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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一只果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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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当久了,接触到什么稀奇古怪的病人都不足为怪。
但今天耳鼻喉科的赵老医生还是遇见了一个奇怪的病人,准确地说,是病人家属。
这个男人被人用轮椅推着进门,他腿上没打石膏,倒是有绷带从领口露出来。那脸色真是差得可以,一看就是气血两虚,说不定刚从手术台下来。
但这人虽然一脸病容,却依然掩盖不了通身那逼人的气势。
自己伤成这样,不好好在床上躺着休反而来打听别人的病情,这种事虽说也多见,但通常不会在他们耳鼻喉科发生。
毕竟比起那些断胳膊断腿的,耳鼻喉能出多大事呢?
“赵医生您好,昨天咱们见过的。”推着轮椅的男人率先开口,“林雀,您还记得吧?我们今天来主要就是想找您再确认一下那男孩的情况。”
老医生对他说的这个俊俏男孩有印象,他即使当了这么多年医生,也很少见到伤成这样的嗓子。
虽说昨天这个笑眯眯的男人是跟着病人一起来的,也听他把诊断结果都说了,但现在要再说给其他人,老医生免不了还是要问一句:“你跟病人是什么关系?”
这其实本是个常规得不能再常规的问题,但这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反而像是被问到什么世纪难题一般,苦恼得连眉头都皱了起来。
“他是我……”那人又低又缓地说道,“他是我的爱人。”
老医生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但很快就将这情绪敛下去了,中规中矩地说道:“这个小伙子应该都给你说了,嗓子使用过度造成的声带损伤,到他这个程度,最好还是做个手术。”
轮椅上的人点了下头:“术后他的声音可以恢复到以前的样子吗?”
他顿了一下,补充道:“他是名歌手。”
老医生“哎”了一声,摆了摆手:“那肯定不行了。”
“怎么会不行?”那人音调不自觉地高了起来。
他的表情看起来难以置信极了,似乎比昨天那个真正失声的小伙子还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我找人咨询过,用嗓过度造成的失声只要静养一段时间就能好,为什么他不仅需要手术,还没法恢复正常?”
那人这么说着,就差没把“庸医”两个字写在脸上。
老医生被他这样质疑也有点不太高兴,吹胡子瞪眼道:“你找那人看过病人嗓子情况吗?他没告诉你这孩子声带早就磨损得厉害,就算这次不受伤,这情况顶多再撑个三五年也就差不多到头了?”
“这不可能!”那人斩钉截铁道,“他从来不吃刺激性的食物,连烟酒都不沾,怎么可能会磨损声带?”
老医生没好气地说:“我看也是他保护的好这么多年才不显出来。你既然说他是唱歌的,怎么上学的时候老师没教要从哪里发声才不损嗓子吗?”
男人愣住了,像是想起了什么,拧起的眉峰间缓慢爬上点怜惜的味道。
老医生继续说道:“而且他的声带应该是发育期的时候就没长好,比一般他这个年纪的男性声带更长更薄,薄了就更脆弱——他唱高音比一般人要容易吧?”
“对。”那人艰难地笑了一下,“……很好听,像只百灵鸟。”
老医生听罢又叹了一声:“唉,他们这些唱歌的哪个没点嗓子上的病?都是仗着年轻可劲造,等一上点年纪就有苦头吃了。”
男人没再说话,反而是跟在后面的人笑着附和他:“您说的对,但现在小孩不容易啊,都是吃口青春饭,浪头打浪头的,不拼命也不行啊。也就数您这医生行当是越老越吃香。”
两人准备离开之前,轮椅上的那人终于又开口了:“要是他再来找您细问病情,您别和他提刚刚跟我说的这些,就说他的嗓子是这次用得太狠才喊坏的。”
男人顿了顿,又说:“他那么喜欢唱歌,我不想让他知道他其实注定是没法一直唱下去。”
老医生一愣,继而摆了下手,很有原则地说:“他不问我,我是不会说,问了我也瞒不得。”
那人郑重点了点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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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林雀就被转去了燕市二院。
作为燕市乃至全国最好的医院,二院的耳鼻喉科自然也是国内数一数二的。
沈旭来接人的时候甚至做好了打硬仗的准备,他知道林雀其实性子很烈,两人又闹到这步田地,小孩不一定会承他们这个情。
可林雀听他说完要转到二院去做手术,便乖乖将背包收拾好,二话不说跟他走了。
这倒是让沈旭有点意外,不过很快他又想,小孩嘛,受伤了总还是会害怕的。
林雀的治疗方案很快确定下来,因为声带受损比较严重,甚至导致呼吸轻微不畅,二院的医生也同样建议进行手术。
进行简单的雾化治疗后,待声带水肿基本消失,林雀的手术时间便很快确定了下来,在入院的三天后。
手术非常简单,几个小时后林雀就从麻醉中醒了过来。
单人病房中只住着林雀一个人,守在他床边的依旧是沈旭。
仿佛在这次车祸后,沈旭摇身一变从“章裕年的助理”变成了“林雀的助理”。
“你醒了?”沈旭放下手中的文件夹,将床头柜上的水杯递给他。
沈旭一边看他喝水,一边絮絮叨叨给他讲手术后的注意事项:“医生说这次的手术很成功,但后续调养也很重要。你至少一星期都不能说话,油腻荤腥生冷辛辣这些都不要沾了,我知道你不抽烟不喝酒,这些我就不多说了,二手烟也别吸,看到那些老烟枪都避着点,别往人多的地方凑……”
唠叨了近20分钟,沈旭又将一只文件夹放在林雀手里:“这是恢复训练的时间表,过几天术后恢复差不多了,会专门有老师过来引导你进行康复性训练,你趁现在先了解一下。里面还有一些是需要你日常做的训练,我已经用红笔给你标出来了,你——怎么了?”
林雀终于忍不住抬手打断他的话,在手机上打字举给沈旭看:“谢谢,这些我会读的。这几天劳烦沈先生为我跑前跑后,我很过意不去,以后这些我自己来就可以,沈先生一定还有其他事情要忙吧?”
沈旭心累得不行,只想着:你俩别再折腾来折腾去其实我一点都不忙。
平常人谈恋爱是费钱费时间,这俩祖宗谈恋爱是费助理,真是老天爷不开眼。
当然这些助理先生都不能表现出来,只颔首道:“应该做的。”
林雀低头想了一会儿,继续打字:“这几天的治疗费用我回头打到以前那张卡上,您看可以吗?”
沈旭一愣,半天才想起来“以前那张卡”就是当年章裕年给他的“包养费”,合同结束那天林雀把卡还了回来,再后来这张卡就一直放在沈旭手里。
这就是要跟章裕年做到清楚割席了——哦不,“割席”这个词似乎不太妥当,毕竟他们之前的关系也不能称得上是朋友。
那就是一刀两断,从此大家桥归桥,路归路。
这几天林雀其实非常痛苦。
这种痛苦甚至并不来源于自己状况堪忧的嗓子,亦或是沈旭对他的照顾。而是来源于他内心的矛盾。
一方面林雀不想再跟章裕年产生一丝一毫的关系,可他却不得不承认,章裕年有能力给他更好的治疗,而他现在也确实正在享受那人给他的特别待遇。
但林雀却没法逼迫自己对那人感恩戴德。
住院的四五天里,林雀无数次想把病号服一脱潇洒来一句“老子不受你的惠了”接着拍拍屁股走人。
可他真的能找到比燕市二院更好的医院吗?他真的能找到更好的恢复机构吗?
不可能。除非林雀真的不想治了。
有多种说法能描绘他此时的状况。
说好听点叫“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说难听点叫“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又当那啥又立牌坊”。
林雀对自己此时的行为相当不耻且厌恶,却无能为力。
自从遇到章裕年,他似乎总是这样无能为力。
他心中向来有一把算盘,别人对他好一分,他能十分百分地还回来。
唯有章裕年,他跟章裕年是一分一分算的。
林雀想着,他其实可以心安理得接受章裕年此时对他的帮助,毕竟他的嗓子坏成这样是因为他要救他。
可他又想,章裕年又为什么受伤的?是因为章裕年替他挡了灾。
但再往前推,是章裕年非要拉他出来的。
然而如果他们听章裕年的话等雨停了再走,说不定就不会出车祸了……
…………
……
林雀大脑发蒙地一条一条往前数,数到最前面他发现,其实最开始是他自己去找的章裕年,上赶着要人家包养他。
可、可酒吧里最开始见面的那天,是章裕年先来招惹他的。
是章裕年先的。
……理不清。
两人就像两团纠缠在一起的橡皮泥,早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不开了。
便只能这样草草一刀斩下来,再往后没有交集,一分一厘算清就行了。
于是林雀就这样顶着助理先生有些诧异的目光要求道:“您把缴费单子都给我吧。”
沈旭这才反应过来,眼也不眨地扯谎道:“……哦,不贵,我走了你的医保,剩下千把块钱的事,就别折腾了。”
林雀:“……”
沈旭冲他眨了眨眼睛:“社会主义羊毛该薅还是要薅的嘛。”
林雀十分无语,心底又是一阵纠结。
从出车祸到现在,沈旭在他床前忙前忙后连自己老板都不顾,又出钱又出力,到底是谁的意思完全不难想。
于情于理,林雀也应该去看一看他。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他俩只是个普通朋友,朋友住院也是应该提去一个果篮的。
更别提章裕年是因为他才……
但是自己明明已经……
啊!
林雀在内心狂砸自己脑袋。
别再算了!
一个果篮!他提一个果篮去看看章裕年就好了!
于是林雀恶狠狠拿起手机,耻辱敲下一条句子:“章先生现在身体好点了吗?我想去探、望、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