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帘外》鳯舞鱼跃

2、小庆

　　沈盈翕理了书包，和其她女伴一起走出校门。黄包车三三两两的在外面一溜排开等候着，那些多数是有头有脸的人家的车仆，或者家里包了车送自家孩子上下学的。

　　一个同龄的姑娘四处张望，看见沈盈翕刚出校门就赶忙迎了上去，接过她手中的书包，说道：“恭喜小姐毕业！恭喜小姐上大学！老太爷、老太太都等着你呢！早了一个小时就叫小张哥和我出来接你啦！”沈府的黄包车夫小张哥早已经跑到她们主仆两人面前，接话道：“恭喜小姐！老爷和太太在给小姐准备宴席呢！小姐请上车吧！”

　　这位沈家三小姐笑道：“谢谢你们，请稍等片刻，谢婉虹、单燕萍她们还没出来呢，等了一起走吧。”正说着，谢家二小姐、单家四小姐也走了过来，后面跟着她们的使女和车夫。她们三位小姐是极要好的伙伴，住的近，常一起上下学，车夫使女们也相熟，互相打了招呼后便一起上车回府。

　　沈盈翕叫她的丫鬟茉雅也上车，茉雅知道自己小姐的好脾气，就嬉笑着脸上了车，车夫张哥儿亮起了健硕的肌肉，和谢家、单家同样年轻的车夫一起比赛着，跨开轻巧的大步子，拉着他们的小姐跑回家中。

　　沈府在热闹区纪辉路上。还没到纪辉路，茉雅就自动下了车，跟着黄包车走在旁边。

　　远远看见沈府门口探出个小脑袋，随即缩了进去，隐隐约约听到喊着：“三小姐回来啦！三小姐回来啦！”随即又是一阵“回来啦！回来啦！”的声音越来越远。

　　这边主仆三人都笑了，沈家三小姐说：“看样子喜雨等了很久了吧。”“小姐，昨晚喜雨对我说，老太太让她今天早上只要盯着大门，看到你回来就马上报告。”茉雅在一旁解释到。

　　沈三小姐撅了一下小嘴，眉眼处嫣然一笑，娇嗔着：“又不是留洋回来，爷爷奶奶太兴师动众了吧。”

　　张哥一边拉车，一边回头接话道：“小姐，老太太还把大姨老太太请来了呢！”“啊！不会吧！只是中学毕业呢，真可不是留学回来！我要丢脸了……”沈盈翕惊讶得眉头微微一皱，随即露出鬼脸苦笑一个，她完全感到自己实在担当不起如此隆重的大礼，不过她甜甜的声音表明，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她知道，所有孙辈中爷爷奶奶最喜欢她，虽然只是最小的小孙女。

　　正说着，沈府门口到了。喜雨候在门口，搀着小姐下车，茉雅提着书本，跟在后面一同进去。

　　沈府的老太爷老太太健在，人丁兴旺，因此沈府的布局就比别的府大一些，按照五进格局只在中间各堂两边左右排了第二辈各位老爷们，即盈翕的父亲和伯伯们的家。

　　整个沈府占地好几亩，头门两侧是偏房，西边是杂役丫鬟和仆人住的，东边是杂役小厮住的，东边角落还设有存食、器具各两间仓库。进门第一进中间是大片的厅前院，可作为整家来客、自家大庆时摆放酒宴、桌椅之地，厅前院后面正对着第一间“望花厅”。望花厅两侧的两个独立院落，即是招待迎客的候处，又是留宿的客房，两个小院落前各有一块前厅花圃。右边院落后面连着二进三房，即盈翕的三伯院子的，留了块地，叫“爱雅轩”，无非是些小的亭台水榭，种了点花草。左边院落后面连着二进五房的，即盈翕与父母自己的院子，整个开辟出来，就四周和中间留了斜“田”字的小道，叫“拂辉竹园”，为了第二进中间的主楼能直接看见那篇绿荫苍劲的竹子，又有余辉霞光倒映，上楼眺望，绿色竹园披上金色纱幔，美不胜收。

　　进入第二进，中间是三层高大的楼，就是“听竹楼”，楼前的院子可以搭戏台。听竹楼东侧便是三房炘涛郑氏夫妇住着，他们的儿子儿媳盈郑和范氏带着小女儿住右厢房，屋后和第三进大房，即盈翕的大伯庭院相连的院落，开了小二分地的“稻香圃”，炘涛闲情逸致时，喜欢摆弄稻子之类的五谷作物。西侧便是是五房炘渲庄氏夫妇住着，盈翕住东厢房，后面与三进二房，即盈翕的二伯院落相连的园子，名为“日晚花月台”，日间、晚上，风也不同，声也不同；花开花落，月圆月缺，又缤纷，又蔼蔼，整个五房的前后，是沈宅最美最有意境的地方。

　　进入第三进，中间的正堂叫远松堂，是沈老太爷和各位老爷们喜欢重要接待、吩咐主事的地方，东边院落主房有大房炘冰杜氏夫妇住着，长孙盈孚和妻子方氏住东厢房，西厢房的女儿盈鸳已出嫁，房还是给留着，等盈鸳和姑爷带着孩子回娘家时住。东院的后二分地，名曰“弥桂亭”，整片种满了桂花、石榴、桔子等树，这院子秋天最为香气袭人、硕果累累。西边院落住着二房炘泽詹氏夫妇，东厢房里三少爷盈琦卓氏夫妇带着幼子居住，西厢房同样给带姑爷孩子回娘家的大小姐盈斓留着。盈琦的孩子年幼，喜欢小动物，因此他们院的后园有片小池塘，还有一块草地，曰“寒戏池”，草地上搭着小草棚，里面养着鸳鸯、小鸡小鸭小鹅、小兔子、小羊等毛茸茸的小动物，平日盈翕也喜欢穿过两个院落去寒戏池玩。

　　进入第四进，正厅名为“近香阁”，平日里的风可以把弥桂亭里花儿果儿的香气送到厅内。这个厅也是沈老太太与众女眷们经常聚会的地方。近香阁的右边院落由沈老太爷和沈老太太住着，旁边的厢房有时姑太太炘媛回家暂住。左边一个院落暂无人居住，作为小型的家庭聚会用处，又名“憩哉园”，后面直接连着第五进的后花园。

　　第五进中间便是沈家祠堂，又名“崇礼堂”，前面四进主楼按百花望春、翠竹拂夏、松挺迎秋、柔香暖冬的顺序设计，最后的祠堂从“礼法”之意。右边的院落，右半面是主仓库，左半面是个小院子，名曰“蕉雨阁”，小院子直接连着沈老太爷屋后，两位老祖宗在春雨绵绵、秋雨淅淅之时，喜欢选几日靠在阁里的贵妃榻上，听雨打芭蕉，溅落池塘的“嘀嗒”声。祠堂左手有一道游廊隔开，再往左侧过去就是整个沈府的后花园了。

　　五进正大堂以外，两侧的各院落也均是“三正两耳”的布局，各家耳房有的做成小厨房，有的做成小书房，有的是贴身仆人住的，有的又变成仓库，各房按需利用。整个大院周围一圈前方两侧由背弄、后方两侧由游廊与外界隔开，显得沈府尤为安静庄重。

　　沈三小姐三人穿过两间大厅，还未往西拐，遇到了她的三伯母，三房太太郑氏。郑氏身着灰底墨绿流水纹丝缎旗袍，一颗有时不由自主摇晃一下的脑袋两边插了珍珠钗，安在了偏矮的身段上。郑氏看到沈盈翕，满脸堆笑道：“翕翕回来了，你爷爷奶奶在后花园等着你呢。”盈翕问了她三伯母的好，便邀郑氏一同前往。郑氏说：“你三伯还有点事叫我过去，待会儿来。”盈翕也不勉强，带着大小两个丫头转身进了她自己的天地。

　　话说郑氏回到自己房中，前脚刚踩进门就看到自己的丈夫三老爷沈炘涛在翻壁柜盒子。郑氏没好气地抱怨道：“又在翻什么翻！找随礼吗！你侄女回来了！待会儿又要像贾宝玉似的得你爹娘的宠了！”炘涛听到他太太的声音，连忙转身，陪笑道：“哪里的话，你想多了。爹娘也是因为她是最小的孙女么。再说了，咱们儿子爹娘也喜欢，前年头毕业时也送了好多贺礼么，东边街的米行生意不是也给了他打理吗。”“你真是老好人，不敢在你爹妈面前说什么！咱们不是大房，这个我知道，但是！咱儿子是你娘的长孙！还有你妹子炘媛呢，你妹子的儿子是外姓吧，每次来都各种好吃好拿好伺候的。你五弟呢，就这么一个女儿，将来还不是出嫁空了门户，还那么喜欢！跟着你不上不下，真是倒霉透了！”郑氏继续发牢骚。

　　“哎呀，不是这么说嘛，我爹娘就我妹子这么一个女儿，当然宝贝的，你让咱们儿子这么个哥哥和盈翕这么个妹妹有什么好争的。”三老爷继续重复着已经说几百遍的解释。“反正跟着你说明我没长眼睛，倒霉透顶了！”郑氏继续气呼呼。“哎呀，好啦好啦，这个送给你，戴上最漂亮，今天我们老太爷老太太高兴，你就少说两句吧。”沈家三爷打着哈哈，从手边拿出一个制作精美的盒子，给他太太打开。郑氏原本撇着的嘴瞬间摆正了位置，原本翻着的白眼即刻变成两颗闪光硕大的桂圆。映入她眼帘的是一串三叠正圆珍珠长项链，两边锁骨和胸口位置各镶了三排祖母绿。郑氏昂着头，炘涛给她戴上。两人对着梳妆镜台笑了。炘涛对着镜子里的太太夸道：“你今天的发型真好看，配这项链绝美。”郑氏抚摸着新项链说道：“我也不是一定要争高下，咱们希望自己孩子好啊。看在你有心的份上，我今天给你面子不多话，行了吧！你去把那瓶古龙水拿来，台面还是要撑的。”炘涛见郑氏不再絮叨，连忙转身去拿香水了。

　　盈翕一回到自己的屋子，茉雅和喜雨连忙准备了一澡盆的热水，叫盈翕涂了檀香肥皂，快速冲了一遍。随后盈翕在自己房里换了衣裳，一件新式及腿肚的小褶三段洋裙，蝴蝶袖，腰间带蝴蝶结，粉绿色，点点的磨层玫瑰花，煞是清雅。

　　她母亲庄氏在花圃里对着窗子轻喊：“宝儿啊，快点！”盈翕答应了一声，催促茉雅给她梳头发。

　　茉雅将染了凤仙花汁的栀子花串在两个发夹上，别在盈翕的耳上两侧。盈翕看到变成微红的珠珠花，笑说多此一举。茉雅说：“小姐，喜雨妹子想得周到，头上不能戴白的，她还特意找了红色凤仙花染的呢。”盈翕看着两侧珍珠花朵，点头赞叹道：“喜雨真细心，做这样别致的发花，估计其她人会羡慕呢。”

　　喜雨抿着嘴笑着给盈翕递上一盅龙井，盈翕看了看便问：“雨前的碧螺春吃完了？”喜雨说：“雨前的还有五六两，明前的还有一斤多一点，要换吗？”

　　盈翕盘算了一下，说道：“没想到我吃得这么快，现在不用换，过阵子到了秋天就给我换茯茶，冬天换滇红吧。”

　　茉雅接话道：“往年也差不多，小姐的茶叶可是放得不少，一天的茶，够有的人家整房喝呢。”

　　盈翕笑道：“我知道你在说谁，隔墙有耳，以后可不能这么说。我是放正常的量，怎么听着你这么一描述，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茶叶当饭吃呢。”

　　说完，盈翕放下杯子，转身出去了。她母亲由黄妈陪着仍在屋前的小花圃里剪花。盈翕叫了她母亲，几个人一起进了庄氏的房间。

　　她父亲五爷炘渲正在书桌前写字，炘渲展开他刚写的书法“华茂春松”，给他爱女，说道：“宝贝女儿毕业了，为父送你这几个字，愿宝贝女儿永远雅娴静美。”

　　盈翕接过微留湿墨的宣纸，看着她父亲苍劲大气的笔锋，连连谢过。

　　庄氏将一束刚摘下的鲜花送给她女儿，接话到：“我们父母衷心祝福，女儿万事吉祥，今日看你，更是喜欢。”炘渲接道：“你生日是在五月，正好准备考试，所以你爷爷奶奶不打扰你做功课，特意把给你庆祝生日的日子挪后去了。正巧前些天知道爸爸的大姨要来看奶奶，便合起来办了，人多热闹，是个好彩头。待会可要表现得好点，给爹妈长点脸啊！”庄氏听了反驳她丈夫：“女儿一直表现得很好的，不用操心。”炘渲说：“我知道，只是提醒一下。”顿了顿又接着关照：“这几天在家里歇歇，至于去学习打理的事嘛，到时候我们父母再考虑考虑。”庄氏望了一眼座钟，提醒道：“快走吧，你爷爷奶奶和大姨奶奶应该去大厅了。”

　　盈翕把字和花递给茉雅，让她带回房去，就跟着父母一起去了望花厅。

　　望花厅内松松的摆放了三张极大的红木圆桌和一张稍小的红木圆桌。沈老太爷正坐在主桌中间，老太太金氏和她的老姐姐左右两边已经做好了。盈翕连忙上前向她爷爷奶奶和大姨奶奶问好，大姨老太太对着小妹直夸她小孙女长得秀气漂亮，连忙叫盈翕挨着坐。

　　这时，二房的太太詹氏起身笑道：“翕翕啊，你来晚了，我们都在等你呢！”盈翕脸微微红，刚想回答，沈老太爷回道：“不要紧嘛，他们年轻人有年轻人的事，没晚，正好。你们也都坐下吧。”说完挥了挥手让大家都入座，大家听了老太爷的话不再多言，依次做好。

　　主桌入座的还有长房老爷炘冰、二房老爷炘泽、五房炘渲夫妇、大姨老太太的两位儿子。左桌则是长房太太杜氏、二房太太詹氏、三房炘涛夫妇、四房姑太太炘媛夫妇、跟着大姨老太太他们来的两位太太。右桌有长房大少爷沈盈孚夫妇、三房二少爷盈郑夫妇、二房三少爷盈琦夫妇、二房大小姐盈斓夫妇、长房二小姐盈鸳夫妇、四房姑太太的儿子朱则俊少爷。右侧最旁边的小红木圆桌上摆放了炖鸽蛋、溜虾仁、炒鳝糊、莼菜羹、各色糕点等小孩儿喜爱的软嫩鲜物，由重孙辈的小孩儿被他们各自的奶妈坐着抱在怀里，小孩子们略略吃点，就吵着要跑出去玩闹。

　　花厅园中也松松地摆放了四张略旧的榉木大圆桌，左上桌和右上桌坐的年长的管家、阿妈、老伙计等，左下桌和右下桌坐的是年轻的丫头、家丁、车夫等。他们轻声嬉笑，并不坐全席，隔些时候就跑到自己主子身边端茶倒水，整个花厅里外热闹又显秩序。

　　炘渲用筷子对着桌上的空气划了一道，对着自己女儿说：“囡，快谢谢大姨奶奶来看你，爷爷奶奶特意挑今天的日子，看看多喜欢你！”

　　盈翕连忙端着一小盅蜜桔酿，起身挨到金老太太身边，甜甜地谢道：“谢谢大姨奶奶！我好久没见到您啦，常常听奶奶提您，也非常想念，今天见到真是太开心了！大姨奶奶，我敬您一杯，祝奶奶健康长寿，万事如意！”说完便把酒盅压低了和金老太太碰了杯，小抿了一口，又对老太太笑道：“奶奶慢用。”

　　金老太太底下尽是成了家的孙子们，对妹子家这位花季少女甚是喜爱，听了盈翕的此番恭敬后，更是乐得合不拢嘴，直夸“乖小囡乖小囡。”又把盈翕介绍给手边的两位儿子。

　　盈翕便马上敬了两位表家伯伯，又绕道中间搂着奶奶的肩膀，敬了自己爷爷和奶奶，又顺便一桌上的人都敬了下来，最后转到自己父母。

　　盈翕入座时，用期待的眼神问自己的父母：“表现得如何？”炘渲夫妇都满意地对着女儿点点头，炘渲还拉好了凳子的位置等盈翕入座。

　　席间觥筹交错，一个多时辰下来，连带着厅前院里仆人的四桌，盈翕连小辈的小桌旁都走了一圈。金老太太他们几个看到了，又接连夸盈翕见世面，识大体。又和老妹子夸到自家出来的孩子就是懂事，家风好。

　　右桌上的盈鸳和盈斓两位姐姐便相互打趣道：“咱们再不去给爷爷奶奶敬酒，老祖宗都要把我们忘了。”便依照长幼，又一对对地走到主桌边，给老祖宗们问好。

　　等到朱少爷走来，金老太太便夸他两眼炯炯有神。老太太顺便给自己老姐姐求姻缘，指着朱则俊和盈翕说道：“我的这些孙子孙女，就他们两个年龄还算小，没成家。阿姊帮我周围留意一些，有家世相当的早点介绍过来。知道现在新时代啦，不像以前的媒妁之言，但是还得由家里大人给把着。”

　　在旁桌的炘媛竖起耳朵，从喧闹声中辨析出了这话，急忙跑到自己母亲身边，双手勾着老太爷和老太太的背，连连说道：“爹、妈，大姨，多给咱们则俊挑几家好人家！我要早点抱孙子！”惹得沈老太太要紧安慰女儿不要急不要催，不要给小孩子压力。

　　这一席酒整整上了冷盘八碟，热炒十三道，最后还有母鸡砂锅炖汤一锅，又加了鳝丝面条和荠菜虾仁馄饨两道点心。等到厅堂角落旁的落地钟敲过一点半，宴席才渐渐散去。

　　沈老太太叫炘渲夫妇左右搀扶自己的大姐，金老太太叫自己两个儿媳搀好小姨，炘媛叫上儿子搀着沈老太爷，几个老祖宗被一团人包围着浩浩荡荡往憩哉园走去。

　　盈翕本来是在后面跟着的，庄氏回头叫她自己玩去，盈翕巴不得找两位已经出嫁的姐姐玩，便带着茉雅转身跑到寒戏池。

　　其余的人，有的跟到后院大花园，还有三三两两分散在沈宅大院内各处闲玩，有拉着手说话的娘俩、打牌的妯娌、说经济的父子兄弟、讲悄悄话的姐妹。

　　沈家三位小姐盈斓、盈鸳、盈翕和大少奶奶方氏、二少奶奶范氏、三少奶奶卓氏站在寒戏池边的树荫下，围着讲话。她们几个有读了中学的，有进私塾的，问了盈翕学里的事，和毕业考试的题目，还有教课的老师。

　　范氏呵呵地对着盈翕讨方便：“我没上过几年学堂，学得不全，按照现在新式的教学样子，我们小宝要请三妹做老师。三妹正好放暑假，每天下午过来教识字怎么样，我屋里头有各种味道的冰粉冻，三妹每天可以尝，可好吃呢！”说完便耸了颂自己怀里的两岁小娃。

　　这小女娃虽然年纪小小，破坏力却极大，不知怎么的自己院里的床上从来不蹦跶，隔三差五就跑到盈翕的院子里，在盈翕的软垫子上玩蹦床，还有几次被盈翕逮个正着，穿着小鞋子在她的床上翻跟头。

　　盈翕每次要发火，无奈对着两岁幼儿训斥有失身份，又每每范氏和郑氏像被观音菩萨抢救过来的人生果一样，非常及时地从门口冒了出来，一个假装打骂小娃道：“要不要打！要不要打！你把小嬢嬢惹生气了！你调不调皮！你说小嬢嬢要不要打你！”另一个就像京剧里的红脸，热情地拉着盈翕劝解道：“小翕别往心里去呢，小孩子不懂事，小鞋子可干净的呢，以后我们会看紧的。”

　　盈翕望着床单上东一个西一个淡淡的脚印，心里愤愤地想：“鞋子干净你们怎么不往自己床上跳，真会说话。鞋子能比呆鸡的爪子更干净？呆鸡我都没让它上床玩呢！”

　　这呆鸡是她自己买的一只玄风珍珠鹦鹉，非常善于察言观色，盈翕只要“嗯！”的一声就知道回报纸上玩耍。本来想起一个好听的名字，只是刚买回来的时候，这小鹦鹉吓得躲在笼子角落里不吃不喝不叫不动，整整三天呆若木鸡，于是沈宅里多了一个响亮的大名“呆鸡”。

　　看着被耸得舒服到咿咿呀呀叫的小侄女，盈翕灵机一动，马上推辞：“我和同学都安排好了，几乎每天都没空。”

　　范氏和其她几个女眷自然听得出言外之意，呵呵了两声接话：“三妹一毕业就想成天野出去？不怕爷爷奶奶说你呢！”

　　卓氏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看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摇着藕粉色丝帕只管笑，又对盈翕招手，推说太阳晒，叫她坐过来。

　　盈翕顺势一边走一边说：“二姐姐，小金鱼给我几条，我正好端回去。”便来到卓氏身边，对着卓氏伸出手，卓氏欠身顺手拉住拖了起来，说到：“三妹妹开口，自然准备了上好的，现在就跟我回去挑吧。”两人说说笑笑手挽手走了。

　　虽然方氏、卓氏、范氏都是嫂子，盈翕从小就喜欢称呼她们“大姐姐、二姐姐、三姐姐”，说叫姐姐更加亲热。自己两位堂姐，则称呼“鸳鸳姐姐、斓斓姐姐”。那些堂哥和姐夫们也都如此称呼，一声声哥哥、姐姐，娇滴滴的婉转。

　　方氏见范氏被冷下，便拉着自己儿子的小手上前一步邀请：“小羽最喜欢小妹妹啦，给妹妹当小老师怎么样？教妹妹认字，学算术，喜欢吗？”范氏听了，连忙抱着女儿蹲下身，爱怜地抚摸了一下小少爷的脸蛋，夸赞他聪明，说他们几个都最最最喜欢小少爷，又连忙起身把女儿递给旁边的丫鬟，自己拉着小少爷的手，邀回自己屋里吃冰粉冻。小孩子哪里抵得了凉丝丝美味的诱惑，直勾勾地拽着自己的母亲跟着三婶娘走了。

　　这边吃冰粉冻的空当下，盈翕已经挑好金头黑白狮一条、五花水泡两条、龙睛珍珠两条、水墨蝶尾两条，让茉雅小心翼翼地捧着先一步回房。

　　卓氏的儿子说要看鹦鹉，也要跟着茉雅先走，盈翕便叫他们娘俩一道去自己房里。

　　在小孩拿着稠绳子逗鹦鹉时，盈翕顺手抽出课本，翻出《原君》、《秦上录》两篇给卓氏看。卓氏说自己没读过几年书，看不明白意思。盈翕给她解释了“天下为主，君为客，儿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的意思，又说《秦上录》是豪侠小说，呼唤英雄，盼望英雄能力挽狂澜、重振乾坤。卓氏又接过书本看了看，点头叹道：“还是读书好，说什么女孩子不能读书太多，嫁不出去，我看未必。三妹妹，你看我比你差了不知道多少个档次，你以后一定能有个好人家的。”

　　盈翕红着脸扭头轻推卓氏，娇嗔地哼了一声，说“二姐姐怎么就说起我来了，我还年少，我不听！”卓氏笑着拉住她说道：“我把你当自己亲妹妹才这么说的，快别和我见外，你年纪不小了，我平时也催你三哥给你留意。要是能找到像你三哥那样的人，也是不错的。”盈翕笑着拼命用手堵她嘴巴，怪卓氏：“叫你过来是玩的，怎么就说到我身上呢！”

　　两人正闹着，盈斓和盈鸳走了进来，盈斓一脚踏进门口调侃道：“哎呦！怎么还没进门就听见你们在说嫁人？翕翕，这样的话我们两位姐姐倒是先不知道，究竟是和你三嫂子时间长知心话多，她先知道了。快告诉我们，看上谁家的呐？”

　　盈翕慌忙摆手摇头强调“我没有！三姐姐在瞎说！”想转身溜出去，却被这几个姐姐嫂子嬉笑着拉住，难以脱身，只得叫“姐姐们别闹了！宅子里瞎话传得快，你们可别毁了我一世清誉！”。几个年轻女子听到后终于止住，便互相挽着复坐回盈翕屋里的圆桌旁。盈翕给她们人手一把檀香扇，几个女子讲着闲话，夸赞盈翕边发上的栀子花别致，盈翕就叫茉雅给每人拿了两串，又差喜雨给方氏和范氏也送去。几个女子说说笑笑，给夏日增添了几缕婉风。

　　又大约过了大半个时辰，老太太的女佣李姆妈走进来，笑眯眯地说道：“各位少奶奶、小姐，大姨老太太他们要回府了，姑太太他们也要回去，老太太叫你们去送客呢，两位小姐今日和姑爷住在这里还是回府呢？”众人听了便说说笑笑一同起身，跟着李姆妈出门去。

　　出嫁的老少女子自然回了夫家。晚上就大厅里放了两桌，依然如故，长辈一桌，年轻孙辈一桌，菜肴依旧精致。饭后道了别，就各家回房。

　　茉雅伺候完她小姐沐浴，盈翕躺在床上，茉雅收拾她小姐今天收的礼物，兴高采烈的一件件拿着给小姐过目。她捧着一个套盒走向盈翕，无不羡慕的说道：“小姐，老爷太太送您的红宝石真好看。我记得你和我说起过，西洋国的公主们都能获得国王王后的红宝石首饰礼物。”盈翕接过盒子，顺手拿出戒指和手链托在手心中，看了看，起身走到妆镜前，连着项链一起戴上，左侧身右侧身，转了两圈，抚摸着颈上的项链后吩咐道：“过几天去我外婆家里，就戴这个。”随即又问：“还有什么特别的？”茉雅转身整理了几个盒子，一条线摆放在梳妆台上，回答道：“老太爷老太太送了一对翡翠镯子和一个白玉琮，大姨老太太送了一条金项链、一个金镯子，其他就是绸缎布匹、书籍字画、笔墨玩意等等。”盈翕探身望了望，对屋里几个丫鬟说道：“你们看有喜欢的就拿去吧。”茉雅听了，圆圆的杏眼笑成一双弯月，追问道：“真的吗？我们有好多喜欢的。”得到小姐的确认后，茉雅、喜雨和秋岚三个丫鬟抱着紫罗兰银茉莉花底子丝绸和浅绿底梅花图丝绸缎子，还有些小玩意晃过盈翕的眼前。盈翕拉住她们几个瞧了瞧，笑道：“真是捡好的都挑走了。”“跟着小姐，奴婢们的眼光当然越来越好啦！奴婢谢过小姐！”茉雅几个嬉笑着回答。

　　盈翕笑着，叫茉雅留下把其它的收起来，便让她回房休息。自己躺在床上，望着头顶的蚊帐出神。她可以在家里舒服一段时间，没过多久就去大学。暑假这段日子里，她想去自己家的米行、钱庄和当铺看着学学玩玩，她父亲就她一个掌上明珠，早就告诉她，以后父亲手上的家业都是她的。还可以和她的表妹，比她小半岁的“交际花”庄立娇一道去参加各种聚会。若说想还做点什么，还可以去译馆，留洋，做一名出众的女士……想着想着，偶尔听见蟋蟀窸窸窣窣，那声音又夹杂着屋外一片茉莉花香，熏得人欲醉。

　　这一天，她非常开心，又觉得累了，便翻个身安然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