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印》李小乔

29、烙印 28

　　方落炎没有开车去过兰山村，可是庄医生显然不是第一次去这些偏远的地方，他开车的技术很好，不急不慢的在前面稳稳带着。

　　“你跟庄医生认识很久了？”方落炎想起他和陈远说话时的距离，那是比普通朋友要进一些的距离。

　　“嗯。两三年吧。”陈远回忆了一下，有一次也是老头生病住院，刚好遇到他。那次还是虚惊一场，说是他的肾出现了问题，让我和陈盛做配型。后来转院过来，庄医生给他重新做了全身检查，只是有结石而已。

　　“他好像对你的事特别上心。”方落炎对庄医生挺有好感，温和的一个医生，让人很容易亲近。可是，普通的医生和病人，难有走得这么近的。

　　“还好吧。医者父母心。”陈远没有多想，他笑着转头，“吃醋了？”

　　“没有。”方落炎笑着弹弹他的额头，“我吃什么醋。他和方总的关系又不是看不出来。我只是觉得他好像特别在意你而已。”

　　“呵，你没乱想就好。方总追他很多年了。可是两个人好像还没到那一步吧。具体的我也不知道。都是别人的事儿。”陈远开着车，把音乐放大，他喜欢摇滚乐，总是让人特别的阳光和积极。

　　方落炎也听着歌没说话了，车里头开着暖气，听着歌，摇摇晃晃的，他又闭上了眼。

　　再醒来，便到了额尔沟，大家停下来装冰链。防止汽车打滑。方落炎又给每个车子检查了一遍。趁着这个功夫，陈远给陈盛打了个电话。

　　他很少给他打电话。每次也是为了陈卫民的事儿。“你有空多回去陪陪他吧。他身体情况很不好。”

　　“我说送养老院你也不肯啊。”陈盛冷笑着，“你也没功夫照顾他，我工作忙，哪儿那么多时间？”

　　“你把应酬的时间抽一点点出来，就行。”陈远真是抬不喜欢跟陈盛说话了，三两句便能把自己弄得烦躁不堪。

　　“那不行。”陈盛一口回绝，“你要觉得送养老院开不了口，我回去跟他说。现在的养老院环境好得很，又有人陪他说话，聊天，散步。我不知道你哪里不乐意。”

　　“他有两个儿子！为什么要被丢到养老院去？”陈远说着说着就提高了音量。“他又不是孤家寡人。”

　　“呵。那你不上学，天天搁家陪他？我没办法。我得工作！”陈盛冷冷的挂了电话，他最烦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他还有大把的案宗要看。

　　“靠！”陈远踢了一脚地上的雪，觉得这个世界真他么的操蛋。那些没有子女赡养的老人去养老院是没有办法，为什么有子女的也得去呢？他承认自己有些故步自封，可是在赡养父母这个问题他，他就是觉得传统的习俗就应该遵守。你养我小，我养你老。不是你把我养大了，我就不管你了。任你自生自灭。我得尽我的义务不是么？

　　他不过二十岁都懂的道理，陈盛会不懂他不过就是嫌麻烦，想自由自在的过日子。可是像他们这样没有母亲的孩子，如果当年陈卫民不是死死的拉扯他们长大，他们能有如今这样的日子么？

　　他只是恨自己没有更好的能力去照顾他罢了。其实他也知道为什么陈盛不愿意回家，他从小就恨陈远，恨陈卫民只心疼陈远。家里的新衣服，好东西，都是紧着陈远一个人。他喜欢的东西，陈卫民也会给他买，可是陈远也会有相同的。而陈远喜欢的东西，陈卫民总是不由分说的就答应他，却不一定能平均的照顾到他。

　　陈盛从小就觉得不公平，都一样是儿子。为什么陈远永远拥有的比他多？为什么陈远要来跟他抢爸爸妈妈的爱？

　　这是他们两兄弟真正仇视对方的原因。陈盛背地里没少欺负陈远。陈远自然也就跟他不亲了。
　　甚至还有传言说陈盛就不是陈卫民亲生的。

　　可是陈远知道，他是。要不，为什么当年的肾脏配型，陈盛的是匹配的呢。

　　可是这些，他没法跟陈盛说。说什么，怎么说？他能听得进么？有些事情，根本就没法说。

　　陈盛恨他。所以对方落炎也是一样。陈远至今都不知道，他到底对方落炎是什么样的情感。是真的爱，还是为了报复他。因为在陈盛偷看了他的日记后，他就忽然间和方落炎亲近了起来。那时候，他小，不是太懂，如今回想起来。约莫也是这个原因。

　　陈远想要的，他都会竭力去破坏。这已经是他生活的一个常态。

　　方落炎检查完车子过来，看着陈远气鼓鼓的蹲在一边，踢了踢他，“上车了。你怎么老爱大冷天的蹲路边啊？”

　　陈远抬头看他，他的炎哥，还会成为陈盛的猎物么？

　　这些事情陈远永远都不会告诉方落炎。自己爱的人，自己疼。舍不得让他受一丁点委屈，更不愿意让他成为被别人利用的工具。

　　陈远微笑着站起来，帮他扫了扫头发上的雪，“冷么？”

　　“冷啥？干活都出汗了。快上车。我看你冷。”方落炎拉过他的手，冰冷的，赶紧把人往车上拽。“以后不许这么蹲路边，要我说几次你记得住？”

　　“以后不了。”陈远捏了捏他的手，暖暖的，还有汗气。他就喜欢这样的他，稍微动一动身上就是一层细密的汗，特有的属于他的味道。他手掌很软，捏起来也是肉肉的。

　　方落炎手指头刮刮他的手背，微笑着把人送到车上。“好好开车，新年礼物我买好了，回去给你。”

　　陈远应着，心里头可开心了。有人惦记着自己，就是一件特别幸福的事情，何况这个人还是自己爱的人呢。

　　第二天下午傍晚的时候，他们终于是到了兰山村村口。一行十来个人将车上的东西全部都搬到村口。村长老早就带着村里的老老少少站在村口等他们了。

　　“炎哥哥。”

　　“炎哥哥。”

　　“……”

　　成群结队的孩子们先头还不好意思，看到方落炎以后都争先恐后的往他身上扑。

　　“小豆子，长高了啊。”方落炎笑得太灿烂了，他每次离开一个村子，最舍不得的就是这些孩子。如今孩子们都还记得他，他满心的快乐和满足都写在了脸上。

　　陈远看着那些小孩儿像猴子一样挂在他身上就想笑。他以前也爱那样挂在他身上。方落炎身上都是肌肉，有时候用力紧绷起来摸着手感特别好，特别是挂在他身上的时候，会特别有安全感。他又是那种能跟孩子玩的性格，喜欢逗小孩儿，孩子们都喜欢他。

　　“快下来，看看叔叔哥哥们都给你们带什么好东西了？”方落炎让小孩儿们都下来，村长早就泪汪汪的握住了陈远的手。

　　“太感谢你们了。实在是太感谢了。”

　　“这没啥。就是东西还得麻烦老乡们帮着往里拎一拎。”陈远说着就带动大家扛着物资往里走。村民们帮着抬的抬，搬的搬，浩浩荡荡几十口人在狭窄的田耕道上走，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雪玲呢？怎么没看见她？”方落炎扫了一圈，没见着那个懂事又贴心的小姑娘。她父母都不在世了，跟着爷爷长大。爷爷快七十了，根本没法下地干活。所有的家庭重担都在她一个人身上，上初中的年纪却只读到了小学三年级的课程。方落炎在的时候，他们家的农活都是他帮着做的，为的就是让小姑娘能够去上学。

　　那一年她从一个深沉内敛的大姑娘，到脸上又有了孩子一样天真的笑脸，跟方落炎不无关系。他费了很多心思，发动了村里的老少去帮助她。一点点建立起孩子的自信心、耐心和这个年纪应该有的快乐。

　　可是今天她竟然没来。

　　“他爷爷病重了，孩子在家照顾呢。”老村长说起来便是摇头叹气。“这孩子，可怜啊。”

　　方落炎默默走着，没接话。兰山村可怜的孩子太多了。雪玲不过只是其中的一个。山村的教育资源缺乏，但凡有点能力的父母都出去打工了，条件好一点了就把孩子接了出去。剩下的这些，要不就是父母文化程度不高，只能留在村里干农活，要不就是没有爹娘管的孩子。总之，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方落炎带着大家把东西搬到村委，因为天色太晚，在村长家吃了饭后，村长安排了大家分别住到村民的家里。方落炎因为在村里待过，他有一间老村长给他留的柴房。陈远也跟着留下来，说是想看看他曾经住过的地方。

　　“这就是你曾经住过的房间？”陈远看着这斑驳的墙皮之间，坑洼的水泥地一侧是厚厚的捆柴，一侧是一张非常非常简易的木板床，上面铺着薄薄的一层稻草，再往上是薄薄的棉絮，和两床大荷花的被子。

　　方落炎则是轻轻的抚着这床上的大荷花，嗓子有些哽咽：“老村长又把压箱底的厚被子都搬出来了。”

　　这就是老乡们的淳朴之处，也是最让方落炎觉得又暖又戳心窝的地方，他们会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给远方来的客人。那些他们平时最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舍不得用的，都给了他们。为的，是让他们这些异乡人能在这里待得舒服一些，自在一些，留下来的时间长一些。

　　陈远则更多的是心疼。他一直都想知道方落炎这些年的落脚地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他知道苦，可是不知道这么苦。

　　这大风大雪的冬日，就在这么一张小小的木板床上，一个人孤寂的躺着，落寞又凄苦。像是被贬边疆的将相般，让人觉得忧伤寂寥。

　　他抚着方落炎的后脑勺，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像他这样的人，真的很难想象，这床被子，便已经是村长家最好的最厚的被子了。小时候在河谷，陈家也是富裕的，所以他从小没吃过什么苦。更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睡在这样的稻草床上。

　　“今晚可能要委屈你了。”方落炎没有抬头，埋在他肚子上，说话嗡嗡的。

　　“跟你在一起，怎么样都好。”陈远没觉得委屈，他只是更加坚定了要给方落炎更好的生活的信念。也更加坚定了要做一些公益项目的决心。这些孩子们，这些淳朴善良的人，应该值得更好的生活。

　　总是有办法的。

　　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

　　越来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