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0、风尘 ...

  •   中元节晚上,无所事事的谭仕锋竟然将家人梦个遍:谭老爹让他光宗耀祖,谭老娘哭着说没抱上孙子,大姐三姐四妹穿着破烂叫苦连天,之前出门谋生的大外甥们拿着豁口破碗追着他叫“舅舅我饿啊,我要吃肉”,最后梦到谭二姐,谭二姐怜爱地将手伸来摸向弟弟的脸,断断续续念道:“去找幺妹,去找幺妹啊……”

      酷暑天气,谭仕锋惊坐起,汗流浃背,双手在黑暗中瞎抓,只感觉手中一湿,黏糊糊的一滩血腥味在掌心化开,耳边的“嗡嗡”声清静一半。

      谭仕锋跌在床上,“咚”的一声后脑重重地敲在硬木板上,破旧的草席将他扎得肉痛。他沉重地呼吸,估计二姐已经不在了,既然托梦让他找丁凤,那该如何找呢,谭仕锋闭着眼睛头脑更加昏沉,隐隐作痛,又渐渐睡去。

      三个小外甥走到谭仕锋身边,带血污的脏兮兮的手摸向舅舅:“找小姨,找小姨啊……”

      即将晕过去的谭仕锋再一次被惊醒,连滚带爬跌下床底,汗淋淋的背上还粘着几根稻草,在透过窗户的星光下像魂魄一样飘摇。

      谭仕锋气喘吁吁地靠坐在床脚,那根床脚之前被几个顽皮的外甥打闹坏了,被他帮上一根粗木头,像垂垂老者硬撑着自己的生命。自二姐走后,他将其余的被褥锅碗瓢盆尽数当给当铺,换一些生活费用。

      天空刚发白,隔壁的敲梆子声就清晰地传过来,道法无边,他的恐惧感渐渐退散。

      谭仕锋再次爬上破席子,风渐渐热起来,院子里的虫子叫了一晚上,终于把老树上的飞鸟唤醒。他回想晚上的梦,大概这世上除了丁凤,其他的亲人都死绝了。他有点遗憾没梦到宝妞和孩子,后来想起独独忘记给她们烧纸。他爬起来,摸到一个水杯,给自己灌上两口。

      天色渐亮,谭仕锋走出屋子,隔壁飘来道士念诵的声音,配着叮叮当当的仙乐,现在变成他洗漱开始的信号。

      谭仕锋用一只脑袋一样大的旧搪瓷杯从水缸里捞出一杯水,“咕咕咕”漱了口,再将余下的水用手捞着泼在脸上,最后用一条有几个破洞的毛巾将脸擦干净。

      现在他终于清醒过来,墙角处还留有昨晚烧纸钱的小小一捧黄屑,“爹娘、姐,我尽心意了。”他在心中默念,梦境又重现脑海,他应该去找丁凤吗?

      短短两年,他的生活完全改变了,孤零零一个人守着一个庄重的小院,越发显得日子沉闷不堪,上妙观的小道士已经长大,没了外甥,小道士也不来了,不言子每年两次来看他,七月的生日和腊八。不言子每次看到那些窗棂和树草总是多看两眼,谭仕锋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因为不言子就看看望望,从来不说什么。谭仕锋提过让出几间还给他们,不言子念及他的苦难没有收回去,只说无妨,继续让他住。

      谭仕锋住久了心里越发觉得慌,在单位里头又没起色,回到家死水一潭,生日、中秋和过年是他最怕的日子,他甚至不希望不言子带着菜过来看他,他情愿那几天饿着肚子早早上床睡觉,让梦中的炒鸡蛋香惩罚自己的饥饿与命运。

      他有点恼他的女人连带他的孩子,虽然他给每个离开的亲人安排二十一只元宝,安排到最后就差他女人和孩子那两份,但他的女人也太狠心,没有告诉他一点儿关于孩子的事,连男孩女孩都不知道,无法向老父老母交代,还得被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老娘揪着他耳朵骂不孝,连个女人都看不住,只是他的耳朵不痛也不红。

      他的屋子原本有老娘、二姐和宝妞打理,现在没人进来,他也愈发懒。估计不言子从院外看到两棵老树在努力地向地下吸收水分,实在不忍心过来浇过几次水,他才偶尔做些扫地浇水的粗活。

      他学着老娘和姐姐们的样子,吊来井水用棒槌打衣服,涂团皂的时候用棒槌打,搓衣服的时候用棒槌打,漂洗的时候用棒槌打,挤水的时候也用棒槌打。衣服打稀了他也不知道,有一次上司让他给客人倒水,他恭恭敬敬规规矩矩递上茶,“哗啦”一声,白色衣衫稀薄的地方破了,从腋下一直扯开到□□,正是天热的时候,他就像穿着高开叉的旗袍,里面露出满是洞的破裤衩,脑子嗡嗡响,来不及反应什么。

      严肃的客人哈哈大笑起来,上司也呵呵呵陪着笑,客人笑得眼泪掉下来,上气不接下气对上司说:“兄弟,你怎么照顾手下弟兄们的,你不行啊,弟兄们跟你出生入死,连衣服裤子都不是好的。”

      上司挥挥手让他快下去,他转身的时候听到上司的解释:“小谭命苦,接连娘、姐、女人都没了,没人给他洗衣服。”

      那个客人停顿一下,“哈!没人洗衣服就把衣服洗成这副鸟样?随便找个姐儿说点好话给点钱,上点心,哪个姐儿不贴着想着他,衣服也有人洗了。再说,我手下那些弟兄比他苦的多着呢,也能自己洗衣服。”

      谭仕锋走出上司办公室时,其他同事看到他的新潮高开叉旗袍,停不下哄堂大笑,一连笑了好几天,笑得他头也抬不起来。他在前俯后仰的男同事的围观下摸出几张白纸,用浆糊糊住豁口,留下身后更大的笑声紧贴手臂疾走回家。

      他仔细检查过衣服,发现多多少少都有了稀处,上司也发现他那些薄得透明的衣服。他没余钱买布料,更舍不得买做好的衣裳,减少了捶打次数,但身上的汗渍油点又多了起来,渐渐地,上司减少叫他的次数,其他同事取而代之。

      别的同事一个个升职一批批涨工资,一块两块三块的大洋,他们有的说:“咳!现在外面什么东西都贵,我就买了米面粉和鸡蛋,一块大洋没有了。”另一个说:“那是老兄你买的多,你有一个漂亮的女人,还有五个儿女,除了爹娘小弟还有爷爷奶奶,你不费吃的谁费?就像我,每月能和姑娘多吃一顿馆子,我还能给妹子买放学点心,添几个鸡蛋几块肉,家里过得也滋润。”

      这两个同事与谭仕锋是同一批的补充心腹,原本他的办公室靠近上司的办公司,写写弄弄很充实很开心,可自从高开叉旗袍事件后,人员调动起来,他渐渐到了外面,那两个进了里面。有五个儿女的比他大一级,每月多两块大洋,对于他家庞大的吞吐量来说没多少富余。每月能上馆子的小伙家里就四口人,还比他大一级半,每月多三块大洋,多出这么多钱,整个人都是松泛的。

      谭仕锋一个人,刨去不言子顾念他的房租一块大洋,其实也略有余,只是他害怕孤老终生,拼命存钱,又是个寒门贵子懒得在家里生火,每天两三顿在外头吃,一个月下来省不了多少。

      他在摊前不管是喝稀粥还是吃大肉面,经常能梦到谭老娘望着碗,吃惊地对他又哭又骂:“稀粥一把米才多少钱?你竟然花这么多铜板浪费?作孽啊!一块肉多少钱?你这么一顿吃掉一块,够家里吃两顿的了!”

      谭仕锋反驳道:“像你们一样不也是早饿死了!”他感到自己在哇哇叫,这才醒了。和老娘在梦中对骂几次后,老娘不敢再来找他,这次突然又出现,哭着闹着要抱孙子,他觉得自己是不该这样了,应该有个女人在家里做吃的,给他轻柔地洗衣服。

      只是现在他没钱讨女人,一共才存下三十来块大洋,起码还缺一百个大洋,况且他现在年纪十分大,早过而立之年,可还没立起来,连热心的街坊、爱管事的婆娘都躲得远远的不愿给他说。他知道要是自己是个女的,早被背后戳脊梁骨戳得直不起腰来,说自己是克家克夫的寡妇,只是现在他还在局里做着事,街坊们不好说他,唯有闭口不提,就是对他现在处境的不入眼。

      他现在讨女人的价格早就不止一百大洋了,起码两百三百个大洋。

      他又想到二姐的嘱咐,找小妹。小妹自力更生,可以洗衣可以做饭,但小妹是个做姐儿的,让他这个堂堂出入衙门的人抬不起头来,他不想去找小妹,要车马费、要赎身钱……比讨女人贵多了。

      正当他心烦意乱在早点摊上嚼着馒头的时候,几个调笑放浪的声音从临桌传来:“嘿,有没有听说苏州河那边飞了好几颗炮弹,一部分没长眼睛掉到窑里了。”“啊?爆炸了吗?”“哪能不爆炸,啧啧啧,可惜啊,好几个姐儿没了,哎,还不如让给老子呢。”“都没了?有逃出来的吗?”“有倒是有,我弟兄说他几个弟兄在里面,有的衣服被烧了,有的胳膊飞了腿断了,那个呼喊声啊,乱作一团。”“什么?这样漂亮的姐儿,可惜啊,老子还没摸过那白白的大腿呢!”“快说说,都怎么样了?”“那么多窑子,毁了几个罢了,不过其他的姐儿们逃出来的好多。”他们将一条腿弯曲踩在长凳上,另一条腿随着语言和身体亢奋的节奏晃动,将窑子和姐儿的事越说越来劲,不断可惜着她们白花花的大腿、肉弹弹的屁股。

      谭仕锋在不知不觉间将咸菜肉丝面捞得一干二净,实在没忍住伸长脖子问道:“兄台可知哪家炸了?”

      那几个街痞甚感疑惑,眼前这位男子布衣长衫,细眼嫩皮,言行古拙,竟然也对这事来了兴趣?街痞们愣完几秒钟,才笑道:“这位兄弟,你也感兴趣?”

      街痞的声音大了些,谭仕锋脸上挂不住,只能讪笑:“问问而已。”

      街痞笑得放肆,其中一个调换至他身边,用肩膀捅了他一下,笑道:“兄弟,莫掩,是人都喜欢。”

      谭仕锋不由皱眉,勉强嘴角牵动一下,挤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容,追问道:“哪家炸了?”

      那几个街痞也不笑他,讲上几个名字,却是谭仕锋听得陌生的,他又问道:“就这几个炸了么?”

      那几个开始仔细打量他,又有接话的说道:“兄弟,你这么关心是找人么?具体是哪几家、哪几个姐儿逃出来、哪几个姐儿被炸了咱们也不知道,你还是去那边看一下,不过得小心呢。”

      谭仕锋谢过,匆匆放下铜板就去衙门上班。

      他上司的女人今天正好过来,穿着修身的白底绿兰旗袍,丝缎轻柔,将屁股包裹得像长颈大肚花瓶一样。一个女佣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撑伞遮阳,另外一个女佣把她扶下黄包车,那鞋跟又高又细,像踩着两根长长的针,那女人身姿摇曳地进来,香水味十分好闻。

      未等女人开口,一个文书赶忙上前:“嫂子,哥在里头,您这边请。”女人笑吟吟,声音软软糯糯,一开口就把谭仕锋浑身的骨头揉酥,谭仕锋的鼻子跟着香气划过一道曲线,看得傻傻愣愣的。

      那女人是他上司宠爱的三姨太,衙门里的人几乎都知道,那女人之前是个姐儿,偶然间遇到现在的男人,男人给她赎身,送她珠宝,爱得死心塌地,再也不讨老四老五。那女人也是尽心,时不时做些吃得亲自送来,有时等男人下班,两人再坐着男人的汽车回家,日子久了,那女人说话比大太太二姨太还好使。

      马运义曾经无不羡慕地说道:“文忠,你小子福气,一般来说都是‘大娘端庄二娘贤,三娘彪四娘娇,五娘媚来六娘闹,还有七娘八娘乖和小’。咱们这一道上的,谁都想三宫六院,就你,讨了第三个等于娶上一屋子,钱省了精力也省了。”

      这次谭仕锋又看到戴文忠的女人带着食盒与罐子进来送东西,不免心中交杂,他想到宝妞和五妹了。

      辗转反复一个晚上,第二天,谭仕锋找到上司说请假三天。戴文忠之前略有听闻,谭仕锋若有请假则家中必有大事,也不多问,直接批了。

      谭仕锋连夜赶沪,向丁凤呆的那地方寻去。

      谭仕锋在几条暗街中寻找,看到有几个妈妈气急败坏的吆喝,打手们骂骂咧咧扒拉砖头搬运门板,姐儿们瑟瑟发抖挤在一起,害怕自己太突兀被妈妈看见,又得挨上一顿劈头盖脸的打骂。

      “晨熙下,墙儿破,钗儿乱——妈妈跳,哥儿打,姐儿哭——若有哪个幸运的,逃去东边溜去西边——再投胎时,永不做这啊——没夜没日的苦熬生啊——啊——”低低的歌谣夹杂在啜泣声中,没了琵琶的婉转,徒添凄凉。有些还算损毁不严重的门坊前没有妈妈和班头看守,大的小的姐儿不敢行走,只能聚在一起,眼睛空洞洞的,不知道该往里走还是该悄悄逃走。不过他们的衣物都由妈妈看着,此时妈妈在发火,她们只能做得十分乖巧地挤在门口,大的轻轻地唱,小的搂着大的露出惶恐的神色。

      谭仕锋在她们中间穿梭,没看到丁凤的影子,他渐渐焦急起来。妈妈和班头打手们见他行色匆匆在姐儿堆里钻来钻去,连忙把女儿们赶进去。谭仕锋见门口的姐儿越来越少,忍不住拉住几个问道:“丁凤在哪儿?”

      丁凤的名气实在小,谭仕锋走了好几条街都没找到,最后依稀打听到说那几个门里死了好几个姐儿,都长得不好看。谭仕锋描述一番相貌,那人说:“哪里看得清,脸上身上都挂着血,不过大体不差。”谭仕锋急了,紧跟一步问送哪家医院,那人像看稀奇一样,“哼”了一声不屑地说道:“你是她相好?这种姐儿送什么医院,城外一丢就完了。”

      “完了!”谭仕锋瘫坐下来,没想到小妹也完了!

      那人又看了他一眼,好心劝道:“你要不去城外找找?不过现在天热,城外哪里都有,随便一扔,苍蝇蚊子一大堆,过几天后身上长蛆,找也难啊。”

      城外那么大地方,时不时有子弹飞来飞去,谭仕锋又累又饿哪里抬得起腿,人生地不熟,又从哪里能寻到,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希望二姐再能给他指点一二。

      靠墙睡了半天,二姐没来,来了好多苍蝇蚊子,把睡梦中的谭仕锋挠醒了。他双手在空中一阵乱抓,才渐渐清醒。周围弥漫着臭味,太阳烈得很,大概到了下午。谭仕锋感到十分饥渴,便有气无力地摸着墙,又东南西北瞎转一圈,找到一个摊头,讨碗水喝。

      谭仕锋现在无处可去,想到请假三日没了全勤的奖金,更是懊恼。现在还剩一天时间,他只能在街上瞎转,拿不定主意去城外还是等火车。

      本能驱使他往城外走。路过“兰庭妙径”,看到妈妈和帮手们大声呵斥女儿们,妈妈上手一连串耳光抽上去,骂道:“你们素来和她好,她是你们的核心人物,你们不说出来她的下落,就别怪我不客气!”身后两个虎背熊腰的男人连忙递上鞭子说道:“干娘仔细手疼。”

      那妈妈一口啐去,大哭道:“这么个大活人竟然不见了!没断手没断腿竟然找不到了!我十多年的心血啊!要是找不到你们谁都别想好过!快去找啊!”

      其中一个干儿子道:“干娘,都找遍了,角角落落翻过了,没有。”

      那妈妈怒目圆睁,丝毫不理会透薄的小衫掉落肩头滑至背心,一手伸来,揪住干儿子的耳朵道:“她是孙悟空还是土行孙?怎么可能没了?你们别给我偷懒快去找,找不到也甭叫我干娘。”

      偶尔路过的路人连忙低头,或将头别过去,免得那女人把气撒在他们身上,叫干儿子们把自己架过去,痛扁一顿。

      谭仕锋也加快脚步赶紧走,他听出大概,走丢了一个重要的人,看那女人哭天抢地的模样,大概是走丢了摇钱树。

      谭仕锋不敢停留,连忙往城东寻去。

      又走了半日,太阳快要下山,他也快要累死了。他只走了一点路,地上的景象很不好。他从路人口中得知妹子那家店是损毁严重的一家,那一片好几个窑子都炸得稀巴烂,连妈妈们和帮手们都将姐儿抛之脑后先顾逃命,等回来后将断胳膊断腿收到一起,也不知道谁是谁的,一股脑儿运出去了。

      谭仕锋不想徒劳,他觉得妹子是死是活都这样了,现在他只想去火车站买张车票,回家倒头就睡是他现在最好的想法。

      他将最后一个豆糠饼吃完,又在一个摊头上讨来一碗水,吃完便趁着月色往火车站走去。

      他买到一张票,火车还有四个小时才开,他只能四处走走。最后走到一处僻静的花坛边,也不顾咬人乱飞的蚊子,坐下来打盹。

      “哥啊——哥啊——”谭仕锋感到小妹在唤他,一个激灵坐起来,四下张望,原来是自己在做梦。他揉揉眼睛,想继续躺下,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的汗毛都快竖起来了,“谁!”他压低声音问道。现在正是凌晨,除了车站,路上没几个人,细小的鬼音让他感到害怕。

      “哥啊,是我,丁花。”两根满是泥泞的胳膊拨开树枝伸出来,白嫩的皮肤依稀可辨,还有无数个层层叠叠的蚊子包。

      “你是谁?你怎么认识我?”谭仕锋见到两根白胳膊朝他伸来,像见到鬼一样跳起来。

      “哥啊,你给我吃过牛奶,我怎么会不记得,你和你妈找错妹子找到我呢。”丁花终于爬出来,头发比鸡窝还散乱,脸上也布满蚊子包,两只手终于放心地浑身上下抓挠。

      谭仕锋这才记起她来,他想到白天路过“兰庭妙径”时的情景,问道:“你逃出来的?”

      丁花点点头,道:“趁乱逃出来的,哥啊,我渴,有水吗?”

      谭仕锋连忙去车站讨了点水,水壶灌得满当当,一路小跑回来,丁花还在眼巴巴等着。

      谭仕锋说道:“慢点喝,我去给你买点吃的。”

      丁花连忙一手拉住,道:“哥啊,别走,我害怕。我能耐得住饿,干我这一行的三天两头挨饿的。”

      谭仕锋等她喝完水,问道:“你下一步去哪里?”

      丁花道:“哥啊,能带我走吗?妈还好吗?”

      两个苦命人开始相互诉起苦来,丁花抬起满是泥垢的手擦眼泪:“妈给我吃过牛奶……”

      谭仕锋叹道:“我那妹子估计找不到了。”

      丁花道:“哥啊,既然我们有缘,你就当我是你妹子吧,你救了我的命,我做牛做马报答您,我只要离开那鬼地方就行!”

      谭仕锋苦笑道:“妹子,我家什么都没有,你跟着我受苦啊。”

      丁花道:“哥啊,对我来说,受苦就是福气啊,带我逃走吧!”

      谭仕锋此时心中一横,道:“好,你走得动吗?我给你买张票,你跟我去。”

      火车终于拉响长笛,将丁花前半生的幕布拉起来,丁花不安的眼神终于平静下来,她感到自己安全了。

      这一节车厢里气味很难闻,丁花却面带笑容,眼睛亮亮的。谭仕锋端详着身边的泥猴子,笑道:“真是认不出来,你怎么没把那些盒子里的好东西也带出来点?还能当了当盘缠呢。”

      丁花摇头道:“正好那一时半会出的乱子,没时间收拾,而且我将那些鬼东西留下,他们也不会对我赶尽杀绝。”

      谭仕锋望着她好一会儿,才道:“可是你的姐妹们要被赶尽杀绝了。”

      丁花闭上眼睛,轻轻地说道:“我已经被赶尽杀绝过好多回了,这是命啊。”

      谭仕锋带着丁花回到家已是第三天上午,丁花满心欢喜,见到隔壁的黄墙,双手合十拜起来。谭仕锋道:“那是道观。”丁花连忙换上太极阴阳印,嘴里念念有词:“娘,女儿逃出来了,您要继续保佑女儿啊!”念完对谭仕锋说道:“我娘以前经常去道观里做善事,应该是冥冥之中保佑我。”

      谭仕锋道:“我给你打盆热水,你洗洗吧,我去给你买件衣服。”

      丁花害怕道:“要是有人来怎么办?我真的安全吗?”

      谭仕锋道:“你若是害怕,那我等你,待会上街你自己挑。”

      虽然浑身还是布满红红点点的蚊子块,一个水灵的姑娘重现在谭仕锋眼前。谭仕锋笑道:“妹子,你可以放心住在这边,从今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两人兴高采烈走在街上,谭仕锋破天荒花上三块大洋给妹子买了三件衣服。丁花重见天日,自由得像路上开得旺盛的小花小草,绕着哥哥蹦蹦跳跳,将前半生压抑的笑容尽情绽放。

      “仕锋——”一阵熟悉的声音把看着丁花笑的谭仕锋吓得一大跳。好巧不巧,竟然遇上戴文忠。

      “戴座好。”谭仕锋僵笑着。

      “办完事啦?”戴文忠继续微笑着,上下打量丁花。

      “啊,对对,我去上海把我小妹接回来了。”谭仕锋胡乱在身上摸了一番,果然翻出昨天的两张火车票。

      “哦哦,好啊好啊,一家子团聚。小妹这么漂亮,叫什么名字啊?”戴文忠随口问道。

      谭仕锋傻眼了,两人一路上说了这么多,唯独忘记问名字。

      “戴座好,我叫静怡,安静的静,花香怡人的怡,爹起的。”丁花毫不怯场,微微欠身鞠了一躬,十分有礼貌。

      “静怡,静怡,好名字,真是人如其名。仕锋,你父亲是个读书人啊。”戴文忠点头微笑。

      谭仕锋大松一口气:“戴座过奖,我爹上过几年私塾。”

      寒暄几句后,戴文忠道:“空了带你小妹来我家吃饭,你三嫂能做一手的好菜。”

      等戴文忠走后,谭仕锋才满头大汗地问:“你叫丁静怡?”

      “哥,我现在叫谭静怡。”丁花紧紧抱着三件新衣服摩挲爱抚,咯咯地笑得热烈放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