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印》李小乔

30、烙印29

　　方落炎躺在这张自己躺了小一年的床上，熟悉的风吹木门的声音，熟悉的一转身木板床的咯吱声。每一声都在唤醒他当初在这里的记忆。他在这里获得的平静，获得的力量，在这里想要重新出发的决心。

　　“哥。”陈远靠着他，内心是宁静的。这是在这个深山里的小山村里，特有的平静。

　　“嗯？”方落炎闭着眼睛，头枕在陈远的肩上，感受着他游走在他后背的手。他好像特别喜欢拿手指在他后背漫无目的的游走。

　　“好像在这里，我们生活里遇到的那些糟心的事儿都不算什么了。”陈远觉得这种感觉很奇妙，之前那些被自己压在心里的情绪，好像无端端的就消散了。

　　“你能在他们身上得到更多的力量的。”方落炎嘴角微笑着，“看似是我们在帮助他们。而其实，他们也在治愈我们。他们用他们的真实，用他们不服输的那种毅力，鼓舞着我们。小远，我们人生中遇到的那些苦难，真的都太不算什么了。因为，那都是整个人生中一个微小的组成部分，正因为有了那些经历，我们的人生才会更完整。正因为那些痛苦的经历，我们才更珍惜眼前的微光。”

　　这一声小远，让他舒服极了。陈远笑着转头看他，“我是你的微光么？”

　　方落炎看着他，漆黑的眼睛像这暗夜里唯一的星星，“不，你是我的星光。”

　　方落炎告诉陈远，兰山村的夜空其实很美很美，到了夏天的时候，繁星满天，听着虫鸣蛙叫，坐在田埂边或者是屋顶吹着夜风，看着芦苇荡，很浪漫。

　　“那明年夏天，我们再来？”陈远有些喜欢上这里了。

　　“好。”方落炎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沉沉的睡了过去。赶了两天的路，饶是他体力再好，也有些撑不住了。

　　陈远摸出手机翻着朋友圈的照片，陈盛最近的一条动态让他正在滑动屏幕的手忽然就定住了。那是一张方落炎正在开车的侧颜，照片上显示的时间并不是今天，而是上周五，方落炎生日的前一天。陈盛的配文是：“谢谢有你在。”

　　他鲜少发动态，更别提是这样私人的文字和照片。

　　陈远心里忽然涌起了一股苦涩。那是他太难忘记的一天。没有人能知道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那里等了一夜，从欢欣喜悦到疲累不堪。每一次的脚步声和车轮声，他都觉着是方落炎回来了。可是，一次次的失望，就像是过去一次次被他和陈盛放鸽子之后的那种失落一般。而今，看着这张照片，就好像是对他所做一切的嘲讽。

　　这一夜，陈远无眠。

　　第二日一早，方落炎醒来的时候陈远已经不在屋里了。他推门出去，老村长在磨着豆子，陈远蹲坐在接豆子的木桶边，跟老村长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话家常。

　　没多一会儿，九哥和庄医生他们也过来了。大家伙今天会把捐赠的东西都分发到各家，然后便启程回去。再有三天就是春节了，大家也都赶着回家过年。

　　孩子们兴高采烈的领了东西，却久久不愿离去。不仅是孩子，老乡们也是。不少的村民知道他们今天要走，提着鸡蛋，拎着老腊肉，非要送给他们。还有抓了活鸡来的。方落炎也是苦笑不得。

　　“东西我们不会收的。大家拿回去吧。我们是给你们捐物资来的，哪会要你们的东西。”大家扶着老乡们的手，坚决不收。

　　方落炎还是没见着那个叫雪玲的孩子，他回头去找陈远，在两人眼神相交的一瞬，陈远眼神挪开了。今天一早开始他便是这样，不与他对视，跟他说话，也是简简单单三两个字就应付了。这种突然的别扭感让他完全束手无策。昨天还是好好的，这又是怎么了。

　　他可以自如的跟庄晓楠他们相处，可以笑着跟孩子们说话，有孩子喊他“远哥哥，”他脸上的笑温柔得过分。可是，对他呢？那种欲言又止的表情，让他哽得慌。

　　在村长家吃过中午饭，他们便启程往村口走了。上山容易，下山难。雪水湿滑，山路不好走。即便是方落炎，也滑了好几跤。别说其他人了。大家相互扶持着，一路往下走。期间方落炎想要去牵陈远的手，被他躲开了。这就很明显了。他在不高兴，跟他不高兴。

　　一路走到村口，大家跟老乡们依依不舍的告别，也说好明年还会再抽时间过来。这才陆陆续续的上了车。

　　方落炎心里头惦记着陈远，正要上车被老村长扯住了袖子。“小炎你等等，雪玲说今天来送你。再等等。”

　　方落炎看着崎岖的山路，沉了口气，“她爷爷的病……”

　　“昨天庄医生夜里去看过了，人老了，拖的时间太久了，约莫过不了这个冬天。”老村长说着抹了把泪，“就是苦了这孩子。不过你放心，大家伙不会不管她。大家都说好了，一定让她继续念书，家里的活，大家都会帮着干的。”

　　方落炎点了点头，他也知道，即便是如此，这孩子的大半生也是废了。她想要改变自己的人生，改变自己的命运，到更广大的世界去看一看的梦想，怕是很难实现了。他只是觉得，自己能做的也太有限。实在是没法再帮他们更多。这也是一种无奈。

　　“炎哥哥。”女孩儿清亮的嗓音响起来，方落炎抬眼看着穿着花夹袄的雪玲从山坡上一步步的跑下来。小孩儿在半坡上摔了一次，看得大家都揪心，可她二话没说，爬着就起来，继续往下跑。手里头紧紧的抱着一包东西。

　　待孩子走近了，气喘喘的将怀里的东西递给方落炎，“炎哥哥，这是你上次临走时让我临摹的字帖，我都写完了。这是给你纳的鞋垫。你不总说你的鞋磨脚么，这是我亲手做的。很舒服的。”

　　方落炎看着怀里这鼓鼓的一大包东西，眼眶里水汽直冒，“雪玲，好好念书。一定要好好念书。只要你用心，都不怕晚。”

　　“我知道的。”雪玲笑着，“昨天晚上庄医生跟我说过了。我一定好好念书。以后也当医生。”

　　方落炎笑着拍拍她的肩，看着老村长，“有啥事儿您给我打电话。明年我还回来看大家。”

　　“成，明年你带女朋友来。叔给你掌掌眼。”老村长笑着拍拍他的胳膊，满是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

　　方落炎抿着唇，转身上了车。他心软，最不忍看这些。正如当年他从河谷离开时那样，头也不敢回。

　　回程的一路上，陈远一直都没说话。车里的音乐他开的很大声。似乎是在宣泄自己的不满。

　　方落炎实在也是憋不下去了。他关了音乐声，冲着陈远，“有事儿说事儿。别闷心里头。”

　　陈远看他一眼，抿着唇不说话。

　　方落炎脾气上来了，“靠边停车！”

　　“不能停。”陈远没有把车速降下来，这是山路，没法靠边。

　　“哪里能停你给我停下来。”方落炎语气很重，他没法让陈远这么胡闹下去。他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太不喜欢了。如果两个人要好好的在一起，有什么话就不能这样憋在心里。到底有什么不能说的？非要这么拧巴么？

　　陈远找了一处宽敞的地方把车停了下来，后面的车依次停了，摇下车窗问他怎么回事。

　　“尿尿，你们先走。”陈远下车冲他们挥了挥手，车队才慢慢的开走了。反正他开车快，追得上。

　　陈远点了根烟，就那么靠着车门站在路边上。他心里烦躁，眼皮乌青的耷拉着，他有太多的情绪没法说，没处说了。只能就这么死憋着。

　　方落炎下车绕到他那边看着他，从他手里头拿过烟，自己吸了口。他很少抽烟，可是今天他是真急了。看到陈远这个样子，比他自己遇到烦心事还烦躁。

　　一根烟抽完，他看着陈远问他，“现在可以说了吧？”

　　陈远盯着他，眼尾染着零星的粉色。那模样看起来可怜极了。

　　“到底是怎么了？”方落炎抬手想要碰他的脸，他却将头转开了。

　　“你给我说话！”他捏着他下巴把他的头转过来。“陈远，你说话！”

　　陈远就那么直愣愣的看着他，心里头难过得要命，偏嘴硬得要命。“没事。”
　　“你他妈这叫没事？”方落炎冷笑一声，贴近他的脸，“你当我是小孩儿还是白痴？”

　　“陈盛，还爱你吧？”陈远嘴里零碎的挤出这句话，他的脸还在方落炎手里捏着，他力气大，脸都捏变形了。可陈远根本不觉着疼。他就是心里难受。想着陈盛说的那些话，想着他们那天一整个晚上在一起，就难受得要命。他都快要被这种情绪给淹死了。

　　方落炎没想到陈远会说这个。怎么又扯上陈盛了？所以他所有这些拧巴都是因为陈盛么？因为他还爱他，他就要跟他闹脾气？“所以呢？陈远，你后悔了吗？你是要分开吗？”

　　所以呢？陈远看着方落炎，他当然没后悔过，更不想分开。可是话赶话的倒了这里，他能说什么啊？说他不能做他们之间的第三者。说他不需要方落炎因为他而放弃自己爱的人。说他真的不介意，不介意他心里头更爱的人是陈盛，而不是自己。他可以退出的。只要他开心，他可以退出。

　　可是他说不出口。若是说了，他们之间就没有退路了。他苦心等了这么多年，就这么结束了么？

　　陈远就那么看着方落炎，眼睛更红了。

　　“后悔了吗”方落炎因着陈远的沉默，心里头更加的难过。过去的那些人和事，真的那么重要吗？所以，陈远其实是介意他的过去的。介意他和陈盛之间发生的那些过往。那些印在他身上的过去，他挥不去的那些过去。

　　方落炎渐渐松开了手。陈远的脸颊上绯红的指印，他往上站直了身子。想开口，被方落炎阻止了。

　　“你想清楚了我们再谈。”方落炎看着他，眼眶胀痛，“我等你想好了，我们再谈。先冷静一下吧。”

　　方落炎推开陈远上了车，他没再让他开车。跟来的时候一样，顶着情绪开车太容易出事了，他堵不起。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没法再接受失去爱人。是的，爱人。他把陈远当成爱人，可是他当他是什么呢？一个可以随意在他和他哥之间踢来让去的皮球么他还不如一条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