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帘外》鳯舞鱼跃

15、心花

　　盈翕说到做到，趁着神学课后抽空问了几个同学，答案都很失望。

　　正讨论之际，几个女同学见戴鹏飞走过来，发问：“你又想给我们说什么？”

　　“拜托，各位大小姐，自从知道你们不爱听，我已经好久没说新闻了吧。”

　　“不是不爱听新闻，是你说的都是负面新闻，没人爱听。”一个女生不满的反驳道。

　　“切，掩耳盗铃，沙中鸵鸟，该来的你们躲不过，还不如早点知道早做准备。”戴鹏飞见自己还是不受欢迎，嘲笑同学几句，转身便走。

　　盈翕想到他家的丝厂，突然叫住他，问他家丝厂是否缺女工，家里是否缺仆人。

　　戴鹏飞道：“你怎么突然问我这个？我真是受宠若惊。”

　　盈翕道：“少来油腔滑调，我只是问问，没有也没关系。”

　　戴鹏飞道：“我回去问问，但是我总得知道你问这事的缘由吧。”

　　盈翕便和他说了。戴鹏飞沉吟一会儿，道：“丝厂其实不好过，女工只是有口饭吃，全家饿不死。回去我问问我爹娘。”

　　几日后，戴鹏飞兴高采烈的叫住盈翕，兴奋说道：“给你解决了，余小花可以进我家丝厂，我给管事的说了，平时多照顾点。余大苗也给他找了一家，我哥的发小，他家正好缺一个拉车的，他家里人都不错，在家拉车总比自己拉车的好。这下你放心了吧，一下子解决俩。”

　　盈翕道：“真不知该如何谢你。”

　　戴鹏飞道：“不必客气，举手之劳。你这人也有趣，你仆人的事，那么愿意帮助。”

　　盈翕道：“他们大老远来找一个星微的希望，我只是觉得可怜。问了一圈，都没有合适的，如果就这么饿死，我会觉得内疚。”

　　戴鹏飞点头道：“是啊，没想到他们生活这么困苦，比女工和拉车的还不如。不过还好现在两人都找到糊口的差事，如果省着点，以后日子慢慢会好起来。”

　　盈翕道：“省能省多久？为了省，吃的更不好，穿的更不暖，也是催人命。就算省下，两个都是年轻人，以后成家又是一笔费用。”

　　戴鹏飞道：“也是。对于那些穷苦的人来说，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难道饿死冷死才算解脱吗？”

　　盈翕听闻，斜了他一眼。

　　戴鹏飞发现自己说的不对，连忙纠正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佛、道、基督、天主教那些教义，都指引有一个乐土。但这只是一种精神指引，没有一个神带领大家实现。”

　　盈翕淡淡回答道：“三千年前带领过。”

　　戴鹏飞道：“所以这么几千年下来就成神成佛了嘛。他们的思想变成指引，不是实际行动。有什么方法可以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或者有没有这样的一个人，不是用乌托邦的想法，而是用行动让所有人，不管富有还是贫穷，都过上好日子？”

　　盈翕道：“你真的希望所有人都能过上好日子？没有穷人就没有奴役，大家都过好日子就没有人给富人做工，你现在锦衣玉食的生活可没有了。”

　　戴鹏飞挠挠后脑勺，嘿嘿地憨笑道：“大家都富有不是更好，没有仆人，以后有机器帮忙做工，我们现在的丝厂，就是意大利货的动力机械，今后说不定有更强大的一体化动力机械帮助工人干活。前阶段俄国二月革命，也是为了追求人人平等的生活。怎么？你不愿意？你害怕会被剥夺现在的生活？”

　　盈翕道：“我没有不愿意，消灭困苦人人幸福是比神佛更普度众生的善事。只是现在外面闹腾厉害，谁知道这日子会什么时候来。”

　　戴鹏飞道：“看吧，我相信俄国的成功会马上影响到这边。现在是黎明前的黑暗。”

　　盈翕看了他一眼，笑了一声，道：“那我等着，戴半仙。再过几天天热，我请你吃冰淇淋谢你这次帮忙。”

　　戴鹏飞道：“好，那我去街上找找，哪家店好吃，我可喜欢吃冰淇淋呢。”

　　几天后，盈翕被戴鹏飞拉去一家新开的冰淇淋店。戴鹏飞得意说道：“这家新开店据说口味很好，我几个哥哥带嫂子们都去尝过。今天我沾你的光，我点单，你买单。”

　　“威特”送上两个高脚宽口酒杯，上面拉出四种口味不同的冰淇淋花。盈翕道：“今年改良不少，比去年的好看又好吃。”戴鹏飞道：“看来你尝试过不少新鲜东西，以后有什么好吃好玩的，记得带上我。”盈翕道：“你少说我风凉话，你这个丝厂少爷见识的还少？对了，余小花做的怎么样？”

　　“你说巧不巧，我昨天叫人去打听，说做的很认真，又聪明，没几天就学会了，那速度比那些老女工慢不了多少，还说挺讨人喜欢的。”

　　“我给你送来这么好的一个姑娘，那你得关照‘拿姆温’别欺负她。”

　　“放心放心，我们丝厂可不是天天抽皮鞭的。”

　　“若是天天抽皮鞭，那些工人要反抗，反抗后我看你还过这样的日子，到时候你就真的全部用机器吧。”

　　“全机器时代还没到来，所以我们善待女工，我们是船，她们是水，我们是靠着她们生活的。”

　　两人正闲谈，戴鹏飞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欢喜说道：“原来你也关心时事？我以为你们女生只喜欢胭脂水粉衣裳钗串呢。”

　　盈翕道：“怎么能闭塞不听，得跟着形势走。”

　　戴鹏飞道：“沈盈翕啊沈盈翕，我还发现，你还蛮有见解的嘛。那咱们再聊聊时事？你先别对我有偏见，其实我不是‘时事喇叭’，我只是想和我觉得能相处好的同学聊聊而已。我爹娘和我哥哥嫂子们只关心生产和交际，其他的不在他们重点考虑范围内，他们觉得那些事离的远。但是我觉得，作为一个社会体系，很多事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早发现早预防，就算防不了，那也早做准备，比亡羊补牢好。”

　　盈翕听了戴鹏飞的话，点头称赞：“我也没看出来，原来你看得挺远，思想成熟有深度。”

　　戴鹏飞见女生夸他，非常高兴，又觉得脸红，低头捞冰淇淋缓解羞涩。

　　两人聊天之际，只见一男一女进门。那女孩看上去和盈翕一般大，进门的时候有点鬼鬼祟祟，小心谨慎地东张西望。

　　盈翕探头定睛一看，吓了一跳，是打扮一新的谭仕锋。盈翕顺手抓住戴鹏飞的衣袖，紧张道：“快掩护我，是我中学老师！”

　　戴鹏飞听闻，也探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两人被引到他们的隔座，正好被木制卡座挡住。戴鹏飞见他们落座，用手指了指，做了一个比较的手势，意思是他们已经坐下，被靠背挡住看不见。戴鹏飞凑近盈翕，悄声开玩笑：“你在学校里犯了什么事？这样躲先生？”

　　盈翕做了个“嘘”的手势，低声反驳：“我没有！我只是觉得两对两，看着尴尬。”

　　戴鹏飞看着盈翕的样子直偷笑，也不说话。只听见那女孩道：“我们悄悄的吧，这么个地方，我怕遇到熟人，那就完了。”

　　谭仕锋道：“放心，没这么巧就见到认识的人。你为什么这样紧张？你哥哥不是很赞成你我多交往。”

　　盈翕做个手势偷笑，意思是这就遇到认识的人了。

　　那女孩接着道：“我不知道他的意思，我哪里能知道，不好问他这个。只是你这样叫我出来，我怕我爹娘和哥哥说我不自重。”

　　谭仕锋的声音明显带有紧张，问道：“难道你哥哥不赞成我们多交往？哪里不自重，你能赏脸出来，我觉得非常荣幸，原来对你的感觉是平面的，现在你的形象在我心中更加立体了。”

　　盈翕听到那女孩发出开心又略带拘谨的轻轻的笑声。

　　谭仕锋接着问：“你想吃什么？”

　　那女孩不假思索答道：“冰淇淋。”

　　谭仕锋明显迟疑了一会儿，过了许久盈翕才听到他黯然的声音：“好，你吃。”

　　谭仕锋点了一杯冰淇淋，又要了一杯冰水自己喝。

　　那女孩问：“你怎么不吃？那我的给你点。”

　　谭仕锋道：“不，我是男的，男的没女的爱吃甜的。”

　　盈翕指指戴鹏飞那一杯快吃完的冰淇淋，比个手势笑了一下。意思是，你是男的怎么也爱吃。

　　戴鹏飞也比了个不屑的手势，意思是，那人瞎说，估计是他付不起，只能喝冰水。

　　两个年轻人此时激起了好奇心，继续竖起耳朵听。

　　那女孩道：“我们快点吃？吃完快点回家，我是偷偷出来的。”

　　谭仕锋的声音明显不悦，道：“为什么偷偷出来？正大光明不好吗？难得来这地方，为什么不享受一会儿，要赶着时间快点吃？是你不愿和我交往吗？这么急着回家。”

　　“不不，我愿意。只是我第一次这么出来，有点紧张，你别介意。”

　　“我不介意，我只听你的。别紧张，以后多出来就习惯了。那晚上我请你吃饭怎么样？”

　　“不不，我不能出去这么晚，我爹娘会说我的，我们再玩一会儿，我就要回家。”

　　谭仕锋的声音停了一会儿，“好吧，待会我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我自己可以回去。”

　　“梵音，你在害怕什么？你和以前不太一样，你有什么顾忌？”

　　“没有没有，以前是在我自己家里，现在在店里，在外面，这是完全不一样的。我，我只是，只是觉得就这么和一个男士出来，有点，有点尴尬。”万梵音声音怯生生的，很让人产生怜爱。

　　“好吧，那我不勉强你。还想吃点什么？”

　　“不用了，不用了。这个就很好。”万梵音似乎看出谭仕锋的一杯冰水在清一色的饮料和冰淇淋堆里扎眼的很，礼貌回绝。

　　谭仕锋也不多说什么，只是闲问万梵音家里情况，万梵音一一回答。万梵音也询问对方家里情况，谭仕锋只说父母自己经营点小生意。

　　只听两人有一句没一句讲话，盈翕悄声笑道：“他们怎么还不走，我都快坐僵了。”戴鹏飞也小声笑道：“怎么？你也像她得赶快回家。”

　　两队人马正说话，只见服务生把门打开，又有两个女孩进来。盈翕听见两人的声音，只觉得有点耳熟，又小心探头一看，只觉得今天出来的很不凑巧，这次又遇到熟人，是她三伯母的侄女，郑诺诺和郑娜婻。

　　两人被引着往里走，盈翕心里默念：“千万别过来！千万别过来。”

　　戴鹏飞问道：“你不愿多见人？”

　　盈翕悄声回道：“没必要见的是不想见。”

　　只听见其中一个女孩对另一埋怨道：“这里好贵的，叫你别来你偏来，再说天气也不是很热。”

　　另一个辩解道：“我渴了。再说爹自己都不省，为什么光我们两个省。”

　　先前一个又道：“那你待会就喝点果汁，别买冰淇淋了。”

　　另一个央求道：“好姐姐，就买一个，咱们分着尝尝呗，你也想吃，对不对。”

　　突然那个央求的声音变了调子，又高兴又好奇喊道：“万梵音，你也在这里！这位是？”

　　盈翕只觉得心脏猛的一跳，自己两边都认识，刚才躲在一边，此时比万梵音更显尴尬，两边的去路都堵住，实在不知道该往哪里躲。

　　万梵音也显然被突如其来的喊声唬住，很尴尬的打招呼。称呼谭仕锋一会儿是“一个哥哥”一会儿又是“我的朋友”。惹得那两个女孩嗤嗤笑着，笑声表示懂了，别多解释。

　　盈翕只觉得自己提着半口气，余光紧紧盯着背后，她也不管戴鹏飞憋着嗓子嘲笑。果不其然，该遇到的无法躲过，姐妹俩看见她在低头吃冰淇淋。

　　两姐妹同时喊她的名字，一个继续喊道：“盈翕姐姐！今天好巧，怎么你也在这里？”

　　盈翕觉得，比被人撞见她和一个同龄男子吃冰淇淋更尴尬一万倍的是，她带着一个男子在背后偷听老师幽会，而那老师之前很自信的表示不会遇到熟人。这么一段时间听下来，盈翕觉得她和万梵音应该见过几面，就是万梵音到学校门口找她哥哥。万杰童是她隔壁班的先生，都混个脸熟，现在她很无奈，脸熟的人恰巧在同一天都碰面了。

　　盈翕只能把尴尬从脸上压回内心，同她们打招呼。她的声音很自然的被谭仕锋听到，谭仕锋像触电般的站起来往后面看，万梵音也跟着回头看，戴鹏飞也伸长脖子看，六双眼睛像十二道神剑你来我往运着内功打架，激起另一阵更强烈更广泛的狼狈。

　　三方人马呈三足鼎立之势，每个桌上冰淇淋碗被勺子碰的叮当响，大家都憋着不说话，只顾埋头。谭仕锋看到盈翕桌面上两个广口酒杯，里面残留着呈融化状态的冰淇淋，更为难堪，没过多久便带着万梵音借口离去。

　　盈翕松了口气，道：“我们也走吧。”戴鹏飞点点头。盈翕正要付账，戴鹏飞压住她的钱夹，道：“我来。”盈翕反手推开，道：“说好了我请客。”戴鹏飞抓紧她的钱夹，连忙连着小费一起付了，另一只手挥挥，示意“威特”可以走了，道：“我是男士，这是男士应该做的。算我感谢你给我推荐一个好女工。而且——”他咧嘴笑道：“难得看到沈大小姐的窘态，实在大不敬，算我赔罪，哈哈哈哈。”

　　盈翕被他说的从脸红到耳朵，好容易挤出三个字“你等着。”戴鹏飞继续嘴角咧到耳根，道：“好啊，我随时恭候。”

　　盈翕见状，已经无法接话，和郑家两个女孩打过招呼后提包就走。

　　戴鹏飞仍然笑嘻嘻追了出去。

　　如果说这两位年轻人相处的比较轻松，那之前走的一对就是落荒而逃。

　　万梵音一路上不停叨念：“完了完了，怎么遇到你的学生，我见过她，如果她给我哥哥说，那我完了。”

　　谭仕锋虽然有点生气，但还是柔声安慰道：“早就毕业的学生，怎么可能和你哥哥联系。你为何如此惊慌，我们是得到你哥同意后正大光明的交往，你怎么会完了？”

　　万梵音不接他的话，继续念道：“在外面太危险，我看以后还是别被人家看到为妙。”

　　谭仕锋冷冷说道：“万小姐，我不是在做贼，我的事和别人无关。”

　　万梵音抱怨道：“你还说没人认识呢，一下子见到这么多人。那两个是我同学，明天我去学校怎么见人。”

　　谭仕锋心里想“那你就别去学校。”但他压住心中的火，道：“你可以说是一个谈得来的志同道合的老朋友。”见万梵音抿着嘴巴，他淡淡说道：“走吧，我送你回家，就送到路口。”

　　几日后，郑氏像发现宝藏一样，神秘兮兮告诉了庄氏。庄氏又郑重其事地告诉了炘渲，炘渲道：“现在是新法吗？自己交朋友？”遂把盈翕叫到自己跟前，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问了两遍。发觉只是学校里的同学，帮了张哥的忙，便道：“我以为是什么，乱嚼舌头说我女儿做什么。不过听这样子，感觉也不错，总之一句话，你保护好自己，自己把握好。”

　　盈翕正摆弄她父亲新得的龙泉宝剑，听到“保护好自己”，便拔了出来，如女侠一般把剑劈向空中，道：“他敢！”

　　炘渲夫妇两人看她这样，只能对望着摇头耸肩。

　　炘渲把他女儿打发回屋后，对庄氏道：“我觉得得时机成熟的时候见见那个男孩子。”

　　庄氏笑道：“你急什么，说不定就是平时谈得来的同学而已。”

　　“不能这样说，你看她什么时候和男学生出去过？还吃冰淇淋。不行，我到时候要跟着去看看。”

　　“偷跟在后面是一个老爷该有的样子吗？瞧你急得，依我说，根本就没什么事。”

　　“管他老爷什么样子，我看我女儿在干嘛。你这当娘的怎么不急？万一被欺负了怎么办？不行，我得抓紧时间，一边看看，一边向那些旧交寻些合适的。”

　　“瞧你的样子，说是风就是雨，女儿还小呢。”

　　“这叫未雨绸缪。不小了，要是在前清，这年纪入宫算老的。”

　　“现在不是前清，是民国，新法，所以女儿还小呢，你这做父亲的急着想把女儿送出去？”

　　“我怎么急着要送出去？我是舍不得她出去，这叫把关，趁她年纪还小，多把关几年多看看，咱们做父母的也放心。”

　　盈翕没料到她父母就这件小事讨论一晚，更没料到第二天起全家陆陆续续皆知道此事，她是从几个拉住她嬉笑的嫂子口中得知的。盈翕原本老实解释，难挡那几个嫂子轮番轰炸，正想挣脱之际，三位伯母也加入混战，盈翕面带愠色，直道“不要乱说！”见人堆里有个缝隙，一箭步冲了出去，冲到她奶奶怀里寻求庇护。

　　沈老太太搂着盈翕，像如来护法一般，把那些内眷们挡在臂弯外面，道：“你们别欺负她。”众女眷见老太太如此护着，只能如小鬼一般唯唯诺诺退后。老太太继续说道：“好好的一个小孩，很正常的举动，被你们说的，要是被别有用心的人听到，不知道要生出多少闲话把好好的孩子抹黑，以后可不许你们再说。”众人听老祖宗如此发话，头更是点的如鸡啄米一般。

　　谭仕锋也没料到如此费心费钱精心安排的会面被搞成这样，万梵音受此影响，担心了好一阵，每次约她总推被人看见不妥，又借口同学笑她，更是从原来约两次出来一次变成五次出来一次，又渐渐变成十次出来一次，也是十分拘束，聊两句就急着回家，惹得谭仕锋见面结束后十分恼火，当面又不好发作，只能回家后对着院子里一棵树发泄，一拳头捶到树干上，树叶纹丝不动，凹凸不平的坚硬树皮撞击着他的指骨关节，疼痛感让他在心里发问：“她为什么变了？我什么地方没做到位？我真蠢，为什么不多买一个冰淇淋球。难道她从冰淇淋球上看出了我的经济状况？我该怎么办？”。

　　谭仕锋不怕被人看见，和万梵音相比，他十分乐意让别人看见，他想，如果上次他顺势揽万梵音肩膀安慰她的情景被万杰童看到，人生大喜之事说不定又能迈近一步。

　　指骨由犯麻转向疼痛，他顾不上自己的手，带着遗憾和气恼回忆当时的情形。第一波冒出来的人破坏了气氛，第二波冒出来的人破坏了他刚建立起自信感的心情。他当然确实也想吃冰淇淋，平时没吃过，“男人不如女人一样爱吃甜冰淇淋”只是他想省几个银元的借口。这种自我防御如玻璃窗一样，平时看着能遮风挡雨，但只需一个钉子刺入，玻璃就会被击得纷碎。盈翕同桌男学生的冰淇淋就是那枚钉子，他切切实实看到一个英俊的男孩开开心心大口吃着冰淇淋。那是一个大的高脚广口杯，杯子里耸立着高高的如宝塔一般的冰淇淋拉花，一个黑色，一个淡粉红色，一个雪白色，一个奶黄色，谭仕锋心想，应该一个是巧克力口味，一个是草莓味，一个是奶油味，一个是香草味，冰冰甜甜，应该很好吃。

　　他当时给万梵音买了一个小碗冰淇淋，里面盛放着一个粉红色的冰淇淋球，那是他还不知道盈翕就在他座位后面。那一个草莓球由侍从优雅地托着摆上来的时候，他似乎觉得那托盘不是托盘，是一盘荣耀之石，一方贵族勋章，一块赫赫战功的将军盾牌；那冰淇淋球也不是一个冰淇淋球，是一枚璀璨的粉钻，一座童话城堡，一个万物星球，他，就是那个能俯视星球的天帝。若不是被那杯冰水滑过燥热的喉咙，他恍然间觉得，日月时空，由他掌握。

　　只是当天帝的时间太短，他的修为也不高，在后座两大碗冰淇淋的法力催化之下，他瞬间从神位跌落到凡间，还摔了个狼狈不堪的狗啃泥，如一只被猫堵到墙角的灰老鼠勇士一般，带着他的公主美人仓惶逃离崩塌的水晶城堡。

　　水晶城堡崩塌了，另外一座城堡立起来，那是戴鹏飞请人画的油画。

　　戴鹏飞小心地用牛皮纸包好画框四角，又垫了软布，再把整个画框全部包起来，又装进一个扁方盒内，藏在书包里，就等放学。

　　放学路上，盈翕还没走出校门，就被戴鹏飞叫住。戴鹏飞快走几步，走到盈翕面前，四下看了看，才从包里掏出一个红色的扁方盒。盈翕看着方盒，对他扬了一下眼皮以示询问。

　　戴鹏飞略带紧张，道：“哦，那个，我家丝厂不是有个意大利工程师嘛，他正好会画油画，我请他画了一幅，画出来发现挺好的，就想带来给你欣赏欣赏。你欣赏完不用还给我，这个尺寸放在博物架上挺合适的，我在家里试过，很好看。”

　　盈翕迟疑片刻，伸手接过，道：“多谢，我很好奇画的到底是什么。”

　　戴鹏飞道：“我觉得你会喜欢。”

　　盈翕满怀期待拆开三层包装后，第一眼看到果真很喜欢。整个正方形画框边长约十寸，画布的中心主题是一座西式尖顶城堡，坚厚的城墙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金光，阳光铺洒每一寸角落，衬得巍峨远山更加雄壮神秘。城堡前面的碧草地延伸几百公里，花团锦簇，欢快的人影嬉戏其中。加上金色的西方宫廷边框衬托，一小幅油画展现出一种超越时空的开阔，好像这个画框是一个神奇的窗口，一下子就能把见到它的人吸收进去，畅游在蓝天绿草之间。

　　盈翕双手把画轻轻翻个面，戴鹏飞在背后卡了一张笔挺的小红纸片，上面用小楷题词道：致现实的美丽世界——愿你快乐。

　　盈翕轻轻地把纸条剥出来，又把画框翻过来，品阅一番，随后在自己屋内四处打量一番，先架在书桌上，又靠在梳妆台上，又换到侧墙的博物架上方，最后还是斜放在衣橱上方，这个角度，她躺床上也能看到，从外面进来的人很难发现。

　　盈翕慢慢退后至床沿，只见那画中的景色越发真实立体，盈翕再次低声阅读手中的小纸条。片刻后莞尔一笑，自言自语道：“美好世界，我确实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