的男人女人来到指定的银行门口排队，有焦急的，有笃定的，最终被笑容满面的经理或职员一个个请进门。

　　这些人大多是富户家里的仆人，他们完全听从主人的指示。一个跑腿说：“我家老爷说了，十万，就是十万，如果现在只能认购八万，那我们要去别的银行了。”在一旁服务的职员就赔笑脸道：“爷，这公债多紧俏啊，你们大客户才给八万呢。我们这银行，资本足信用好，认购数额才能到八万，您去别的银行瞧瞧，绝大多数只给三五万。”那跑腿说：“话虽这么说，可我已经等了一上午了，回去老爷问起来，我可没法交代。”那职员道：“爷，要不这样，您从您家夫人少爷小姐的户头上买，都是一家人，也是一样的嘛！”那跑腿犹豫一会儿，道：“这可不一样，你确定最多八万？如果这样的话，那我得回去问问老爷。可这样又得跑一趟，白排队了！”又叽叽咕咕抱怨不满。那职员哪里能让一个大客户白白溜走，灵机一动，自己做主，拉住跑腿笑道：“爷，哪能麻烦您亲自跑回府上呢，我们这里有电话，您直接给府上打电话就是了。您打完电话，小的我接着为您服务。”说完就把跑腿请走了。

　　易守山望着自家银行大门前往来进出买公债的人，兴奋地闭上双眼，他简直看到了五年后的各大报纸不断书写着“易应银行”从小到强的传奇故事。

　　易守山信步向前面走去，只闻声：“易会长！易会长！”回头一瞧，是白庭云。

　　白庭云赶紧两步追上，笑道：“我的大银行家大会长噢！恭喜恭喜！这么多生意，易会长的贵行成江浙第一大银行真是指日可待啊！”

　　易守山笑得直拍白庭云的肩头：“哪里哪里，白老板最近生意也好得很嘛！”

　　“还不是托您的福，哈哈！”

　　“啊——哈哈——借一步说话。”易守山手指向后一指，邀请白庭云去他办公室坐坐。

　　白庭云道：“易会长若不嫌弃，就请去鄙舍坐坐吧，我那里正好烧了一些清凉绿豆百合汤，易会长站了这么久，也该坐下歇一会儿啦。”

　　二人哈哈一笑，一起向白庭云店铺的后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