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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6、寒江 ...


  •   子月初。
      水寒。
      风烈。
      一乘马车在江边疾驰而过,清晨里银霜遍地,冰坨子硬邦邦的,车轮和马蹄挤压之后,发出“噶蹦噶蹦”断裂的脆响。那两匹枣红大马显是奔波已久,疲累不堪,在马鞭的抽动下不断发出哀鸣,鼻孔里呼哧呼哧喷出白气。
      “刚刚路过镇子的时候,和暗哨通过消息了,谢寒江劫了财宝,挟持教主,正一路往东。如果上了海船,就真的追不回来了。”顾惜朝瞥一眼戚少商,只见他白色衣袍上斑斑勃勃都是血迹,干透了凝在一起,成了褐色,当然除了肩头那一片,其他的都不是他的血。
      戚少商也瞥了他一眼,那青色布袍上倒还罢了,里面浅黄衫子的前襟已经被血染透,狼狈不说,看着有点吓人。这人就为了运足内力在他肩上抓一把,好显显威风,结果把自己搞成这样,真是死性不改。但是如此看来,他走火入魔竟不像是假的了,想到这一层,戚少商又暗暗骂自己,被他骗得还不够么?如有必要,眼前的人为演苦肉计,自残这种戏码都能信手拈来,绝对不能掉以轻心了。
      “刚刚路过镇子的时候,杨总管也拖人带消息给我了,你们的教主看样子不在队伍里,谢寒江在山间神出鬼没,与几路追兵不断周旋,这会子已将财宝藏匿他处。看样子他没准备上船出海,而是要跟你先讨个说法。我们风雨楼这几日未在各处忙着攻城略地,自然比你们魔教消息灵通一点。”顿了顿,口气里明显带了一丝无奈,“你又欠下什么血债了?我记得他的老婆不是你杀的。”
      “我欠的血债虽多,倒还记得他与我之间无甚瓜葛。”
      “既无血债,为什么他要来杀你,难不成还是情债?”
      顾惜朝白了他一眼,“他老婆死了,他迁怒于人,追着一个公差直跑到你们风雨楼的地界一口气杀了一百多号人。”
      “说我不知道的。”
      顾惜朝手指下意识地扣在腰间用红丝绦系着的方寸锦囊上,看上去倒像个香囊,但是并无香气,他很轻柔地用指腹一遍遍扫着,边道:“他杀完人,原本要去六扇门投案,当时是我拦住了他,并且告诉他,我教中有奇人可以救活他的妻子。于是我们一起去大相国寺盗了血舍利子,放在尸身口中可保其不腐。我答应他半年后还一个活生生的妻子给他,他则答应提供三百精兵为我押运财宝,且事成之后即刻入教,效力终身。其实到现在为止,他从没有上过九天崖,也未拜入我教。”
      “你耍了他对不对?押运财宝本可以让教中弟子来,你怕走漏风声,选了不知情的三百精兵,一路上即可以当运粮队伍大摇大摆往来官道,且事成之后或者灭口,或者另作他用。最重要的是,人死不能复生,如若真有此等奇事,你也不会眼睁睁看着顾夫人香消玉陨,我那些死去的兄弟也不会……”说到此处,戚少商摇头叹息,“这一次你的骗术一点也不高明,谢寒江并非目不识丁的粗莽汉子,恁得傻到如此地步,居然这样的鬼话也信?”
      顾惜朝掀起车帘一角,望了望外面萧瑟的冬日江水,浮冰泛着寒粼粼的光漂在浅浅的江上,露出水面的河床上,枯萎的芦荻在风里抖得像衣衫褴褛的乞丐。彤云密布的天空里,渐渐有雪珠子落下来,敲打在马车顶上,稀沙作响。
      “你对息红泪的爱到何种程度?”
      戚少商不曾想他没来由地提起这个人,挠挠头发,道:“她是我这辈子最爱的女人。”
      “你最爱的女人是她,可你最爱的不只女人。”
      “我又不爱男人!”戚少商的嗓门提高了八度。
      顾惜朝放下车帘回过头来,点漆般的眸子似利刃如冰屑,“我是说,比起女人,你更爱仗剑天下,扬名四海,你可以为兄弟一诺千金,却毁了对她许下的白发之约,你可以为连云寨一战五载,却让一个女人最美好的青春虚掷在等待的光阴里。所以她在你心里至少不是排第一位的,假使她死了,你会难过一阵子,但是未见得就决定终身不娶,为她守节。”
      戚少商咧开嘴,却不是笑,“这个守节厄……貌似女子才有这一说。”
      “晚晴去了以后,我已经心灰意冷,并不打算再娶。”
      “啊……”戚少商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本想说你还年轻,将来的事不好说,也许逢着一位很好的姑娘心动了,想法就不一样了,不过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只道,“这个么……你不用如此想不开,顾夫人地下有知,不会觉得你为她守节是件好事,对不对?想来你们顾家后继无人,你长得这么好看,才学又好,如果没有子嗣,未免可惜了……”
      说着说着,顾惜朝一双冰寒的眸子一抬,正对上他,戚少商不由哆嗦了一下,立刻闭上了嘴。
      “如果晚晴当时是为他人所杀,我想我也会大开杀戒,不为寻仇,只为泄愤。如果当时有人告诉我,他能救活晚晴,我也愿意毫不犹豫去做任何事,何况只是押运一批财宝。”说着已经把那个锦囊紧紧地攥在手心里,“所以,他不是傻,他是痴。”
      “自古痴情空余恨。”
      “你之于红泪,或我之于晚晴,我们对女人的痴情,其实都及不上谢寒江。”双眸如深潭,风过无痕,雁过无声,戚少商看不清那双眼睛里到底有着怎样的情谊。
      马车突然大力一震,颠得两个人差点撞到一处。
      车夫在外面道:“两位爷可否下车,车轴貌似有异,我需得查看一番。”
      戚少商和顾惜朝闻言先后下了车。江边的冷风吹过来如刀削斧割,顾惜朝尚且穿着秋衫,那一回初见时带毛边的中衣并没有穿在里面,戚少商看他单薄衣料下隐约可现的清瘦骨架,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那边冷,到马车后面来躲躲,这里背风。”
      顾惜朝没领他的情,反而向着江边更走了几步,凛冽的寒风刮得他袍角鼓胀。此时天上落下的雪珠子渐渐成了一片片的花朵,铺天盖地扬下来,粘在脸上针刺般疼一下,落在肩头则顷刻间化水濡湿。戚少商暗道:“冻死你活该!”却也没有躲到背风处,只搓了手远远看着顾惜朝。
      只见前面一个野渡,烂木板铺就的码头边泊了一叶瓜舟,舟上渔翁穿了蓑衣戴了斗笠正在垂钓。此时刚入冬,大大小小的鱼都沉在水底,是以他那破竹篓里一无所获。戚少商见那竹篓边横放着一柄三尺长剑,剑鞘上已积了一层薄薄的雪霜看不清原本的饰纹,顿时心中一凛,手已按在“痴”的剑柄上。
      顾惜朝却踏上码头,在距那小舟只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了。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清朗的嗓子吟颂着前朝绝句,顾惜朝拱手道:“谢将军,久违了。”
      话音未落,“嘶——”一声轻响,如琴音破空,飞鸟惊起,带着倒刺的玄铁勾在细韧的鱼线驱动下,如一枚暗器激射而出,直向顾惜朝眉心袭来。
      顾惜朝一侧身,鱼勾鱼线如穿云裂雾之箭,堪堪擦过他的脸颊,带起的水滴在铮鸣中震成寒冷的氤氲拂过皮肤,落满青丝。
      “嗡”——鱼线绷紧后,在空中划了个大大的弧,眼看将顾惜朝圈住,收起!这一拉之下,细线内蕴千斤之力,犹如刀割,立时便可将顾惜朝拦腰斩断。
      “小心!”
      两道银光闪过!
      前一道打了个飞弧,如月勾在天,后一道直刺而出,若飞星跃河,鱼线在半空里发出“哧哧”两声,断成三截。
      小斧收回袖中,顾惜朝扫了一眼戚少商,却是一脸“你多管闲事”的嫌恶。戚少商一时气结,索性还剑入鞘,作了个“请”的手势。两人的眼神尚未交流完,船上的谢寒江已经飞身而起,“呛啷”一声剑身出鞘,携着千军万马之势直攻顾惜朝而来。
      顾惜朝内息未稳,昨夜强提真气恐伤了心肺,又受了戚少商一掌,此时胸口尚且血迹斑斑,哪里还有力气挡这一剑。果然逆水寒一出,再冷硬的的利刃,再铿锵的剑身,也无半分杀气,绵软得只如江南的柳绦。戚少商犹豫了一下,只这一下,没来得及替他挡住伤人的剑气,只够把那抹飘落的青影捞在手里。
      “我还以为你接得过这一剑。”口气里原该充满讽刺挖苦,却终于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对面的谢寒江也是愣了愣,见这二人都是一副狼狈模样,他不由下巴一抬,斗笠下一双深陷的眼睛瞬间眯了起来。说实话,戚少商没有想到眼前这个一口气在风雨楼地界杀了一百二十二个人的边关守将,竟不是他想象中的粗莽汉子,反而像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只不过现下他一身蓑衣,头戴斗笠,北地的风沙在他脸上结了淡淡的霜花,且多日奔波来去,爱侣新丧,难免一脸的青髭短须,很是落魄潦倒。
      “顾公子,你骗得我好苦。”
      戚少商真担心顾惜朝那张嘴,下一刻就说出不堪入耳的话,比方按着他的脾性,很可能说——“那是因为你太好骗。”而且配合着一脸的得意洋洋。以谢寒江刚刚那一剑的身手和力道,别说他们两个现在都是半死不活的伤兵,纵是无伤在身,也大意不得。
      好在顾惜朝定了定身型后,一脸抱歉,口气温和,“我不想骗你的。”
      谢寒江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你给我的这个希望,生生地折磨了我这许多日夜,我原本想杀了你以泄这愚弄之恨。罢了,遇见你之前,我已经狂性大发,枉杀了那么多无辜的性命。我在这必经之地等了你三天三夜,也想了三天三夜,我想你或许只是要利用我,却也算得救下了谢某一命。只是我活也好,死也罢,都不重要了,只想请顾公子将内人的尸首还与在下。”
      “你待如何?生不能同衾,但求死能同穴?”顾惜朝喝道,口气已有愠怒。
      “顾公子,我听说过尊夫人的故事,知道她对你如何情深意重,才换来你今天的东山再起。女人于你们这些乱世枭雄或者只如一件物什,随用随弃。她贵为权相之女,千金之躯下嫁你一介布衣,你的出身京城里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她若是瓦子巷里的歌妓,你还娶她么?当日皇城之内,她弱志女流为你搏得一命,如今你一样活的好好的,顾公子,谢某佩服你如此能屈能伸!”说到后面,已经一脸嘲讽。
      戚少商眼看着顾惜朝一张脸由白变红,由红变青,再由青发黑,心里顿时叫苦不迭。这个谢寒江啊,如果单单说他背信弃义,出卖兄弟,顾惜朝气愤之余,倒也认了,偏偏这一根刺扎在顾惜朝最敏感脆弱的软肋上。来找顾惜朝寻仇的多半是连云寨、雷家庄、毁诺城、郝连府、神威镖局这一干人等,讨血债的时候即便破口大骂,顾惜朝冷冷笑过,还要好心地劝他们瞅准时机赶紧上,免得落后了来不及动手让人给占了先。偏偏这个谢寒江,捡最最伤人的话来说。
      果然顾惜朝身子一晃,虽强忍着咬紧牙关,到底喉间一口血没压住,一点点延到嘴角外面。
      戚少商看不过去,道:“谢将军,你身为边关守将,职责所在,却为了儿女私情妄顾家国天下,你死了老婆,便要拉一百多人陪葬。堂堂男儿,乱世之际,心里只有一个女人,尊夫人泉下有知,也要看你不起。”
      谢寒江不怒反笑,道:“说得好!人说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我身为大宋子民,无时无刻不想着奋勇杀敌,保家卫国,经历的何止百战?男儿仗剑天下,何等意气风发,壮怀激烈,然这些都是诗人眼里的边关,文人笔下的沙场。你可曾领了兵出去,打了胜仗要乘胜追击,却被一纸敕书招回,勒令求和?你可曾让朝廷的援军赶至绝境,只因党同伐异而将自己的兄弟送给金人屠戮?你可曾见到一城的兵卒,战死两千却饿死两万,只因督军的太监手握圣旨严令不得出城迎战!这一些我都隐忍过来了,直到我握在手心里的最后一样珍宝,被我浴血奋战忠心保卫的赵氏宗室生生摔个粉碎。现在你跟我谈什么职责所在,天下兴亡?那我告诉你,我就要冷看家国沦丧,我就是惟恐天下不乱。”
      戚少商叹息,“是,在下当年也曾携义军抗敌,但并未在朝廷领职,不曾受过你那些窝囊气,不了解你如何走到今天这番境地。只是你一样不了解这位顾公子,不认识他的夫人,所以休要嘲笑他人。”
      谢寒江看了看戚少商扶着的顾惜朝,只见他一脸的惨白,一手仗剑,勉强支着身子,另一手没有插在布褡裢里,倒是紧紧攥着腰间的什么挂饰。两个死了老婆的年轻鳏夫相对无言,一时间倒生出一点点同病相怜的黯然来。
      谢寒江惨淡一笑,道:“你倒是很了解他么,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戚少商的脸一僵,一时竟答不上来。以往多少次自报家门,他都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哪怕当年逃亡途中都没有这般扭捏。
      顾惜朝推开戚少商,冷冷一笑,道:“这位就是堂堂九现神龙,当年的连云寨大当家,曾经的六扇门戚大捕头,如今的金风细雨楼楼主,京师群龙之首,戚少商戚大侠。”
      长长的名号报完,饶是一脸落魄的谢寒江,脸色也不由变了几变,到最后已经啼笑皆非,“你们……你们果真算得上知音。”
      顾惜朝闻言,俊秀的脸上满是嘲讽,回头看着戚少商道:“你告诉他,我们这一身伤是哪里来的?”
      戚少商一时无语。
      谢寒江收了剑,斜睨着二人,“我还以为此番要有一场恶战,想不到两位给我省下许多事。”说着飞身上前,动作快如疾风闪电,他看似亲亲热热地伸出左右手,却是分别扣住了戚顾二人的脉门,一股强劲霸道的内力直冲五经八脉,纵是再好的身手,这两大当世高手此刻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以至于在远处修着车的马夫忍不住擦了擦自己的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很多年后,当他将当日所见的这一幕告诉别人时,纵是比那茶楼里的说书先生更加舔油加醋,绘声绘色,竟也无人相信,金风细雨楼楼主戚少商,和后来成为魔教教主的顾惜朝,竟乖巧得如同小猫一样,被谢寒江押上了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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