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帘外》鳯舞鱼跃

25、鸡蛋

　　这次炘媛又找到一个回娘家的大好理由，又是火烧眉毛一样兴高采烈跑回来。

　　炘媛见到老太太，直呼：“今天倒霉透了，我去阊门那边买上好的卤菜带过来，结果路上撞见一队乱踢乱叫的马，差点被撞上，我这个心脏哦，当时砰砰跳，吓得我魂都没了，本来开开心心的，晦气，真是晦气！快给我拂尘，我要掸掸！”说话间连忙接过芳姵递过来的拂尘，跑到屋前的弥桂亭，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噼噼啪啪抽起来。

　　那些妯娌媳妇见大小姐这样，连声安慰，炘媛一边抽自己，一边皱眉继续抱怨：“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幸好拉车的动作快躲掉，被马踩了谁吃得消，晦气！”

　　炘媛当时被吓得眼花缭乱，确实没注意到有人被马踩了。

　　自那谭家三个女儿和三个女婿找到合适的工作后，连着谭仕锋的收入，连续两月除去房租，作为当家的谭老娘，每月到手近四十块大洋，一大家子手里确实宽裕了些，就算谭老娘单给儿子买长寿米，也觉得日子舒坦许多。

　　那日，谭大姐的小儿子拉着谭老娘的衣袖道：“婆，我想吃鸡蛋。”

　　谭老娘思索片刻，想到那几个小子最近天天惦记要吃鸡蛋，吵得她头晕，便安抚道：“好，现在你爹娘都有大洋拿回来，吃个鸡蛋还是够的，长生，去点点家里几口人，点好后告诉外婆，要添几个鸡蛋。”

　　年纪最小的长生听到谭老娘答应能买鸡蛋吃，欢呼雀跃，从屋里跑到屋外，又从屋外跑到屋里，“一、二、三、四、五、六……”一个个数着人头。由于哥哥们在他眼前兴奋得晃来晃去，长生嚷道：“不要跳，不要跳，我点不好呢。”那些小孩听到外婆点人头买鸡蛋，赶紧一个个排队站好，嚷道：“快点快点，你点好了吗？我要吃三个！”“还有我，我要吃四个！”

　　谭老娘听见小孩们一个个狮子大开口，气不打一处来，骂道：“败家子，谁家吃那么多？地主也不舍得吃那么多。你们爹娘现在有银子买，但这次只能吃一个。过段时间等你们爹娘把月银拿回家，外婆再给你们买。”

　　谭老娘又交代了小孩几句话，这才挎着篮子出门。路过几个禽蛋铺子，问了价钱，小的十四五文钱一枚，大的近二十来文一枚。谭老娘咋舌，心想：家里的蛋都是鸡生的，从没在外买过鸡蛋，没想到竟然这样贵，早知一家人每人吃一个鸡蛋要去掉大半吊子钱，还不如不答应算了。又想女儿女婿也挣了银元，咬牙难得吃一次也能凑合，想起家里的鸡今天早上还下了一个蛋，就凑道摊位面前，指着最小的十四文钱一枚蛋，道：“给我二十个鸡蛋。”

　　那摊主最近买卖不佳，百无聊赖地笼着衣袖蹲在摊位边，见来了大生意，麻溜地站起来，在谭老娘的竹篮里轻手轻脚放入二十个鸡蛋。

　　谭老娘递给他一块银元，摊主满脸堆笑：“太太，您大方，我给您算一下，一块大洋你可以买七十一个鸡蛋，要不我便宜点卖给您，七十五个鸡蛋，一筐八十个，我拿掉五个，其他的都给您。反正吃不了几天，您要是觉得好吃，下次继续来买。”

　　谭老娘啐道：“谁家那么不会过日子瞎糟蹋，我只要二十个鸡蛋。”摊主见谭老娘很果断，眼珠子一转，继续卖力推销：“太太，带一只鸡嘛！带一只！这鸡肉头好，油亮油亮的，全家吃了身体好。一块大洋，二十个鸡蛋，三只鸡，我给您抓会生蛋的小母鸡，以后每天都能吃上蛋，您在我这边买，不会吃亏，赚了哪！”说完一手抓一只小母鸡，转着圈儿给她审视。

　　谭老娘被摊主的吆喝说动心，回头看了看在那边拼命蹬腿的鸡，刚想买，突然想到家里还有一只鸡，买了不就是浪费，有这些铜板，可以去隔壁摊上切一片猪肉，便道：“不要不要，家里有鸡，你找钱就是。”

　　那摊主原本一头热，现在见只卖出去二十个蛋，幸怏怏的找了五角银钱，又从半吊钱里取了二十文，一起轻轻地放进谭老娘的竹篮里，嘴里仍然念叨：“我这蛋是好的，新鲜，壳硬，黄红，煮再久蛋白都是嫩的，都是老爷太太爱吃的，就是这鸡下的蛋。您要是觉得好，下次来买鸡买蛋，保证不会让你吃亏。”见谭老娘走远，摊主小声骂道：雷声大雨点小，二十个鸡蛋给我一块大洋，杀鸡用牛刀呢，算你财大气粗家里没铜板和角子只有大洋。

　　那谭老娘心中仍然不舍得买肉吃，在她村里，只有地主老爷才在过年过节时吃上鱼肉，平时连地主小孙子也难得吃上个鸡蛋。现在她一下子买了二十个鸡蛋，简直比地主的日子还奢侈，真是托了儿子女儿的福，罪过罪过。想到此时，她紧紧抱住篮子，在街上小心翼翼走着，生怕一个踉跄把蛋全打翻，那她就是个可以拿命抵蛋的大罪人了。

　　谭老娘像从金铺里抢来一筐金条，一路都偷偷摸摸一步三回头，不断看篮子里的布是否遮牢，蛋有没有相互碰坏。好不容易提着篮子回到家中，那些皮猴子一个个蹿了出来，嚷道：“婆！买到蛋了吗？”“婆！几个鸡蛋？”“我能吃三个吗？”“婆，今天吃蛋吗？”

　　谭老娘将篮子举得高高的，生怕被他们抢翻，一手上下起伏不断拍着那几个蹦得快蹦得高的脑袋，喝道：“不要跳，小心把篮子打翻，打翻了谁都吃不到！今天家里一人一个，谁也不能多吃，你们表现得好，以后外婆再买！”

　　那些皮猴子听见表现好还能有蛋吃，瞬间停止蹦跳，一个个拉着谭老娘的衣襟走进厨房。

　　谭老娘身边围着一群小孩，她谨小慎微地将布掀开，二十枚小小的蛋仍然完好地躺在篮子里，谭老娘瞬间松了一口气。那些小孩每个人都发出“哇！”的惊叹，那是长长的想望终于实现的欢呼。

　　谭老娘道：“你们一人一个，再加上舅舅一个，外公外婆两个，一共十五个蛋，待会等舅舅快回家的时候给你们煮，大家吃热乎的。你们爹娘回来的晚，要到半夜，晚上再煮。”说完便从水缸里舀了两瓢水，小心翼翼清理蛋壳上的鸡屎和鸡毛。

　　整一个下午，那些皮猴们恨不得一个把一个托起来爬到天空，把太阳换成月亮，心烦意乱时间过得太慢，就巴望着快点到晚上能吃上蛋。一个个吵着“舅舅怎么还不回家。”“婆，我饿了，先煮蛋吧。”

　　全城大中小学放学之时，谭老娘终于将十五个鸡蛋架上锅子。

　　沈家的厨房也忙活起来。张嫂调鸡蛋，田嫂刨萝卜丝，华嫂切葱段。张嫂将一铜盆鸡蛋调得差不多时，华嫂将一大碗面粉往蛋液中倒去，张嫂此时调得更快，只见黄灿灿的蛋液慢慢变成糊糊状的豆奶色。

　　田嫂将几根大白萝卜都刨成丝，又将刚切的葱段撒在萝卜丝里，搅拌均匀。三人正忙着，华嫂问：“三小姐的鸡蛋煮了吗？她今天要喂鹦鹉的。”田嫂道：“都煮上了，连着她自己，还有老祖宗、两位补身体的少奶奶，四位小少爷们都有，再连今天要烧的红烧肉煨蛋，一共四十个，都在锅里煮呢。”

　　张嫂道：“咱们快点吧，三小姐快回来了，老太太就要催呢。”华嫂道：“芳姵刚才来传话，说先煎好的先上，大家吃热的，等三小姐回来再给她煎。”

　　两人一听，就热起大油锅，做起私房萝卜丝饼来。

　　炘媛见到热气腾腾的萝卜丝饼被端上来，对老太太道：“娘，这饼路边就有，用得着叫厨房做吗。”

　　杜氏道：“妹子不知，这是今年才想出的法子，之前庄头给的鸡蛋多，怕放的时间一长坏掉可惜，就把面粉放入蛋中。外面买的萝卜丝饼只有面粉，你吃吃我们这个，外皮都是蛋，香脆得很。而且萝卜丝足足的，不是一口下去都是面粉。”

　　炘媛听闻，捏了一个，托着手帕咬了一口，瞬间点头赞道：“果然比外面买的好吃，我回去也叫厨房这样做。”

　　老太太道：“今天厨房做得多，你回去时叫厨房再做，带上十个，给俊儿他们都尝尝。”

　　炘媛一口答应。郑氏在一旁笑道：“妹子好口福，每次回来都能吃上好吃的。”

　　炘媛道：“果然好吃，娘，我以后还是多回来的好。”

　　老太太笑眯眯道：“随便你什么时候想回来都行，叫上俊儿一起来。”

　　炘媛撒娇道：“他现在帮他爹打理事情忙着呢，我自己来就行，只要娘有好吃的给他们留一口就行。

　　詹氏笑道：“娘哪次不记着姑爷和俊儿他们。”

　　老太太见在座的都吃上了，吩咐何妈：“老五他们一家三口什么时候回来？给他们留着点。趁油锅热，叫厨房多煎上些，叫丫头小厮们也吃。”

　　何妈转身出门，不一会儿功夫，托着两个白煮蛋过来，回话道：“五老爷他们刚回来，现在厨房开始煎新的一批。这是刚煮好的蛋，老祖宗，我给你们敲开吧。姑太太，您好福气，厨房今天做红烧肉煨蛋。”

　　炘媛马上拍手接话：“哎呀，红烧肉煨蛋啊，俊儿最爱吃咱们家的，说自己家里做不出这样的味道，外面馆子里的也没咱们家的好吃。”

　　杜氏道：“外面的煨蛋烧得快，哪能比我们家的入味。当天是不入味的，要等第二天，汤汁进入刀缝里才是真正入味。”

　　老太太道：“俊儿要是喜欢，你也一起带回去，叫厨房多给你点肉汁，把蛋浸在肉汁里，第二天就好吃了。”

　　炘媛眉开眼笑，道：“谢谢娘，俊儿最喜欢用咱们家的肉汁拌饭，只要有肉汁，每次光饭就能连吃两碗，这次回去，他见外公外婆这么疼他，一定会高兴坏了。”

　　话音刚落，底下三个媳妇相互望了一眼，各通小动作。

　　说话间，两枚切成盛开蛋花状的白煮蛋呈现在老祖宗眼前，老太太对众人笑道：“我们这两把老骨头天天补，简直是浪费。”

　　詹氏道：“就是因为这样补，你们才健康长寿呢。”

　　郑氏自嘲道：“我们就没这样的好福气喽，爹娘吃，我们看，儿媳吃，我们继续看。我看我们还活得不如一只鹦鹉呢，上次我去对面找珍瑜讲话，她人没见着，只看见盈翕在屋檐下给她的鹦鹉喂蛋吃。”

　　老太太笑道：“待会的酱煨蛋你多吃点。那鹦鹉也不是天天吃蛋的，就是盈翕吃的时候好玩掰一点喂给它，一只鸟能吃多少，啄两口罢了。”

　　郑氏见老祖宗这样护着，自觉讨了个没趣，心里不服气想：他们那房人和鸟吃两个蛋，我这边儿媳和孙女吃两个蛋，两个重要的人竟然和一个更重要的人和一只鹦鹉划等号，真是奇耻大辱。

　　正当放学后的盈翕在屋里喜滋滋吃着白煮蛋，用另外一个白煮蛋喂鹦鹉的时候，戴鹏飞回家进入厨房观察，瞬间嘴巴翘得黏住鼻尖退出来。

　　戴先生见小儿子闹脾气，不满道：“你还要怎样？学了点西学就了不起了，前天叫厨房做你们教授教你们做的鸡蛋糕，今天又嫌弃点心不好，嘴撅得像个娘们似的，像什么样子！”

　　戴鹏飞见父亲责骂，收拢伸出的长嘴，赌气道：“天天吃白煮蛋，你们怎么吃不腻？我闻到蛋腥味现在就想吐，我还要吃鸡蛋糕。”

　　戴先生见儿子无理取闹，喝道：“吐吐吐！你是大肚的女人吗？挑三拣四的，你现在扔到墙外去，看多少吃不上饭的抢一个蛋。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别人一辈子吃不上的东西，在你这边成了累赘。”

　　戴鹏飞不服气道：“别人是别人，我们是我们，他们能和我们比？他们现在连鞋子也没有呢，我那么多双皮鞋鞋柜里摆不下。我就是闻着这样的味道难受，天生的没办法。”

　　戴先生生气道：“那你别吵着要去外国留学，外国都是吃蛋的，吐死你。”

　　戴鹏飞继续狡辩：“我可以不吃蛋，我吃牛肉和牛奶。”

　　戴先生见小儿子越来越胡闹，当着其他儿子和儿媳的面，气得抓起戒尺想打他。被戴太太一把拉住，对小儿子劝道：“好了好了，你少说两句吧，你爹说的是对的，现在有蛋吃的人家都是好的呢，前朝皇帝都舍不得天天吃蛋。你要是觉得腥，去倒点酱油麻油，行了吧。”

　　戴先生瞟了戴太太一眼，不满道：“就你惯他成这样。”

　　戴鹏飞对着厨房拌好的酱油麻油看了半天，一鼓作气淋在白煮蛋上，表情万分痛苦，像吃极苦的中药一般，拼了半条老命才在父亲的怒目之下把蛋吃下半个。

　　戴鹏飞半晌才回过神来，问身后的仆人：“今天又吃蛋炒什么？”仆人回话道：“今天吃韭黄炒鸡蛋。”戴鹏飞听完，有气无力地挥挥手，示意不用再说下去，再说下去他要把刚才吃的鸡蛋吐出来了。

　　戴太太见儿子这样，道：“韭黄炒鸡蛋有什么不好？这是有营养的时令菜，不知道你的嘴怎么长的，这个蛋不要吃，那个蛋不要吃，那些流民只能啃树皮，一辈子连想都不敢想，你可别瞎糟蹋，这样怠慢好东西，不怕以后遭天打。”

　　戴先生斜了儿子一眼，讥讽道：“他是神仙投胎，神仙嘴，蛋是看不上的，只吃玉液琼浆、龙肝凤髓。”

　　戴鹏飞见父亲能和他开玩笑，道：“我吃我吃，我以后不管鸡蛋鸭蛋都吃，保证不叫一声。”说完，便夹起另外半个蛋，一口闷下。惹得戴先生瞪大眼睛惊呼：“慢点慢点，小心噎着你又有理由拒绝吃蛋。”

　　当电灯和油灯共同迎接夜幕之时，谭家老小对着一块破缺口门板迎来了冰冷的漫漫长夜。

　　当日下午，谭老娘被一群要吃鸡蛋的外孙吵得头晕脑胀，心想先应付完那些外孙再说，现在开始煮起来，给儿子的那枚蛋就焐在焐窠里，想来等他回来还是热乎的，便松口，道：“好好好，外婆这就给你们煮。”

　　谭老娘放一个蛋就嘀咕一句“真是作孽啊，地主老爷都没这个吃法。”“亏得儿子女儿能挣钱，我老婆子今日也托他们的福。”“这次吃完下次不能这么吃，作孽啊，明年过年再吃吧”……一共嘀咕了十五句，最后双手合十，念叨三遍“罪过”，才虔诚地像给神像拜祭似的盖上锅盖。

　　过了几分钟，十五个鸡蛋欢快地在沸水中翻滚。那些皮猴子听到蛋壳和锅子的碰撞声，一个个飞跑至外婆身边，嚷嚷“婆！蛋好了！”

　　谭老娘好不容易拍下那些迫不及待伸向锅子的手，才将蛋捞出来，盛入碗中，不断叮嘱“只能吃一个，挑完就走，舅舅还没回来吃呢。”

　　那些外孙如火中取栗，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嚷着“好烫，好烫。”谭老娘骂道：“谁叫你们爪子快，拿去冷水里冻一下就好。”

　　长生也学着哥哥的样子抓着滚烫的鸡蛋伸到冷水中，嘴里数着“一二三四……”数到二十，再也安耐不住，心急火燎把蛋捞出来，急不可耐敲开。

　　经过冷水的冻结，蛋壳变得十分易剥，不一会儿，一个嫩白弹滑的蛋就被长生吞进肚子。他已经不记得前一个蛋是多少年前吃到的，难得在舅舅的贡献下，一大家子吃上一口稀薄的炖蛋，现在有一整个蛋吃，只觉得这是人间至味。

　　长生看到哥哥们陆续走出厨房，碗里还有三个蛋，觉得那三个蛋勾住他的魂，不住对他说“来吃吧，再吃一个，把外婆的吃完，你娘的那份补给她。”

　　长生疯狂地咽着唾液，见四下无人，手不由自主伸入碗中，思量：我不说是我吃的，外婆也看不出来，我娘的那份子给她，外婆应该不会骂我。

　　既然打定主意，长生神使鬼差地剥了第二个蛋，三口两口就吞完。他望着碗里还剩下的两个蛋，一个声音在耳边回荡：“继续吃吧，再吃一个，把外公的那份也吃完，你爹的那份补给她。”神差鬼遣之时，第三个鸡蛋又吞下肚子。

　　长生觉得自己已经飘然至仙境中，孙悟空一口吃下上百个仙桃都不如他此刻的满足，稀里糊涂时，手不由自主又伸进碗中，第四只鸡蛋突然间被他囫囵吞进去，由于前面三个鸡蛋吞得太快，将食管堵得严严实实，第四个被打嗝的气流直接推进气管里。长生瞬间感觉喘不上气，双手卡着喉咙，拼命发出“呃——呃——”的求救声。

　　等哥哥们听到厨房的异响，长生已经嘴唇发紫瘫倒在地。被急迫的呼唤声吸引的谭老爹谭老娘奔入厨房，看见空空入也的碗和翻白眼的长生，瞬间跌倒，捶地哭喊：“阿蛋，快叫你娘回来！”

　　谭老爹定了定神，拉起身体渐软的长生头朝地拼命拍打，希望抓住一丝机会。

　　最大年纪的阿蛋看见自己弟弟倒在地上，慌了神，叫上另外两个胞弟，一起奔了出去。

　　三个年幼的孩子在马路上疯狂跑着，向他们母亲的厂里跑去，向他们父亲的码头跑去。他们在人群中飞跑，两旁的街道慢慢模糊。

　　刹那间，阿蛋不知道自己撞上了什么，只是突然被弹得很远，撞倒在地，耳边只听见骏马嘶鸣，刚想站起，只感觉身上被千斤重锤砸了好几下，只听见自己的胸口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随后脑门上一计闷蹄，腥甜的水从嘴里汩汩流出，他想咽下去，只是舌头不听使唤慢慢伸出嘴巴，他模模糊糊看到人群慢慢聚了过来，还有好几只蹄子也靠了过来。

　　阿猫和小狗见哥哥被踩踏于马下，无助地哭喊着：“哥哥！哥哥！”“我们要找妈妈！我们要找妈妈！”

　　马背上的兵勇差点被发狂马甩到地上，本来马儿们跑的好好的，突然间几个乱跑的小男孩冲进他们队伍，撞到马肚子，两匹马受惊，它们嘶鸣着高高立起，四踢乱踏，好不容易将马匹控制住，才发现马肚子底下躺了一个耳鼻口出血的瘦弱孩子。

　　那些围着的人群中发出几句声音“不行喽。”“看见肚子和头都被马踩了。”两个兵勇十分气恼，举起鞭子对着满头满脸脏兮兮的阿猫和小狗啐道：“他妈的真晦气，敢撞我的马，找死！你找你妈妈，我是你爹！驾！驾！”一队人马收紧缰绳，伴着一阵刺耳的哄笑，头也不回向城外飞驰而去。

　　围观的人墙慢慢空出了几个缺口，这种事见怪不怪，流民如秋天凋落的枯叶，一扫帚扫去便是。有几个热心的对拼命摇着阿蛋的阿猫和小狗道：“快运回去吧。”

　　过了好久，谭老爹和谭老娘在急迫的盼望中看到两个哭得凄惨的外甥抬着大外甥回来了。

　　谭仕锋夹着书本带着中午省下的两个肉包子也回来了。

　　他刚到门口就被此起彼伏的哀嚎声唬住，定了定神，腿脚发抖冲了进去，只见最大的外甥和最小的外甥都躺在地上，其余的人围着一圈坐在地上，最大的外甥满脸暗红色，最小的外甥脸色青紫。谭仕锋的肉包子也掉到地上。

　　谭仕锋抓住阿猫和小狗的肩膀，用力摇，问：“怎么回事？你爹娘呢？”

　　在谭老娘如唱戏般咿咿呀呀的哭喊中，谭仕锋猛然站起，伴随着一阵阵紧急的“黄包车！黄包车！”，转身朝门外跑去。

　　谭大姐张大顺夫妇第一次坐上黄包车，腿脚不听使唤地被谭仕锋架进寂静无声的院子。

　　他们的长子和幼子已经躺在草席上，谭大姐尖锐的叫喊划破漆黑的夜空。

　　天空微微发亮，陪了一夜的谭二姐、谭三姐两对夫妇小心翼翼问谭大姐夫妇：“天亮了，上工吗？”眼神如墨渊的谭大姐这才回神，拉扯自己的头发，朝谭老娘喊道：“你要大家都去上工，你一个人看不了那么多的孩子！你还我的孩子！我不要上工！我不去厂里！我要在家里照看孩子！二妹三妹。你们去上工，和工头说我再也不会来了！”

　　张大顺神情怆然，对李阿狗轻声说道：“给工头去说，我要送两个儿子，明天开始，我加倍运货。”

　　赤民不知自己先迎来白天还是长夜，日子只能咬牙过下去。谭仕锋顶着两个黑眼圈和一头乱发走进班级，在讲课前对满怀疑惑的一班学生道：“老师家里昨天出了大事，一夜未眠。今日课上如有不周到的地方，请同学们原谅。”

　　课后，校长、教导主任、同事、学生们陆续知道谭先生两个外甥在同一天突发意外。

　　翌日，陆陆续续有同事和学生前来看望。两个孩子已经不见了。他们把东西放在残角的饭桌上，不便逗留，说完几句迅速离开。

　　眼神空洞的谭大姐看到慰问物中有满满一篮鸡蛋，原本三日不语的她突然发疯高喊：“拿开！拿开！我不要鸡蛋！我不要鸡蛋！害死我儿子的天杀的鸡蛋！还我儿子的命来！拿开啊！我不要看见鸡蛋啊——”

　　“我不要看见鸡蛋啊！蛋腥味卡喉咙啊！能不能不要每天白煮蛋、水铺蛋、炒鸡蛋、荷包蛋、炖蛋轮换吃？能不能停掉一周？或者你们吃，我不吃，我留给你们多吃一口？我要吃牛奶和面包！”

　　“你找打是吗！多少流民蹲在路边只能啃树皮，你这样的话不怕遭天谴！管好你的嘴巴！再这样胡说八道，我家法伺候！”戴先生满眼愠色望着坐在对面闹脾气的小儿子，慢慢举起特为戴鹏飞准备在饭桌旁的戒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