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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丁花 ...

  •   送走一届毕业生,万杰童埋头收拾办公桌。谭仕锋见状问道:“你知道教几年级吗?”万杰童终于将头抬起来,随手用布包给一些书本打了个结,道:“我辞职啦!”

      谭仕锋吃了一惊,道:“你去哪里?”

      万杰童笑道:“继续教书,只是换一个环境。”

      谭仕锋更加疑惑,问道:“还是教书你能去哪里?难道教高小?”

      “不是高小,是高校,我考上了东吴大学的助理讲师。”

      “你这小子!怎么不和我说呢!我也想去考。”

      “要读过大学的,还有其他要求,所以没和你说。”万杰童声音轻轻的,怕刺激到老同事。

      谭仕锋“哦”了一声,没趣地走开。

      万杰童长舒一口气。其实对于他家来说,去哪里教书都无所谓,他热爱学生,也热爱教书,只是为了自己的妹子,他觉得应该离谭仕锋越远越好,正好看到有考助理讲师的岗位,万杰童心中大喜,觉得进了大学,就能多多给妹子留意好的男学生,挑灯夜战两个月,果然不负所望。

      谭仕锋神情没落,倒不是因为走了一个同事依依不舍,他没想到这一层,他想到的是大学教师一个月能有百元起步的大洋,可他和大学教师无缘。

      人不经比,特别是不经和周围的熟悉人比,一比,有特别开心沾沾自喜的,也有特别难受闷闷不乐的。

      谭仕锋觉得自从家里接二连三发生大事后,他的性格竟然像个娘们起来,万杰童辞职的这件小事,竟然如一根蟋蟀草一样,先将他的心搅得痒痒的,继而一阵阵莫名的紧张和伤感涌上心头。

      谭仕锋慢悠悠往家里走,只见他爹拖着一大捆稻草在巷头前走。谭仕锋喊了一声,见他爹喘着气又带着咳嗽,心中很不忍,问:“拖这些东西干什么,家里没什么要补的。”

      谭老爹双手紧紧抓住一把稻草,好像他儿子要抢走似的,说道:“要修的地方多着呢,门和窗都有洞,你是读书人,这不是你干的,快放手吧。”

      谭仕锋垂着手臂,慢慢跟在老爹身后,问道:“爹,你可以叫二姐夫呢。”

      谭老爹回过头,压低声音道:“他呀,这段时间总是使不上力气,估计是跑累了。反正这些也不是重活,我一个人干就行。”

      谭仕锋道:“没想到这几个月外头一直乱哄哄,二姐也没找到合适的工,二姐夫只能多拉一车是一车。”

      “可不是呢,二凤给他灌的水壶,也没见喝多少,说喝多了得找角落,生意就给别人抢去。”

      谭老爹说完又去拖稻草,嘴里不断唉声叹气。谭仕锋也上前一步拉稻草,被他爹一手拍下:“你是教书的先生,不能干这活。”

      谭仕锋再一次把手收回背后,跟着他爹一路走回家。

      自从几户人家都搬走后,院子里的果树像成了精似的,连果子都长不开。这事还被碎嘴的对院邻居的隔壁邻居拿来挤眉溜眼,更有几屋胆小的也就势搬走。那一片的房东们见房子渐渐缺人租,只能一咬牙,减个半价,倒是便宜了刚立户又胆大的平民。只是那些平民多是外乡人,平时习惯不好,关门重手重脚,没几个月隔墙的泥就被震下来,又没几个月,大木门也给挤歪了。

      谭老娘之前望着破门漏窗对儿子提议过,说隔壁房东都给了半价,自己住的院子凭什么还是每户八块银元,也得四块才是,还有那几户搬走的,是他们自己害怕要搬走,凭什么都赖在他们头上。

      那谭老娘每次说每次都哭哭啼啼,一开始谭仕锋和老娘、二姐一起抱头痛哭,后来谭仕锋安慰抱头痛哭的两个女人,又后来姐弟两个安慰咿咿呀呀拉长调子的老娘,再后来儿子面对把诉苦唱得如山歌一样抑扬顿挫的老娘看了两眼就走,留下二姐安慰两句也去照顾十个小孩。

      有时听母亲念叨烦了,谭仕锋也会嚷嚷几句:“还不是她们往自己家里拉屎!房东找过我好几次了,说其他房东租不高都怨是他的房子弄出来的事,要他补偿,房东说原本要我补偿的,是看我们可怜,才网开一面。我都不敢见他,天天巴望能不见就不见为好,你还让我去说,这种事你要说你去说。”

      每当这时,谭老娘就不敢多说话了,只能望着谭仕锋的背影“嗯嗯啊啊”抱怨起两个没跳对地方的女儿来,或者和老头抱头痛哭一阵,再用手揩着眼泪鼻涕去盛饭洗碗啥的……

      谭老娘见父子两个很不协调地进门,堂堂教书先生竟然和一捆稻草走在一起,又羞又愧又气,对谭老爹一顿数落:“你这个没眼力的老货,怎么能让儿子和这么一大堆稻草并排走!以后再这样碰上面,也得分开走,这样万一给熟悉的人碰上,让儿子怎么在学生面前抬起头来!”

      谭老爹讪讪的把稻草拖回屋内,谭老娘一把抓住儿子,催道:“等你爹把门窗都修好了,你也该请人家来家里坐坐。”

      谭仕锋见这没头没脑来了一句,随口说了一声:“这种地方谁回来。”

      谭老娘龇了儿子一眼,道:“那个标致的女孩儿,娘见过,你和她走过好几回了,带回来让娘瞧瞧。”

      谭仕锋这才知晓他娘又想催他,摇摇头,道:“现在怎么是时候,咱们这巷子是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她是大家闺秀的小姐,会吓到。”

      “怎么是大家闺秀了,她家才多少人,就是个小家碧玉,而且娘见过她路过这巷子,也没见害怕的。人家女娃都不怕的地方,你却说是人不人鬼不鬼,你啊,长人家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

      “人家只是家里人口少,人家爸爸是做事的,哥哥是大学讲师。”谭仕锋苦笑一声,转身往屋里走。

      谭老娘一把拽住,十分好奇:“他哥我见过,是你同事,怎么变成大学讲师?难道还有一个哥哥?”

      “就这一个哥哥,他考上了东吴大学的讲师助理,这学期开学就是大学讲师啦。”谭仕锋虽然声音淡淡的,但话语中充满了羡慕的语调。

      “哎呦,那多体面,儿子,你也去考!”谭老娘双手搓着围裙,两眼放光。

      “我不够格,他是大学生,他可以。”谭仕锋撇着嘴黯淡的回答,挣脱老娘的手想进屋。

      “哎呦,他这样一来家里大发了,你呀,每月比他足足要少一百块大洋呢!一百块啊!哎——之前你姐姐姐夫都在的时候,也没这么多啊——哎——谁说你不行啊,你是咱们村里唯一一个上过学堂的,你不够格还有谁够格啊——哎——你和他教一样的书,他能行你也一定能行啊,妈相信你——”

      “你怎么又叫上了呢!叫得我心烦!”谭仕锋三天两头听到老母狼般的哀嚎,只觉得自己的运气要被嚎光,又不能在他老娘嚎的时候用布头堵上嘴,只能拔腿,走为上策。

      谭老娘见儿子光火,不敢再放开喉咙,连忙收了声音,抓紧衣角讨好道:“中学的教书先生也好,比大学的好呢!”

      谭仕锋见他老娘转舵如此之快,大为吃惊,问道:“怎么比大学还好?”

      谭老娘凑近一步,低声说道:“中学的学生还小,好些时候需要父母帮扶,父母怎么帮扶呢?当然是找班级的老师帮忙。你看,不管是父母还是学生,有考的不好的要求老师手里松松加点分,有受欺负的要请老师帮忙撑腰,有想得奖或得个班里职务的也要老师抬举帮衬,老师器重哪个,哪个就受周围同学喜欢,老师帮哪个说话,哪个就占上风,这一来二去,不管学生父母有多体面,在老师面前就只能看眼色,这样就好啊,平时老师帮学生,等哪天遇到困难,不就是对学生说一句话的事情,这一两个班级,这么多有头有脸的家长,那其实都是你背后的脸面。大学可就不一样,学生们都大了,不怎么要老师帮忙,家长也老师的关系也就淡了,所以就算挣得再多,也没你好。”

      谭仕锋摇头笑道:“娘,你在想什么呢,哪有那么多的事要帮忙,再说一直开口求人,人情总有用完的时候。”

      谭老娘拍了一掌儿子的前臂,啐道:“你傻!学生一届又一届新的来,怎么可能用得完,再说了,有些事情你想不到的,就如你姐她们的赔偿吧……哎,不说了。”谭老娘提到两个女儿,偷瞄了儿子两眼,又开始抹眼泪。

      谭仕锋摇摇头,又想转身,再次被老娘一把拉住。谭仕锋抱怨道:“娘,我今天很累了,你到底要做什么?”

      谭老娘道:“你刚才说的提醒我了,你同事能当大学讲师,你怎么就不能当中学校长?你到底还是要想想办法,迟早把你小妹接出来,你是体面的教书先生,她是做那事的,以后要是让人知道了,怎么看你?虽然是我们爹娘不好,为了给你读书才把她卖了,也知道这十多年她确实受苦。可你得先做在前面啊,万一以后你当校长,被人抓住把柄,有个妹子在场子里做事,也跌脸面。”

      谭仕锋道:“确实是我对不住小妹,可现在我也没钱把她赎出来。而且,娘,我也不可能当校长。”

      谭老娘道:“也不是叫你现在就赎出来,但你得想想办法,不光是为你妹子,也是为你自己做打算,万一真当了校长呢?或者比校长更大的官呢?谁都说不准。”

      谭仕锋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谭老娘又道:“你也放假了,正好咱们去趟上海,找找你小妹在什么地方。”

      谭仕锋问:“你知道妹子在哪里?”

      谭老娘又啐了一口,道:“那种地方我哪里知道,这不得靠嘴问嘛。到时候就你和娘去,你爹他们三个在家里就够了,去多了人,费银子。”

      这母子两人说去就去,两人盘算坐火车贵,就选了河里的小船,带上够两天的干粮出发。

      谭老娘一踏进上海地界,就一路“哇”不停,原来只知道姑苏城是一等一的繁华之地,哪里想到还有十里洋场灯红酒绿。

      这母子两人竟然一时把寻人的大事抛至九霄云外,一个劲的看街道两旁的新鲜。眼足神饱了大半天,才拍脑袋想起来要找谭丁风。

      只是不想上海实在大,两个人生地不熟的无异于大海捞针,又不能贴告示,只好掩了脸面像打暗号似的偷偷摸摸问一段寻一段。

      谭老娘也算聪明,虽然扭着脸,但还是往花红柳绿的地方挤,逢人就问姓谭的、叫丁的、称凤的,谭仕锋在这点上完全开不了口,只是默默地跟在老娘身后,连个包裹都捞不着代劳。

      好不容易逮到一个半长头发提着鸟笼的中年男人,摇晃脑袋像神机妙算一般,方才眯眯笑着眼睛开口:“大娘,我知道有一个,也是十七八岁的样子,以前唤作‘小丁花’,刚刚有名不久,现在又叫“风月娘子”,唱歌好听,好多有钱的都点她呢。”

      谭老娘听到“有钱的”三字,喜出望外,道:“那肯定是了!我那亲戚家的孩子从小喜欢唱歌。”

      那男人手指前方比划,道;“在那那那街上,你们走两刻钟就能找到。”又告诉了花楼的名字,还教了点暗话,谭老娘才欢天喜地道谢告别。

      谭老娘心想功夫不负有心人,找女儿还算顺利,心中十分欢喜。转头一想,好好的黄花闺女竟然成了接待的姑娘,想到“风月”二字,那些臭的老的男人一个个色眯眯往自己女儿身上贴,顿时觉得胃里直冲,虽然早过饭点,但此时连包里的饼都觉得反胃。正走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时,看到那些乘车的、坐轿的,又想到银子的好处来,终究觉得,要是女儿“小丁花”真能混出个名堂来,那钱自然是有的,到时候不用儿子出钱,自己也能把自己赎出来;或者不想出来,变成上海滩有名的交际花,身边围绕富商巨贾、达官贵人,那也算是扬眉吐气,甚至还能帮自己哥哥、自己娘家多少忙呢。想到这里,谭老娘又觉得心情舒畅,连忙就着白开水,将包里的饼拿出来就啃,像是见到女儿能使出十二分的气力哭诉不易与思念。

      谭老娘自思:母兄二人空手去看一个出了名的不入流女儿妹子终究不妥,又想到女儿十多年少不了打骂,忍不住流下眼泪,和谭仕锋商量:“咱们买点什么去看你妹子,毕竟是她为你付出很多。”

      谭仕锋正好看见一个穿着不差的胖女佣拎着两提牛奶路过眼前,自己又在学校里听学生说家里吃牛奶能长身体,于是心头一热,提议道:“我们买牛奶吧。”

      谭老娘马上道了个“好”字。她以为就是村里的牛产的奶,往桶里舀一勺的方便,哪里知道竟然真是达官贵人们才享用得起的贵货,咋舌咋得目瞪口呆。但又想到“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毕竟以后还要靠闪亮的女儿办大事,只能咬牙答应,两人站在货架前盘算良久,终于要了两盒奶,让店里用红纸仔细包扎,才抱在胸口一路摸索过去。

      总算摸索到“兰庭妙径”,谭老娘望见一串串高挂的红灯笼,又感觉胸口喘不上气,血气直往脑门上涌。两人扭扭捏捏好不容易磨通了门口五大三粗的男人,过了好一会儿,一个风韵犹存的妈妈便迎了出来。

      那妈妈实在吃惊,以后的接班榜红“小丁花”的亲娘和亲哥竟然会找上门来,以前从未听说过。虽然满心不悦,但看在小丁花赚钱的面子上,满腹狐疑还是把他们领到小丁花的房间。

      谭老娘看到满眼的桃夭色,那眼睛晃得跟地震似的,看到一个出落水灵的大姑娘,开口便唤:“丁凤嘞——”

      小丁花之前已经听说母亲和哥哥来看自己,她从没想过这辈子还能再见到仅剩的两个亲人,原本又惊又喜,正翘首以待迎接母亲和哥哥,想告诉他们,之前买她做童养媳的那户人家是怎么被说通变卦送她来这种地方,突然见眼前站着的两人十分面生,又听到一口江北边的口音,心里凉了半截,她是江南人,在她仅存的记忆中,母亲讲话柔声柔气的,哥哥也是温温柔柔的,哪怕生活再困苦再摧残,声音绝对不可能是这样如唢呐破锣一般,只会轻声唤她“丁宝、宝儿、宝贝”。

      小丁花见妈妈关门退了出去,那老妇人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扑了过来,只能用两手抓住,轻声道:“这位母亲,你认错人了吧。”

      白嫩嫩的两条手臂晃得谭老娘终于回过神,这是两条她小女儿十年如一日天天浸泡在面粉缸里都染不了的白皙色,六目相对,竟然萍水相逢,两个女人都放声哭了出来,只有谭仕锋彻底发愣,拎着两盒牛奶,不知该放桌上还是藏身后。

      那妈妈在门口听到两人痛哭,以为认亲成功,思量那两人会把自己十多年的心血抢走,撇嘴白眼走了。

      小丁花听到妈妈的脚步声远去,才请母子两人在圆桌旁坐下,问清来意。小丁花道:“这些你们瞧不起的地方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本地的好看的一批、江南的一批、南方的一批、北方的一批,最末等的是江北边的。我是江南的,所以在这院里,这里大多都是江南的。听你们的口音,是江北边的吧,那不是在我们这条街上,可以去另外一处小胡同里找找。”

      谭老娘母子两人的心凉了半截,连忙起身道别,小丁花倒是拉住谭老娘,道:“ 这十多年来,我一直盼望能见到我的母亲和哥哥,来看我的人无数,但就你们是寻女儿来的。今天,原本我真的真的很高兴,既然你们来了,那也是缘分,我也不知道我是否还能再见到我的母亲和哥哥,我能否像女儿抱着母亲和哥哥一样抱抱你们?”

      片刻过后,三人终于又一次抱在一起痛哭,那声音把一直在楼下盯梢的妈妈刺得眼睛快要翻进眼眶里。

      最终是小丁花先松开他们,道:“等我一会儿。”便转身去了床边,从枕头里面掏了半天,才回来。小丁花把五个大洋放在谭老娘手中,道:“谢谢你们,让我又做了一回女儿和妹妹。我身边没什么值钱的,这几块大洋你们在上海找人这几天用得着,也算是我当了半天女儿的心意。”

      谭老娘这才想起还带了两盒牛奶,也叫谭仕锋拿过来,对这个半天女儿关照了当心身体、好好保重之类的话。小丁花看到牛奶眼泪又流下来了,叹道:“我母亲当时迫不得已把我送走,就骗我说那户人家天天有牛奶喝,可是我到现在也从来没喝过,娘,谢谢你。”

      最后,小丁花把门打开,对楼下喊道:“妈妈,送客吧。”那妈妈见两人神气十分平静地下来,困惑万分,刚想开口问,小丁花道:“他们认错人找错地方了。”那妈妈这才松了好大一口气,像丢两块大抹布一般连送带推把两人请得远远的,小丁花见两人离开视线,这才神情黯然地转身关门。

      谭老娘连声埋怨儿子:“真背气,怎么花了这么长时间还找错人,还搭上两盒牛奶,两盒啊!你想想多少银子。”谭仕锋没好气地回道:“人家当你半天女儿,还给了你五块大洋,你怎么不提了。”

      谭老娘张张嘴,又说不出什么,气呼呼往前走找人问路。谭仕锋在后面追着,问:“找到真妹子还要买牛奶吗?”

      “买个屁!你没听那丫头说吗,咱们这样的只能在最末等的地方,她能赚多少钱?还牛奶呢!”

      现在两人在小丁花的提示下总算有了方向,先找了一晚上,没找到,投宿一个破店,第二天又接着找,总算在灯火阑珊之时找到了还没长进的小女儿“丁凤儿”。

      原本谭老娘觉得小丁花住的地方像妖精洞,气味香得如狐狸骚,现在和女儿的破墙烂板床相比,妖精洞瞬间变成瑶池仙境,狐狸骚变成了松檀仙香。

      谭老娘道:“女儿,我们带你出去。”

      丁凤儿神情淡淡的,道:“之前把我送来这个不人不鬼的地方,现在又为什么要让我出去。”

      谭老娘现在十分惦念昨天的半日女儿,那样的惺惺相惜,那样的哀转回肠,现在却只能听亲生女儿的抱怨,耐着火,道:“你哥哥现在是体面的教书先生,你再做这个不好,跟我们回家吧。”

      谭丁凤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谭仕锋,冷冷道:“原来又是碍了体面哥哥的事,跟不跟你们回家不是我做主,是妈妈做主的。”

      这个妈妈是个腰间横肉凸出的女人,知道自家的货色不吃香,更讨厌那些撬角的竞争对手,原本两眼冒火盯着母子三人,现在听见乖女儿向着她说话,马上接了灵子,双手的食指打了个“十”,说道:“可不是,且是你们说带就带走的,都得听我的。你们要带走也可以,这个数!”

      “十?十块钱?”谭老娘问道。
      “放屁!养条狗都不止这个价!”
      “一百?还是一千?”
      “你果然是没见识的地方出来的人,不和你多啰嗦,十万!”
      “什么?十万?是十万个铜板还是十万吊钱?”
      “十万大洋啊!你女儿来我这边要十二三年了吧,一年技艺培养、吃穿用住、水粉胭脂、钗串珠环,哪个不要钱?一年一万大洋,十二年不是要十二万吗?你女儿跟了我这么多年,我是把她当女儿养的,今日你生母来,看在咱们共同女儿的份上,我打个折,要你十万不过分吧!”

      谭老娘被气得嘴都歪了,往日擅长的哭拉喊唱在丰腴妈妈面前一点都发挥不出来,手指颤抖着,一会儿指指妈妈,一会儿点点女儿,“你你你,你们,你们……”

      “哎呦,你们个啥啊,要不你再开个价?”那妈妈媚笑着,用丝帕扇风。

      “她是金子做的吗?这么贵!你们这个地方是皇宫吗?比那‘兰庭’啥的差多了!还好意思要这么多!”

      “兰庭啥?哦,你说的是‘兰庭妙径’吧,看来你之前寻亲到那边去了,亏你也知道‘兰庭’,人家的姑娘都是江南的,你们这些江北的货只配在这里!”那妈妈横眉于母子,不屑一顾。

      “所以你是开黑价!”谭仕锋冒出一句。

      “嘿哟,呵呵呵,这位哥哥终于开口了,我还以为是个哑巴呢!女儿,过来!你说要住这里还是跟你母亲哥哥回去,你自己选,可妈妈这儿栽培你的心血还是要算的。”

      谭丁凤慢慢挪到双方中间,两边都看了看,半晌后默默往妈妈身边走。妈妈向着对面高昂着头,露出胜利的笑容。

      谭老娘顿时火冒三丈,脱下脚上的布鞋就往对面砸去,又往前冲想打女儿,骂道:“你个小骚货!小贱货!娘和哥哥都来救你,你却赖在骚窝里不走!”

      妈妈一个眼色,几个彪形大汉就马上站到谭老娘母子二人面前,谭老娘见状,吓得又畏畏缩缩起来,连连后退。妈妈笑道:“你再骂呀!你也瞧见了你亲生女儿的选择,还不是你自找的,你过来认亲,两手空空就想带走?怎么的也是你肚子里爬出来的,买点吃的用的都不肯。你女儿这些年但凡有个头痛脑热,都是我请医生给她看病的,吃的穿的用的也花钱,教她认字唱曲,哪样不是悉心栽培的?哪有你这样上来就扔个鞋皮的!”

      一个膀大腰圆的大汉像踢球一样,把落在丁凤儿跟前的鞋子踢到谭老娘跟前,谭老娘只能小心翼翼把鞋子捡起来,用余光瞟了四周看笑话的人,才把鞋子穿上。

      妈妈顺势又拉着丁凤儿的手说道:“女儿,你为什么不跟着你母亲和你哥哥回去啊?妈妈虽然舍不得,但你要走要留都凭你自己的主意。”

      丁凤儿望着对面陌生的亲娘和亲哥苦笑道:“你们这是救我?你们谁都救不了我!”说完,掩面就转身往自己屋里跑。

      妈妈松了一口气,向对面道:“看看,今天事情还算解决的容易,你们坏了我这么长时间,看在你我女儿面上,我就不计较了,阿大阿二,送客!”

      两个魁梧汉子闻声往母子两人面前一站,用不着多进一步路,母子两人就连滚带爬逃了出来。

      谭老娘坐在小船里,想着这两天的费用白打水漂,抱怨不停。谭仕锋只能安慰道:“我再想想其他办法把妹子弄出来吧。”

      谭老娘道:“弄个屁!你没看见那骚货在骚窝里窝得舒服嘛!她不认咱们,咱们也不认她,正好!你以后当了大官也别去管她!”

      “那怎么行,毕竟是卖了她我才有学费上学的呢,算我欠她的。”

      “欠什么欠!她不跟我们回来,不认我们,你就当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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