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剑三]河清海晏》四喜浮元子

8、谈心

　　机关城内构造复杂，墨家为清河安排的房间与盖聂天明相邻，原本清河只以为这是他们三人是一道来的缘故，可听到来往弟子的窃窃私语，她才知道原来盖聂并不被墨家众人信任，反倒被认为是杀害了他们的大英雄荆轲的凶手。

　　依据太史公的记载，是秦王自己绕柱而走躲过了荆轲的致命一击，荆轲以匕首掷他未中，失了武器，最后才被左右击杀。

　　盖聂曾经是秦国第一剑客不错，但如果他真的有那样的护驾之功而深受秦王信重，为什么如今却要叛逃秦国亡命天涯？

　　而且，如果盖聂真的与墨家有这样的死仇，以他的性格，是绝对不会在墨家的土地上如现在这般泰然自若的——清河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明明并没有认识很久，她却对盖聂有了非同寻常的信任与敬重。他像高山巍峨，似汪洋广阔，哪怕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就会给人一种十分安心可靠的感觉。

　　就如同盖聂相信了她的身份来历那样，清河也愿意相信盖聂是值得敬仰的磊落侠客。

　　是以，在听见那些闲言碎语之后，清河每天都要抽一段时间去盖聂房中探望他，有时给他带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有时送他一些蓬莱特制的秘药，功能从安神养气到驱毒避水，林林总总一应俱全。盖聂不接受，她就又劝又哄，有时候还要使出浑身解数撒个娇，好说歹说让他多重视自身一点。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清河就发现了，他身上有许许多多的暗伤，新旧交错，千疮百孔。换个人来受他这样的伤，只怕再也不会有痊愈的机会。

　　可他好像从来不把这些放在心上，对于自己满身的伤痕不在意，对于其他人的猜疑忌惮也不在意，他只是缓慢地、坚定地去走他认为正确的路。

　　清河发现盖聂自己似乎也对机关城众人的想法心知肚明，除开必要的行动之外，他基本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拒不外出。

　　天明本来对机关城的一切都充满好奇，每天都要拉上他们一起去“探险”，但看到清河每天变着花样找借口去陪盖聂待一段时间，他也渐渐明白了什么，开始学着她每天去找盖聂聊天。

　　“大叔，我跟你说，少羽那小子可过分了，上次一起去借班大师的机关鸟玩，明明是我们一起摔坏的，他却说全是我的责任！我明明只是想试试机关鸟从不同的高度下落会有什么区别嘛，而且那小子也同意了的……还有还有，……”

　　这日少羽如同往常一般来找天明，却意外地在隔壁的房间听见了他的声音。光听声音，就能知道他现在一定眉飞色舞神气活现得不得了。

　　他挑挑眉，正想说些什么反驳，右手边的房门却突然打开，穿着水蓝色衫裙的少女就这样出现在他面前，弯眸浅笑道：“去逛逛么？”

　　“好啊。”这还是机关城重见之后两人第一次单独相处，上次分别之前他们曾约好要好好聊一聊自己的身世，但四个人每次见面都是同进同出，两人也就彼此默契地没有提起这个话题。

　　初升的朝阳明亮却不灼人，斜斜将光辉洒遍山峦，破开氤氲缠绵的雾气，带来晨间朝露蒸发的湿润清甜。

　　“……东海蓬莱？清河，你是说，你来自那座传说中的海外仙山？”少羽想到自己之前曾玩笑般地猜测过她或许是乔装来人间玩乐的小神仙，没想到真相还真是与他猜得相去不远。

　　“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仙呢。”清河无奈又好笑，“蓬莱岛上确实风物与中原大不相同，但其中并没有什么可令人长生不死的神物，门中弟子也俱是凡人，只是手段或许与此处之人稍有不同罢了。”

　　她从自己身侧的小荷包里取出一瓶九花玉露散：“增长修为的‘仙药’，试试么？”

　　玉质的小瓶子晶莹圆润，其上用阴刻的手法雕琢了海洋山川，模样精致，巧夺天工。哪怕只是瓶子本身，其价值也已然不菲。

　　少羽虽然已经见过她那个好像对物品大小没有限制的荷包一次了，但此时还是忍不住为它感到惊讶，暗自猜想它到底可以容纳多少东西。

　　“能喝到蓬莱的‘仙药’，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殊荣。”少羽从不觉得她会害自己，因此接过以后，只是坦然地笑了一笑，便一饮而尽。

　　喝下之后并没有什么飘飘欲仙的感觉，少羽只觉得丹田处暖融融的，四肢百骸都浸没在一种说不出来的舒畅当中。

　　“九花玉露散是我蓬莱方家的秘药，门内弟子若是课业勤勉，师长便会发放这样东西作为奖励。但武功不能单靠药物堆积，只有自己勤加修炼才能将修为融会贯通。因此九花玉露散的使用也有限制，一人所饮不得超过其丹田的最大容量。”清河指尖把玩着腰间的九目篪，神情颇有些怀念。

　　“我母亲知道九花玉露散对身体有益无害，但偏偏不许我多喝，只让我绕岛负重自己练气，孤身一人进山与凶兽搏斗，更曾行船到大海中央把我丢下，让我用轻功飞回陆地——那一次，是真的筋疲力尽差点死掉。”

　　少羽眼神微动，一时竟忘了自己畏高，靠近了坐在扶手上的女孩，想要握住她的手，可手伸到一半又觉得失礼，便硬生生改换动作握住了护栏的扶手，道：“你曾说你母亲严格，彼时我没有想到，竟是这样一种严格法。她难道就不担心你出事吗？”

　　“或许她在暗中做了什么准备吧。”清河神色淡淡，唇角虽然轻轻勾起，但少羽却觉得她并没有多少笑意，“但我大概是命比较大，每一次都靠自己通过了她的考验。”

　　“母亲在旁人眼中是万里挑一的好妻子、好母亲。”她低下头，盯着自己脚尖缀着的一小颗明珠，“但于我而言，她曾是永远没有尽头的考验和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期待，我幼时全部的喜怒哀乐，都系在她的一个眼神之上。”

　　“可谁能想到，这样的她，后来在去寻我父亲的路上，见义勇为，为了救一个孩子，死在了熊熊烈火之中，尸骨无存。”

　　“……！”没有想到事情的结局会是这样，少羽心头一震，随即又有些说不出的心疼——清河的母亲固然给了她远超同龄人的高深修为和待人接物的周到礼仪，却没有为她留下多少属于母亲的慈爱疼惜。到最后，她竟为了保护别人的孩子而死去——无论她是否还有难言之隐，清河作为一个孩子的遗憾却是再也不能弥补了。

　　他神色几经变换，最终还是将手落在了她的手背上，想要将自己的温度和力量传递给她。少年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节哀。”

　　清河转头看他，神情却没有他想象中那样低落：“……我说这些不是想要你为我难过的。”

　　她笑了一下：“我是想告诉你，蓬莱仙岛，世人传之以为神，但岛上之人，也不过是凡夫俗子，会喜怒忧惧，有生老病死。你将我当作普通人就好了，无需高看我。”

　　“不。”他正色，“无论你是不是普通人，你都已经是我的朋友了。我对你的态度不会因为你的身份而有任何改变，但是——”

　　少年忽然笑起来，眼眸灿若星辰：“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好的。所以你记住，你的身份能不对人提起便不要提起，你的包裹也不要在外人面前直接用，若有人为难你，你便来找我。”

　　连日来因身处异世而生出的不安在这份真挚的关怀之下更消融了三分，清河点头笑答自己记住了。

　　朝阳一点点攀升，少羽望着破云而出的阳光，忽然注意到自己身前已是云雾缭绕的万丈深渊。

　　他的脸色霎时便白了下去。

　　清河感觉到覆在她手背上的温度一点点变凉，转头去看身边僵立着的少年，忽而明白了什么：“你……怕高？”

　　“哈，哈哈，怎么会呢。”少羽干笑了两声，似乎想证明给她看自己并不害怕，干脆又往前走了一步，让身子贴着栏杆站立，但他的视线却一点也不敢往下放，额头甚至还慢慢渗出了一点冷汗。

　　“……”清河反手用自己的手心贴住他的，调侃道：“现在我们的角色好像反转过来了？”

　　一刻钟之前，还是少羽握住她的手想要给她温暖，可现在却是清河握住他的手要给他力量。

　　“……身为一军主将，我终究还是太怯懦了。”少年苦笑一声，想要强迫自己去凝视深不见底的悬崖，但他僵硬的身子令他半天也没能做出他想做的动作，浑身上下只有被少女握着的那一点温暖让他觉得自己还是活着的。

　　清河到底舍不得让他难受太久，她松开手利落地自扶手上翻身而下，对他再次伸出手：“想不想试一试飞起来的感觉？”

　　飞起来？像她那时撑着伞在月色中浮游吗？

　　少羽知道她是想帮自己克服恐高的弱点，尽管身体还在因为恐惧而感到僵硬，但他还是把手递给了她：“好。”

　　“先从低难度的开始吧。”清河拉着他，奔跑在墨家曲折繁复的回廊里，腰间混编着贝壳水晶的流苏在碰撞中发出清脆的声响，臂环处挽着的丝带也随着她的动作起伏流转，仿佛滔滔的海浪，又像渺渺的云雾。

　　少羽的眼神逐渐由僵直变得柔和。他想，哪怕这一刻清河要带他从山崖上跳下去，他也是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