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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煞春 ...

  •   每到新年总是老样子过着,无非就是多几个人多换些景多几道菜。

      盈翕在院里看见裹上新棉装的下人们洒水的洒水扫地的扫地挂灯笼的挂灯笼,顺手捏紧新做的锦缎面毛皮斗篷领子,带着喜雨做着过年的打算:“待会儿你去看看秋岚准备到哪一步,茉雅现在躺着干不了事有敏茹她们照顾,秋岚一个人忙外头的事我不太放心。”

      话音未落,只见秋岚从大门口进来,盈翕问道:“你今日倒是快,天没黑就回来了,有去见过你小姑姑和嫂子?”

      秋岚连忙摇头:“我没有,今天没时间过去,我只是按照小姐的吩咐去了几家字号。黄小姐拉着我问了好一会儿话,才放我出来。”

      盈翕道:“我有好一段时间没去她那儿选货品,现在东西怎么样?”

      “东西挺好的,我跑了好些字号,发现还是她家的样式和立娇小姐带回来的差不多新潮,礼品都是在她那边买的。对了,她知道茉雅姐生女儿,特意送了一块小裹毯,毛茸茸的很舒服。”

      盈翕笑道:“难为她周到体面,我明天去谢谢她。喜雨,你让厨房明天多做些点心,她平时那么多劲头都是吃得多才有的。还有明天不用让张哥拉车,换刘大哥吧。”

      那几个厨子听到三小姐要走客人,果然依照要求换上三样点心,盈翕便让秋岚提上三层食盒,由刘大哥慢跑着拉去黄记精品铺子。

      腊八已过,现在是各字号卖力吆喝冲刺收益的最关键时候。盈翕觉得黄雅琴这个东家比她卖力不知多少倍,就比如暖阳当照之时她躺在厚垫暖和的小榻上望着前后院子上的天空发呆,黄雅琴才刚训完几个小伙计匆匆扒上几口饭。现在她饱饱的吃完一顿暖呼呼的早饭,坐在黄包车上看街景的时候,黄雅琴亲自上阵的吆喝声又传入她的耳朵。

      黄雅琴转身见面前一个笑吟吟的仕女图活美人慢悠悠下车,连忙跑过来伸出手把盈翕扶下车。盈翕笑问:“你怎么知道是我?”黄雅琴也笑道:“那杨柳扶风的气质也就你有,快进来瞧瞧我新进的货。”

      盈翕笑道:“我知道,一道年关你又开始忙了,多谢你送茉雅的毛毯子,小女孩裹着真是又可爱又好看,给你带了些小点心,感谢你百忙之中对我们的关怀。”

      黄雅琴也不推辞,把她妹妹招呼过来,接过食盒就取了一块:“你少来取笑我,不过我们是饿了,早上六点不到起来,吃了点热粥就过来做准备。”

      盈翕看见黄雅筝在一旁已经吞下两个点心,说道:“你们是东家,每天也这么起早摸黑做什么,实在来不及就让你弟弟们过来搭把手便是。”

      黄雅琴摆摆手,道:“我爹的脾气就那样,我就等哪天我成亲了离开他们,越远越好,我弟弟们要准备期末考试,我爹娘让谁都不能干扰他们一心一意读书。”

      盈翕之前听黄雅琴说过两个弟弟喜欢逗雀追狗,最怕动脑,想必如今懂事了,便不再多说什么,便挑起物品来。

      突然间只闻“翕妹妹——”一声,拘谨中带着惊喜,盈翕不猜便知道是佟元举。不过她很好奇,怎么他也来了。

      黄雅琴问道:“你的哥哥?”

      盈翕道:“他是我远房亲戚。佟表哥,你今日怎么过来的?”

      身着半旧棉袄的佟元举道:“快过年了,我想挑些礼物,听周围的人说有一家黄记精品铺子的货品是顶顶好的,过来瞧瞧,没想到竟然和翕妹妹碰面了。翕妹妹,你也是过来选礼品的么?”

      盈翕道:“我差不多准备好了,还有几样秋岚她们拿不定主意,我过来瞧瞧。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大学同学黄雅琴,这是她的妹妹黄雅筝,我们雅琴同学不管学问还是做事都是一等一的女状元一般的人才,这铺子的美誉就是她一手抬起来的。”

      佟元举“啊”了一声,带着吃惊钦佩赞赏好奇……那黄雅琴姐妹便和佟元举相互拜见过,黄雅琴上下打量一番,知道盈翕只是过来确定一两件秋岚定不下来的物品,佟元举虽然衣服不甚鲜亮,但举止不凡,像个大主顾,便笑道:“你是老同学,我就不多陪你了,有什么要的和我妹子说一声,既然贵客临门那我带着四处逛逛。”

      经过几年改建,原来几个门面的铺子最近又是焕然一新,一整个大堂近乎半亩地,大到衣服棉被小到胭脂水粉被安排得井井有条,不过现在人声鼎沸,柜台外面伸长一只只手臂:“那个红色的!”“左边那个,左边!”“第二排第三个,对就那个!”“那个花布娃娃,长头发的!”一声高过一声,就算现在还剩十来个小伙计,也手忙脚乱的抢生意。

      黄雅琴今天兴致高,一会儿工夫就带着佟元举有说有笑在铺号里转圈圈,隐隐约约听到佟元举说:“那几样是送给我母亲的新年礼物……”黄雅琴便笑着叫伙计从饰品胭脂柜台上取下来几个。

      盈翕看着无趣,便快速挑上两样出了门。

      说来也是奇怪,原来佟元举每次都会跟着母亲一起过来看老祖宗,这些天竟然不见了。几次过后桂兰才说给人帮忙去,又拉着盈翕问黄雅琴的事,盈翕便猜测出一二。

      话说那次佟元举原是想给盈翕等人买点好的新年礼物,仔仔细细打探一番才确定去声名远播的黄记精品铺子。没想到看到盈翕也在,浑身又是吃了人生果一样的舒坦又是被电击一过的刺激,当场心脏快跳出嗓子眼。只不过当天和黄雅琴一见面,眼神便不由自主往她身边贴,真是个绝好的姑娘!不似京城名门那么高高在上的距离感,也不似盈翕这样的小家碧玉清冷疏离,黄雅琴虽然也是江南的小姐,却生得大大咧咧又有思想,在老派青年佟元举的眼前犹如燃起一束光。他原本对盈翕那种朦朦胧胧的感觉像蒲公英一样,看似满满当当结结实实,可是风轻轻一吹就四处飞散,黄雅琴此刻就是直往他心口吹的风,比清风更舒缓,比暖风更温柔,比劲风更醇厚。

      佟元举在铺号里跟在黄雅琴身后被介绍了两大圈,越看越觉得就是这个人。他想都没多想,轻轻松松把兜里十六个银元全花了出去。黄雅琴见大主顾形单影只徒步而来,十分贴心地在柜台里面给他单独辟出一块地,上好的礼物只让他一个人先挑,又让小伙计给他叫两辆黄包车。佟元举此时口袋空空,哪里还有支付两辆车的余钱,更是百般推辞。黄雅琴笑道:“佟先生,你是贵客,我黄记铺子对贵客的服务是最好的,你瞧瞧,那位太太买的东西比你还少一些,我们都是叫车送回去的呢,所以你必须做我们的车,不然对不起我们字号的声誉。”

      佟元举见不用自己掏钱,也就答应了。可大包小包回到家里,桂兰不答应了,她先想起佟老爷那一支鼎盛时候的日子,作为能见到太后的福晋,一到年关,她过目的东西不止二十车。可如今变成了落难凤凰,好不容易掏空家底买了座小院子,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若不是有亲戚要走,就连娘仨半旧的衣裳都不想换新的,更别提过年挂的灯笼玩的炮仗,简直就是可有可无。此刻佟元举买了三床新被子、三身新棉袄、新式香水、发簪、灯笼挂饰等等完全不实用的,一问价钱把一个半个月的开销全玩瞎,气得只想哭。

      桂兰实在不明白平时乖巧的长子今天出门还好好的,怎么回来大变样,只能连声叹着造孽。

      佟元举知道母亲此刻会瞎想,便先把今天的事说个明白,桂兰这才恍然大悟,叹道:“咱们现在的光景真是难,要是以前,配你的起码也是和你玛父阿玛同朝为臣的官家女子,可现在我们这些人是从天上掉到泥坑里的,这些有几个小铺子的人家,我们却攀不上了。”

      佟元举道:“娘,儿子好喜欢她,儿子这么开口不是冒然,儿子愿意试试。”

      桂兰摸着儿子的头,叹道:“你瞧,咱们为了生存连‘额娘’都改口了,我是不看好,你自己好好考虑考虑吧。”

      佟元举道:“额娘,黄姑娘思想先进,她在学校的时候每每集会就是走在前面的,若是……”

      “你快别说了!之前的事已经过去了好几年,现在不可能再有,你可想不得。”桂兰连忙做了一个手势将儿子打住。

      “有什么想不得,额娘,现在各地打来打去,我看是比以前还差,百姓也是怨声载道,其实他们根本就无所谓谁是谁,只要觉得还不如从前,那为什么……”

      “先别说了!”柔弱的桂兰此刻像一尊缩小的怒目金刚在儿子面前喝住他,她停顿片刻,才又缓缓说道:“先别说了,放进肚子里,听话。”桂兰用手帕掖了眼泪,从兜里摸出十二个银元,道:“你想要试试就试试吧,这是你年底的奖钱,我不收了,你拿去用吧。”

      看官可知,当天黄雅琴将佟元举送出门的时候,心里也如小兔一样咚咚跳。她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黄家大小姐是白当了,父亲极度重男轻女,使得她在潜移默化中养成了一种争强好胜的性格,而这在同学间又不怎么被喜欢,一些男同学背后叫她“母老虎”,躲得远远的。在家父亲一直竖着冷脸,弟弟们横行霸道,在外要么大部分男同学躲着她,要么小伙计躲着她,如今来了一位如沐春风的佟家少爷,愿意和她讲话,愿意和她并肩走,愿意对她笑,愿意听她喋喋不休介绍物品,她第一次感到好充实好开心,可又好难过,不知道以后还能否再见到这位佟少爷。

      黄雅琴只难过了三天,就看见清瘦的佟少爷换了一身眼熟的新衣服又朝她笑吟吟的走来。黄雅琴将笑容隐藏在挺直的腰板之后,假装问道:“佟先生,你又来补什么礼品吗?”

      “不是补,是归。”佟元举笑着把盒子递过去。

      黄雅琴疑惑地接过去打开:“是不好么?啊——这——这——”

      “是不是似曾相识?”佟元举亮晶晶的眼神盯着红晕渐渐析出的黄雅琴。

      “这是我铺子里的,但又不完全是。”黄雅琴望着眼前的簪子,想到她给佟元举介绍货品时的对话:“这对蝶花梦簪子是我最喜欢的,就这么一对,不知道谁能收去,要是买走了,我要她停下来让我再多看几眼。”“你为什么不自己留下。”“我可舍不得戴那么好的。”

      “黄小姐好眼力,不过是我画蛇添足了一点,看,翅膀上面点了翠,哈,不是真的翠鸟羽毛,是从你这里买的一段丝带上剪下粘贴的,这三颗珠子我换成珍珠了,怎么样,更加形象了吧。”

      “你,你这是……做什么?”

      “黄小姐,这是你的新年礼物。”佟元举落下的每一个字都将黄雅琴的心底敲出一圈圈涟漪,小小的波浪最后激起汹涌的浪潮,可她父亲平日的训斥声又变成回响被推了回来,比如她忙活了一天,看到盘子里剩下最后一块肉的时候:“你做大姐的要懂得谦让,你让你弟弟吃一块肉怎么了,你说你干一天活累得很,你弟弟们用脑学习一天不累吗?你以后是外人,这些都是你弟弟的,干嘛和他们争。”或者看到她坐在梳妆台前拨弄头发时,又说道:“学那些逐臭地的红艳做甚,你是上过学的,我供你读书的钱不是拿来玩水漂的,你要想着怎样用你的脑子将父母掏出钱的钱赚回来。”每当此刻,黄雅琴只能气鼓鼓的把梳子扔进抽屉,随意把头发盘起来就往前面的店铺拔腿而去,一时间就会响起一阵接一阵的催赶喝骂声。

      黄雅琴渐渐习惯自己是个半小子,做什么都想和男子们比一下,饰品渐渐在身上头上越来越少。可此刻两只振翅欲飞的蝴蝶在她眼前欢快地跳跃,指引着她去寻找自己的童话世界。“佟先生,我……”

      “不知合黄小姐的心意吗?”眼前带着笑的声音是软软的,却把她的心鼓敲得咚咚响。“我过年戴。”黄雅琴突然觉得今年过年哪怕再忙她也很乐意很期待。

      桂兰见儿子这些天每日必出,便提醒道:“表姨老太太问起你呢,我怎么说。”“额娘,您就实话实说!”快乐的声音从窗外飘进来。

      这一个月来,小张哥也歇了下来,以往每天都拉几趟车,如今一天只出一两趟就猫在房里逗女儿玩。茉雅躺在床上道:“既然你有的是时间,还不如去看看余大苗兄妹俩,好一段日子没他们的音讯了。”小张哥道:“好,我这就去瞧瞧他们,顺便把咱们的喜事告诉他们。”

      这一家没等来什么喜事,反倒是小张哥忧心忡忡回来后一改往常,去院子里取了水,打湿肥皂,将手和脸仔仔细细洗了三遍,才在衣襟上擦着手去抱女儿。茉雅笑道:“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把一周的肥皂量都用完了。”

      小张哥道:“余大苗是跑外城的,他告诉我他在路上看到冒出了好些个出天花的人,咱们可得叫东家小心,这种瘟疫要走人的。”

      茉雅吓了一跳,压低声音道:“这可不能乱说,眼下就要过年,东家会招待客人,如果真出天花,那不就全乱套了。”

      小张哥道:“是呢,我就担心你们母女俩,咱们的肉肉这么小,一定要保护好。”

      茉雅便趁盈翕来瞧她的时候悄悄说了,盈翕道:“可有看清楚?如果是水痘倒还好,若是天花那可真是不得了。”茉雅道:“余大苗说的不会差,他叔伯就是这病没的。”

      盈翕便悄悄和父母说了,炘渲和庄氏商量片刻,便叫乐山乐水两人去凌芝宝铺号抓了桑菊、川升麻、葛根、艾草、苍术等药材。铺号的小伙计原本百无聊赖倚着门口打瞌睡,见来了大生意,连忙揉揉朦胧的眼睛,提起精神说道:“二位爷,大过年的可不兴抓这么多药材,虽然我这儿没生意,但我们东家说了,这种日子情愿不开张也要祈祷街坊邻居开开心心过年。”小伙计麻利地将草药称完,困成十六七个大袋子,在布袋上贴心地写上药材名,又好奇地咕咕哝哝:“二位爷,贵府要这么多药材做什么用?平时抓就行了,何必特意这时候跑过来。”

      乐山笑着骂道:“你这伙计真是有趣,生意上门只管接便是,问这么多作甚。”乐水见小伙计吐吐舌头缩回脑袋不吱声,便说道:“你干嘛对小孩这么凶,小伙计,我们府上金贵的太太小姐少奶奶小少爷多,常年备着点普通药材而已。”小伙计托着下巴盯着那些袋子看了好久,才自言自语道:“这里有些可不算普通药材,怎么和防什么来着的挺像。”乐山对乐水笑道:“瞧瞧,这小伙计管得宽,还自己琢磨起来了呢。”小伙计眼睛转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见乐山乐水搬上车,瞌睡虫又爬上眼睛,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拍拍嘴,又倚在门口对着太阳歪了脑袋。

      两人挑着担子,乐山说道:“好险,差点被瞧出来。”乐水道:“偏方而已,而且也没抓全,瞧不出什么的。”乐山道:“我前几天确实看到有些流民躺在路边,脸上脖子上是有疱。”乐水道:“小姐说的对,咱们自己提前预备,但是风声可不能从咱们府上传出来,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厨房里的张嫂等人见老项老华把草药抬进里间,又将桑菊那一袋给她们,让她们给每人煎了,连入府的客人都要上一碗。

      华嫂和田嫂问道:“冬日里不给东家和客人们上红枣姜汤,吃这些清热解毒的倒是稀奇。”

      张嫂笑道:“你们才回来不久,如今好些事和以前不一样,上次大老爷请珍味馆的东家来做客,人家见咱们端上桌的道道精绝,那才叫惊得说不出话来。”

      田嫂道:“珍味馆可不得被比下去,我一年多没回来,竟然有些看不明白,老太爷老太太不老是叫咱们从上到下都低调么。”

      老项笑道:“自外甥老爷回来一趟后,咱们府上躲着都没法低调起来。”

      张嫂道:“不过也不是每次都这样,上次我传菜的时候听到珍味馆的东家和大老爷说入股什么的事,我也不懂,反正大老爷大少爷挺高兴的。”

      于是每日一到中午阳气上升时段,整个沈宅就缭绕着一股熏香,连茉雅都觉得身体内一下子畅快许多。所有来沈府的客人和庄头们也都灌上两碗茶:第一碗便是桑菊饮,带些瓜子糖果小零食,过了半个时辰,再上第二碗红枣饮,便将小点心水果等吃食也端上,那些客人们便瞧不出来什么,照样谈笑风生。

      只是没几天功夫好几袋药材几近见底,乐山乐水又去抓药。爱打瞌睡的小伙计又乐了:“二位爷,贵府是用来炒菜吃的么,这么快就光了。得了,越发临近过年越不兴抓药,我给每个袋子贴一张药王像,保佑爷和府上平平安安无病无灾。”

      乐山这次拍拍小伙计的脑袋,笑道:“你这小孩真会说话,不过抓药的少了你不就少赏银么。”

      小伙计摆手道:“咱们虽然也是做买卖的,生老病死也见得多,可老是见到满眼满街的乞丐流民心里也不好受。东家说情愿大家都健健康康开开心心的,药抓的越少就代表日子越好。”

      乐水点头道:“话是这么说,可也有人连药都抓不起的。”

      小伙计顿时来了精神,道:“这位爷您说得对,这段时间我总能看到大白天好些人躺在地上,一到晚上就不见了,据说大多数被拉到城外去哩,除了您二位也不见其他来抓药的。”

      张哥儿是在外头跑来跑去的,知道消息多,便悄悄对茉雅说道:“余大苗告诉我,他一个拉车的小伙伴小六,得了天花,前天晚上没了。”

      茉雅大惊,压低声音说道:“这可是大年初一啊!他父母怎么受得了。”

      张哥悄声说道:“人家是孤儿。看来确实出天花了,不过现在是冬天,东家们不去外头,来的客人也是喝了茶的,应该不会出大问题。”

      茉雅道:“你去外头也要小心些,我找个保温的水壶,给你灌点桑菊热水,你出门将就点,回来喝红枣汤。”

      张哥道:“最好能准备两瓶,余大苗没有。”

      像余大苗这种有好兄弟帮忙的还算能平安度过春节,没有帮忙的只能听天由命。不光车夫得病的多,报童烟童那些流动大的也开始陆陆续续得病。

      谭仕锋三个外甥均不满十岁,两个当报童一个当烟童,从小习惯了奔波,如今整天跑来跑去,用他们的话讲就是:“我长大啦,我要多赚钱给舅舅娶新舅妈,我以后也要存钱娶老婆!”

      但可惜的是老婆没等来,却等来一个药婆。大年夜里日夜守护的谭二姐和谭仕锋好说歹说,那药婆原来已经是不耐烦的:“去去去,没看到今天是大年夜么。”

      谭二姐道:“好阿婆求求你,我家三个娃儿都得了疱疹,麻烦去看看吧。”

      那药婆原本正和家里人一起吃团圆饭,过了好久才板着脸慢慢吞吞开门,问道:“几个人?”谭二姐连忙回答:“三个小孩。”药婆道:“咱们这一行的规矩,要是大年夜出门一趟,一个人是五个大洋,你们现在要看三个人,先准备十五块大洋。”

      谭二姐带着哭腔道:“是三个小孩!”

      药婆嫌弃地掩门,喊道:“大人小孩都一样,或者你过了年再来,就是三块大洋一个人。”

      谭仕锋连忙把门拦住,道:“十五就十五吧,现在就去。”

      药婆又道:“路近的隔一两条街的我可以走,路远的过年时节要做车。”

      谭仕锋一咬牙,道:“行!你等着。”姐弟两人又连忙走出巷子去寻车。好不容易才找到一辆黄包车,那个小车夫慢吞吞弯着腰沿着路边走。小车夫张口就要三个大洋,谭仕锋实在没办法,只能答应。

      小车夫浑身裹得严严实实,接过大洋时只露出一个食指的指甲盖,走两步跑两步喘两步,好不容易才将三个大人拉到小院里,转身消失了。

      谭二姐掀开破棉花被,药婆一瞧,吓得连连后退转身要走:“不得了不得了,又是天花,没救了。”谭二姐一把拉住,哭着求道:“药铺都关门了,麻烦好阿婆救救三个孩子吧。”

      药婆挣扎着嚷道:“人都昏迷了,救不好了!”拉扯间看到谭二姐破袖子上露出的肉,慌张得连忙将手甩掉,头也不回就朝门口跑:“大过年的你要害死我呢!你的天花也很严重!”在姐弟两人的面面相觑间转眼就消失在黑夜中。

      谭仕锋短短半个时辰内花了十八个大洋,连一朵水花都没见着,如今听到消息整个人懵懵的,谭二姐推推他,道:“阿弟,你要保护好身体,你还是去那屋睡吧,我能撑得住,我去照顾他们。”谭仕锋沉吟片刻,这才点点头,木讷讷地转身出去了。

      话说第二天是大年初一,谭仕锋睡得昏昏沉沉的,完全没有大过年的喜悦,原本想努一把力花几个大洋给上司送点拿得出手的礼,没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好不容易存下的大洋一个夜里都凭空消失。谭仕锋浑浑噩噩洗漱完毕慢慢吞吞走到他二姐的那一间屋子,却发现大小四个人连带被褥都消失了。

      谭仕锋忽然被震醒,疯一样在各屋奔走一番,才找到一张信纸,通过几个简单的字和一些画画的符号,谭仕锋掉着眼泪明白了他二姐的良苦用心:天花感染得厉害,他是谭家唯一的根,不能倒下。谭二姐自己带着三个孩子出去,如果病愈就回来,如果不再回来就是挺不过去不用找他们,希望阿弟好好活着……

      谭仕锋颤抖地握着信纸,缓缓瘫坐在墙根。院子隔壁是道观,屋里谭老娘遗下的老样子还没变,供奉着各种佛像。是请错了神佛还是走错了路,谭仕锋已经想不出所以然来。他从喃喃自语变成声音高昂:“去他的世道,去他的讨好,别人过年其乐融融,我过年过得人全没了,我还要顾及他们算什么!我要吃,我要穿,我要花钱,我要活着,我要好好的,我要做官,我要,我要……呜呜呜”谭仕锋终于在大年初一的早上号啕大哭起来。

      谭仕锋这时才发现自己饿了,出去走了一圈发现每个铺号的门都闭得紧紧的,他走了好多路,才寻到一家小破店刚开了门,卖得是他需要的卤菜。谭仕锋有气无力地将仅剩的钱递过去,道:“店家,一元大洋,有什么好菜都来一点。”

      “我也是。”一个更加有气无力的低沉声音从谭仕锋身后传来。谭仕锋转过身,是一个单薄的身体,遮盖得严严实实,一块大洋递出去的时候只露出一个食指指甲,指缝黑乎乎,指甲盖泛着青黑色。谭仕锋觉得那声音和形态似曾相识,可又想不起是谁。

      那个单薄身体渐行渐远,找到一处避风墙角,将怀中的酒肉和三个小缺口杯子掏出来,摆在地上,给杯子斟满酒。一套动作下来,瘦小的身躯明显扛不动,累得气喘吁吁,他见四下无人,才敢将帽子围巾手套解下来,露出满脸满手起疱溃烂的皮肤。

      年轻人惨淡地笑了一下,身体靠着墙根,对着前面的酒杯说道:“爹娘,小六不孝,昨天白天没赚到钱,不能给爹娘买好吃的,幸好昨天晚上赚到三块钱,爹娘,你们看,我今天找到一家卤菜铺,我把咱们平时吃不到的都买来了,爹娘,你们多吃点,吃完了,儿子就能来陪你们。爹娘,你们别担心儿子,儿子给一个可靠的伙伴说了,他叫余大苗,剩下的两块钱,一块儿子买个棺材买套新衣,儿子想穿一次新衣服,走得体面点,另外一块钱,就是给余大苗的辛苦钱,都是苦难的兄弟,希望爹娘能保佑他。爹娘,你们慢慢吃,儿子好累想睡一会儿,你们吃完了就把儿子叫醒,儿子,儿子看看你们能吃多少,合不合你们口味。”

      小六铆足劲一口气说完,累得脑袋靠在墙上,他想睡一会儿,父母好像朝他走过来,席地而坐,开开心心大快朵颐,小六笑得合不拢嘴,午后的太阳照得身上暖和,小六靠着墙根睡得香甜,梦里有崭新的衣裳,有软软的暖和的床,还有朝他招手吃得满嘴流油的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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