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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女工 ...

  •   炘渲夫妇回来后,老太太在饭间问了小孩名字,庄氏回:“男孩是哥哥,叫立皓,皓月的皓,女孩叫立娴,娴雅的娴,是我爹起的。”

      老太太道:“这两个名字好,女孩子,娴静二字可美。”

      在老太太的说话间,盈翕明显感觉她对面的大哥手执着筷子微微颤了一下,虽有点感觉,但自己心烦,懒得理会,原来是就这十来天间谭仕锋又带着之前那两个米袋过来看了两三次米,没想到两次都被她撞见。谭仕锋说她推荐的米好吃,但自己还是点了中不溜秋的米,如此一来去,又带了一石的米回去。

      盈翕只猜他家人口众多消耗过快,又是卡准点来的,这么个送法若今后一直如此实在吃不消。只是她这次冤枉了这位老师,原来是谭仕锋被万梵音接连避开,心中十分懊恼,正巧这位沈学生说万家也过来买米,谭仕锋估计上次万梵音带着仆人出门,正好路过米铺,其他地方找不到,他就趁着家里米吃得快的机会三天两头晃至禄业堂门口,希望能偶遇万梵音。

      可小姐们总不是这么容易遇上,谭仕锋接连在禄业堂附近晃荡了两个多月,总算在米铺的路上远远见到万梵音的身影。

      谭仕锋像被固在沙漠里的鱼遇到了河一样,三步并一步奔跑过去,又怕万梵音躲他,一直到她身边才压低声音叫了一声名字。

      万梵音听到熟悉的声音,又有些动容又有些尴尬又有些气恼,身体打了个颤,抿嘴蹙眉直往前赶。谭仕锋哪里能放弃这来之不易的机会,一把抓住胳膊,焦急问她:“你烦我了?”万梵音的步子这才慢下来,头缓缓别去一边,万分委屈涌上心头,刺激得双眼微红:“你那么凶我。”

      听这又冤又柔的口气,谭仕锋这才定了心,心中有什么翻腾似的,眼圈也红了些,轻言道:“前段日子我家里出了很多事,很艰难,我当时心情糟到极点,其实如果别人遇到我这样的情况,还没我那样能压得住火呢。”

      万梵音缓缓抬眼,声音低低的:“我明白”,又快走几步。

      谭仕锋又急忙追上,问道:“你最近怎么样?”万梵音道:“还好。”谭仕锋进跟几步,怯怯地试探:“你能原谅我吗?”万梵音再无他话。谭仕锋见她不似拒绝,再次央求:“之前我那样子真的很对不起你,这段时间我很自责,一直想找你说抱歉,一直找不到,你知道吗,今天突然遇到你,我真的,真的激动得脑子都炸开的那种感觉,我又高兴,又担心你不再理我。就那么几天时间,我大姐的两个孩子,我的大姐夫都死了,你是大小姐,你体会不到我当时……”

      万梵音看到谭仕锋掏出手帕,心软了一半,心中暗暗自省刚才自己的拔腿就走,脚步不由得渐渐慢下来,直至停下。谭仕锋急忙趁热打铁,又说了一遍连日来的艰辛与思念,说得万梵音跟着思绪起伏,谭仕锋择机请万梵音去他家门口瞧一瞧,万梵音沉思片刻后同意了,跟到巷子里在门口远远张望。

      只见一个蓬头的女人直挺挺坐在屋门口的椅子上,两条腿上各坐着一个小孩,那女人不管她腿上的小孩如何扭动和打闹,只是死死地揽着,眼睛却牢牢盯着远处闹作一团的小孩。

      谭仕锋道:“那就是我可怜的大姐。”他见万梵音眼中微起朦胧,突然说道:“我送你回家吧。” 不由分说把万梵音带离街巷。

      等过了暑假,万杰童再次见到谭仕锋时,很惊奇地发现他脸上一扫往日的沉郁,眉宇间藏不住那一丝丝跃动的快乐,万杰童只以为他大姐的病医好了,哪里料到自己的妹子又偷偷和别人联系上了。

      一连几日,谭仕锋将重拾的快乐化在讲课上,费肇麒、贝仁安巡学路过课堂,见谭仕锋和学生们互动得热情洋溢,费、贝二人皆松了口气:经过一学期的消沉,现在谭仕锋总算回归正常教学。

      仍余炎暑之时,个别座下的学生昏昏欲睡,突然被四个直闯小儿的尖叫哭闹唬得几乎跌落凳子。

      “舅舅!大姨三姨跳井啦!”“舅舅快回去!”“舅舅救命!”

      谭仕锋惊得来不及细想,来不及和学生打招呼,讲义和书本留在讲台上,便跟着外甥们冲了出去。

      当他拖着颤抖的双腿跌跌撞撞撞冲进院子,只看见谭老娘抱着井口跌打滚爬,二姐和余下的几个外甥围在井边大哭大叫。

      谭仕锋的双腿软了下来,他不由自主跪下,想用双手支撑过去,却不料双手也抖得厉害,不听使唤,连掌带肘撑膝往前扒地,终于爬到老娘和二姐身边,这才闻到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腥味。

      谭仕锋不顾身边人哭得怎样东倒西歪,颤栗的双腿支撑脏腑经络发麻的身体趴上井口,只见自己的倒影映在里面血红的一片水中。

      谭老娘见儿子爬上井口,发狂地把他拉下,长长地哭喊:“你不能再跳下去!”

      谭仕锋之前跑得胸口丝丝血腥气,到了家门口就阵阵寒意直逼头顶,刚才又被猛得一拉一拽,哪里经得起这样的动静,“全完了!”突然急火攻心竟然昏了过去。

      等他醒来已是两天后,头痛欲裂昏昏沉沉,院子里还有嘈杂的搬东西声,混着两个妇人长调的哭喊,越发心中泛凉。

      他的父亲正坐在床头紧张地注意着他,见他睁开眼睛,才扯着哭腔中带着稍许喜悦的嗓子,向门外喊去:“他娘!锋醒了!他娘!锋醒了!锋醒了!”

      几声过后,谭老娘才听到,连滚带爬嚎啕进门,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述说这两天的不幸。

      原来谭大姐犯病后,谭二姐和三姐连续多月不得休息,白天上工,晚上照顾小孩又照顾大姐,竟然多出不少活来,一来二去越发昏昏沉沉。

      前些天上工时,工头在车间里训话:“都给我打起精神,干活麻利点,走路跑快点!咱们新厂新机器的,竟然新货比不过别人,咱们这脸往哪里搁?新花色你们做不出来,力气能使出来吧,都认真点干活,别偷懒,争取成品比往日翻一倍以上。从现在起,除了吃饭解手,其他时间都用来赶工!吃饭给五分钟,解手一天最多五次,都给大家记好了,没有你多我少,公平的很,每次也给五分钟,一共两刻钟,足够了!”

      “吃饭时间太短,来不及呢!”前面几个不满的声音瞬间发了出来。

      “怎么?你是吃惯百道菜的大小姐?来不及?来不及不会吃快点,第一天吃不快,第二天就能跟上了!”

      那几个姐妹听了,窃窃私议:“别说了,多说多讨骂,就那两个菜的吃得也快。”“可以了,还能有两个菜一碗饭呢,比我家里强多了。”“哎,谁叫我们生得这个命,先别多话,听她还要说什么。”

      那工头倒是不急,双臂在胸前拢成一个结,中间插着一根鞭子,笃定地居高临下望着那些姑娘,静等她们议论得差不多,继续发话:“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五次解手我不够,能多给两三次吗?”又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她脚下发出来,引来了好多人的点头附和。

      “不够?不够那就少喝点水!头发长,尿多!”工头没好气地训道。那些声音又默默地低下去,不再发话。

      秋老虎季节,车间燥热得像锅炉一样。那些女工一个个唇干舌裂,背上脸上却全是汗水,在皮肤的每一处汇成一条小溪流,吧嗒吧嗒掉在面前的地上。

      谭三姐实在忍不住,对她二姐道“我实在太渴了,我去喝点水,姐你帮我看一下。”谭二姐道:“我的水壶里还有半壶水,你若不够也喝了吧,免得现在跑出去,那么远,来回又是五分钟,少一趟解手的时间多不划算。你喝完后,我解手时给两个壶都装满,这样两边不耽搁。”

      谭三姐巴不得听到这话,打开自己的小半壶水,一口气灌下,又打开她二姐的水壶,也“咕咚咕咚”两三口底朝天。她已经站立了好几个小时,原本又热又饿腿有些发软,如今大口大口的凉水下肚,浑身的血液和毛孔像突然间穿了风似的,忍不住打了几个寒颤,眼前模模糊糊的,似乎看见那一卷卷的线离开她的看护断裂在即。“那得赔多少个月的工钱!”她心中一惊,不由分说向隆隆的机器冲去,无奈头晕眼昏,双腿双手不听使唤直直扑向机器。只感觉自己身体的某部分被撕扯着,身旁女工的尖叫同时叠现。

      谭三姐醒来时已躺在家中,只觉得两个肩膀撕裂的痛,她想摸摸到底怎么回事,发现手臂没有抬起的力气,再努力试探,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肩膀被红色的纱布围了一圈又一圈,手臂却不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

      “三妹,你醒了。”她的二姐带着哭腔强颜欢笑。

      “快告诉我!我的手怎么回事?”她用力叫着,身体的不协调让她感觉自己越来越不对劲。

      “三妹,你好好躺着,只要能醒来就行。”谭二姐继续掩饰着。

      一旁的谭老娘却哀嚎起来:“我命苦啊!外甥没了,女婿没了,大女疯了,如今你的胳膊也没了!你真是个苦命的孩子啊!”

      “妈你少说几句吧!三妹刚醒,你别哭了,赶快出去。”谭二姐没想到她老娘当着病人的面如此涕泪俱下,连推带赶把老娘请了出去,刚想回过头安慰妹子,却发现她睁着模糊的眼睛左右望着两个肩膀。

      “三妹!三妹!”谭二姐想唤起她的心神,不断呼唤。谭三姐毫无应答,仍然呆呆地低头,左右看着两处红洞。

      “三妹——”谭大姐空洞地叫了一声,这几个月来第一次回魂,眼神迷茫地晃晃悠悠踏进屋子,后面跟着不断擦着涕泪的老娘。

      “娘!你又和大姐说什么了!现在家里已经够乱的了,你少哭两句少添些乱子罢!”谭二姐的不满、哀求、无奈、恼火一股脑儿涌了出来。

      谭老娘努着嘴刚想说什么,谭大姐飘飘然晃至谭三姐跟前,愣愣地看着她的肩膀。谭三姐终于回忆起来,她的胳膊被卷进机器,再也没有了。

      她心中所有的悲痛、后悔、不满、苦闷交织在一起,向谭老娘咆哮:“我的辫子也没了!手也没了!是你!是你!拼命要我们去当女工,家里一件件的事都是你造成的!你还我的辫子!还我的手臂!”

      谭老娘不甘示弱,跳脚哭嚎:“你自己不小心!你们都不工作靠你弟弟一个人吗?你就想偷懒不去工作,现在你可以在家里等吃饭了,没人会叫去你做工!”

      谭二姐见她老娘现在毫不退让的样子甚为急切,连忙抱着拖住她,希望她能停止蹦跳和前俯后仰。“别拉我!你也不是好东西!你们都想吃你们弟弟的!我怎么这么命苦啊!”谭老娘也将所有的不满发泄在最近的人身上,顺手给了谭二姐一巴掌,在她发愣之时掩面痛哭,跨开两只小脚奔了出去。

      屋内一片寂静,刹那间一阵尖锐又显绝望的笑声充斥整个屋子,“哈哈哈哈哈——我让你满意!我的头发和手臂都没了,我干嘛还要留在这里?哈哈哈——”

      谭二姐只见一个人影冲出房间,直接朝着院子里的大井跑去,“噗通!”一声过后,瞬间死静。

      “啊!三妹跳井啦!”良久过后,谭二姐才回过神,惊恐地向井口跑去,什么都看不见,又跑去旁屋找谭老娘。

      谭大姐木讷地望着眼前突然发生的一切,不知是谭老娘还是谭三姐的话唤起了她的心智,她“嘿嘿嘿”笑了两声,趁院里乱成一团糟,也往井边晃去。

      “大姨也跳井啦!娘!娘!”现在整个院子里,唯一存一点理智的,是谭二姐那几个小孩,他们吓得四处奔走,哭喊着找外婆找妈妈。

      谭老娘和谭二姐又哭又闹冲向井口,井里一时半会哪里还见得到人影,除了哭天抢地,只想到“救命啊!快去把你们舅舅叫回来!”

      谭仕锋望着在他眼前鼻涕眼泪混在一起的老娘,只有摇头叹气的份。忽闻窗外响动异常,问道:“为何外面这么吵?”

      谭二姐道:“对面那几家都赶着连夜搬走,说这里晦气。”

      谭仕锋问:“大姐和三姐现在怎么样?”

      谭二姐哭道:“昨天起来的,样子太吓人,直接被拉走了。”

      谭仕锋用右手食指在眼前用力划去泪痕,声音低沉沉的:“我还没见到她们最后一眼。”

      谭二姐用手帕捂住眼睛,好久才放下,颤声说道:“没想到会这样,短短几个月家里全变样,都散了。阿狗昨天就走了,他说老婆没了,留在小舅子家里不是个事,三妹被拉走后,他就收拾东西走了。他刚走,屋主就来了,要咱们赔房钱,估计是那些租客连夜告诉屋主的。”

      谭仕锋问:“赔什么房钱?我们家这么大的灾,他们还好意思让我们赔房钱?”

      谭老娘插话:“他们是狗咬瘸子,在痛头上欺负,我们不赔!”

      谭二姐不理老娘,继续解释:“屋主说,就是因为井不能用了,我们这又接二连三发生这种要命的事,其他住户都受不了,只能连夜走,免得也遇上这种邪门,这样算来他们起码三五年不能外租,把这些年的损失都算我们头上。”

      谭仕锋怔怔地自言自语:“她们为什么要往井里跳?”

      谭二姐接着说道:“你昏迷时,屋主来看过,说如果我们继续留着,那就算三年赔八百六十四块大洋,如何我们也马上走,那就赔一千一百五十二块大洋,他还说,知道我们现在艰难,给我们三个月时间凑齐。”

      谭仕锋望着在底下只管哭的老娘和只管发呆的老爹,破罐子破摔,有气无力问道:“我们为什么要走?一时半会儿去哪里?”

      “我们自己人是不怕的,只是那口井是不能用了。”谭二姐小心翼翼给她弟弟做解释。

      谭仕锋愤愤说道;“一下子要赔这么多,是要我们命吗?与其这样,不如不搬,前面就是河,巷口也有口井,水够用。”

      谭老娘听见“要命”二字,越发哭得如唱水磨调一般,嗯嗯呀呀闹道:“儿啊!你学生家里都是大老爷,让他们帮个忙说句话,这边的钱不要赔,你三姐那边让厂里多赔点!”

      未等谭仕锋开口,谭二姐抢先一步对老娘说道:“就算人家是老爷,愿意帮忙,也管不到屋主头上。再说是三妹自己把手伸进去弄出的事,厂里说整卷料都毁了,连带机器也受损,不让我们赔机器已经是天大的恩赐。厂里说给丧葬费十元,抚恤费一百元,年资抚恤因她不满一年,算十二个月,给一百元。”

      谭仕锋瞪大眼睛问:“就这么多?没了?一个人命才两百十元?”

      谭二姐劝道:“那不然呢?我们这些命只配这样。那厂算好的,主动过来找我们说。说别的有些小厂早就出了公告,工人做工遇机械危险,各安天命。”

      谭仕锋怒问:“各安天命是什么意思?”

      谭二姐哭道:“就是没有抚恤金哪!我们该怎么办呢?弟弟,我也不能再去厂里做工了,我总会想着大姐和三妹,叫我怎么安心做工?只是家里越来越艰难了!”

      谭老娘听闻二女儿不去做工,原本坐在地上唱哭的,现在跳了起来,边打边骂:“你不去做工吃白食吗?家里成这样了你还不去?明天不知道能不能活还是个问题,你就马上想着不去!”

      “妈!我绝对不吃白食!我去做佣人,洗衣做饭可以吗!我再去算什么呢?工头讨厌我,同伴远离我,我一抬头一回头就能想象大姐和三妹在我左右,还有三妹那两条胳膊……哇——呜呜呜——”谭二姐蜷缩成一团坐在地上,双手护头,任由老娘捶打。她十分委屈,确实没法再次面对那家厂,她怨自己的出生,更何况短短几个月时间,一下子六个亲人死的死走的走,她身心疲惫,可老娘却只管赶着她们赶快做工给儿子减轻负担,如今老娘的拳头轮番砸过来,自己的老爹却像看戏似的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心中更是泛起阵阵苦涩和凄凉。

      谭二姐继续抱着头,身体躲得紧贴谭仕锋的床脚,哭哭啼啼叫着:“你打死我吧,反正我不去那边,难道要我也少两个胳膊你才满意?厂里来人的时候我就给她们说了。你用力打,反正多死一个也一样,少张嘴巴吃你的饭,你满意了!”

      谭仕锋见两个女人闹成一团,老娘又没有住手的意思,连忙软腿软脚的摸下床,去拉老娘。

      谭老娘一看儿子抖抖索索下床,转身一把扑住,又哭又唱把他往床上按:“我的儿啊!你还没好全怎么就下来了呢,我苦命的儿啊!”

      谭仕锋的眉头紧锁得像花卷的皮一样皱,抓住他那个前俯后仰举拳捶床的老娘的双手,喝道:“你能不能消停会儿!别再吵了!吵死我了!三姐说的对,如果是我,我也没心情再去。去哪儿不行?一定要在那个地方呆着?”

      谭老娘见儿子发火,才缓了手,呜呜咽咽地退向一边,瘫靠在床腿另一侧。

      谭仕锋见两个女人一直在哭,又听见门外一群小孩又哭又吵的,自己也是脑子一片糊涂,便问还没动嘴的爹:“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谭老爹这才从梦游状态清醒回来,手掌擦了一下混黄的双眼,气被抽了似的说道:“我们仍然住这里吧,都是自己的孩子,怕什么呢。现在出去,能去哪里呢。儿啊,你娘说得对,家里就你最出息,现在只能靠你啦,你去找找你那些学生家里做官的,能否帮忙说说话,那些老爷只要帮咱们苦命人说上两句就行,让厂里把赔偿提一些,让屋主把价降一些。”

      “我上哪里找去啊,我只教书,我用什么和他们交换?我没求过他们,何况是求自己的学生呢!”谭仕锋听到他老爹的提议马上摇头否定。

      “那你求求你的好友,万先生?他昨天就来看过你。”谭老爹不忍放弃机会,继续试探。

      “他来过了?他妹子来过吗?还有其他人来过吗?”谭仕锋顿时回了一点精神,探出身子,把二姐和老娘从地上捞起来。

      谭老爹叹气道:“就他一人来看过,还会有谁来,他还带了点肉过来。”

      谭仕锋的精神被卸去大半,苦笑道:“求他也没用,他已经是尽自己的力帮我们了。求谁都没用,我们自己想办法吧。”

      翌日,谭仕锋又准时出现在校园中。虽然镜子前的自己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打理得干干净净,但他仍感到自己散发出青面獠牙的气势,倒不是像个恶鬼,只是命运这个恶鬼把他这几日折腾得没个人样,就连学生和同事都被他黑青中泛着苍白的脸色震撼到,却少有人坐在他面前,一五一十关心他的近况。

      他心里非常明白他们这样的表现,一个眼神,一个同情的微笑、一个坚定的拍拍肩膀就足够了,不然能怎样?问他大姐和三姐怎么样?问他现在好不好?他现在能好到哪里去呢?

      费肇麒和贝仁安在他课后倒是十分关心他,把他叫去办公室,还亲自给他泡了一杯茶,也不问他家的情况,只说有什么困难尽管提,还问要不要休息几日,让其他老师代课。谭仕锋很想歇几日缓缓,但现在债务压身,只怕歇多了更没收入,便极力否认要休息,说自己一定能认真带好班级。

      费、贝二人对望一眼,费肇麒拿起手边一个信封,放到谭仕锋的手心中,说道:“这里有六百七十块大洋,是我们全体师生的一点心意,知道你最近很不容易,我们旁人不好说什么,总之你还年轻,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未来的路还长着呢。”

      谭仕锋没想到周围的人都这么关心他,颤抖着嘴唇“我,我……谢谢,谢谢……”说不出什么,一个接近而立之年的男子在两位尊长面前掩面痛哭起来。

      费、贝二人其实早就猜到他最近的状态不适合教书,便趁热打铁,贝仁安道:“你的课你放心,最近好好调整身体为要,我们会安排万先生和张先生轮流给你班里学生讲课,代课两周,也不给你扣钱,如何?”

      谭仕锋努了努嘴,发现自己说不出什么,只点头为应。其实他原本心里想请两位尊长帮忙,或者私底下悄悄问哪个学生,让管厂的衙门给自己说两句。可是又一想,就算提高了赔偿,他还要低三下四拎着礼去学生家里谢过,虽然学生家是不要的,但必须谢还这个礼,不管怎样都将他摆在一个难堪的位置。

      谭仕锋出了校长办公室,在门口徘徊,信封里的和三姐厂里给的钱扣除需要赔给屋主的,再减去自家一个月的房租,最后才余八块大洋,只够一家一个月紧巴巴的伙食。如今二姐也在家里,全家又只能靠他和二姐夫拉车的收入,突然间他对他大姐和三姐有一种说不出的恼或者恨或者怜,为什么她们要往自家院子的井里跳?为什么她们临死还要拉上他下半辈子的生活?为什么?

      几天前,他还恢复了一点以往的快乐,想买点小玩意哄万梵音开心,如今他开心不起来,也不想由别人硬哄他开心,他只想在一个无人的角落,在黑暗中蹲在那里,只有黑夜才让他感到一丝的安心,摸不见阳光,他们是这样的同病相怜。

      他慢吞吞走回家,发现他的老娘又在院子里哭,他听了也想哭。还未来得及开口,谭老娘涕零:“锋啊!你爹今天生病了,比以往都重,他的身体哪能经得住这些天的事呢,快去请医生吧!”

      请一趟医生过来又要去掉三块大洋!再抓点药又要去掉一两块大洋!

      谭仕锋现在只想哭,但是面对一个躺在床上不断□□喘着粗气的老爹,一个满脸怨色的老娘,一个愁苦弱小的二姐,还有十个或发呆或哭闹穿着破烂的外甥,以及一个不知什么时候也会消失的每天拼尽全力挣上几角大洋的姐夫,他能退缩吗?他是这个家的主人,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只是梁会断吗?他害怕地想着这个问题,背过身,双手蒙住脸,轻轻的笑着哭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回过头,把信封交给谭老娘,又从抽屉的插锁盒子里取出最后六块大洋,苦笑着安慰二姐:“去之前那家好点的诊所,请个医生过来,要那个三块大洋的诊所,不是一块大洋的那家。”

      说完,他再次走出门。

      谭老娘追在他身后问道:“锋啊!你去哪里啊?”

      “去请人情。”他头也不回地越走越远。

      盈翕走在校园里,现在她是成熟的大三学生,几个女同学说说笑笑。一个女同学夸赞道:“沈盈翕,你最近的衣服真好看,哪里得的料子?我和我母亲逛遍闹市都没找到。”另一个附和道:“就是,我也非常喜欢,快告诉我,哪里的铺子?”

      盈翕听到这样的赞美又高兴又觉得稀松平常,自从那些新料子做成衣服后,她和她母亲不管走到哪里,总会引得好些妇人回头,甚至还遇到几个太太拉住她们也问同样的问题。

      放学后,盈翕叫住正由小厮陪着在黄包车上美滋滋吃着桂花糕和鸡头米小点心的戴鹏飞,给他道谢。戴鹏飞将小碗小碟子放进食盒,跳下车,大气地摆摆手,道:“客气什么,你们挑的花色都是特供的,不是每个铺子都有,连上海也就只有一家,我大哥自己跟在那边看顾,就是要这样的效果,这样漂亮太太小姐们才会挤破头的抢,我们厂名气才大。对了,最近我们那个意大利设计师又在设计新的花色和面料,到时候出来,第一个给你和阿姨挑。”

      盈翕笑道:“那我先谢在前面。你家的面料确实好,我那个漂亮表妹暑假里去上海玩,被好些太太小姐们搭讪,问料子在哪里买的,她说啊,是意大利的女工做的,哈哈。”

      “哈哈哈,你表妹真会说大话,我厂里的机器和工程师设计师是意大利人,女工不是,但都是熟练工。”戴鹏飞也跟着笑道。“你这个暑假怎么没一起去上海玩?”

      “她是应邀参加舞会,我这个暑假有事,就不去了,以后再去。”

      “以后我可以叫上几个同学,咱们一块去,你去过几次,可以给我们做向导。”

      “行啊。”

      “不过去玩的痛快也只有暑假时间,希望明年暑假里可别出什么事。”

      “你这话的意思?”

      “你不知道吧,第一丝厂前些天出了个事,一个女工像鬼附体一样,自己把两只手插到机器里,两只手臂都给绞掉了呢,那女工后来跳井死了。”

      “啧啧啧,太可怕了!好可怜。”盈翕听得握住胸口。

      “可不是,后来家属闹,可这不算工伤啊,她自己突然间把手插进去的,据说是个上工还不到一年的,刚过学徒期。这厂倒霉啊,整卷布废了,机器也,啧啧啧,哎,血肉模糊的,你想想。厂里人道主义给抚恤金一百大洋,可家属不答应,他们也没去厂里闹,直接找了个管他们厂的衙门大老爷,大老爷发了话,一来二去,厂里提高到三百大洋,这事总算过了。”

      “哎,两边都受到伤害。”

      “可不是呢,这事搞的,所以协会让每个厂都认真检查,最近我也跟着我爹和我哥哥们天天进厂检查呢,幸好我们厂里都是熟练女工,安全是生产上面最要紧的事,事发的是大厂,有钱,要是生手女工今天被卷掉头发,明天绞掉两根手指,都去找大老爷,我们这些小厂谁吃得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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