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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人情 ...

  •   晚风吹拂过医馆内灯盏上的烛火,将投射在窗边的人影也吹得微微晃了一晃。

      颜路收回搭在小姑娘腕上的手,眼见她苍白如雪的脸上慢慢恢复了一点血色,眉头却仍是紧蹙着没有松开。

      她心口的冰寒之气来得霸道又猛烈,若非他及时以坐忘心经调理中和,只怕她会被那股寒气生生冻住浑身血液而死。

      更凶险的是,她的生机仿佛正在被某种无形的力量一丝一缕地抽走——原本以她深厚的修为,这伤势该没有这般严重,受他内力滋养后便应当能够恢复神智。可现在她只是平和了气息,却没有更进一步的好转……

      到底是谁,会对一个这么小的女孩下这么重的手?

      “师兄。”

      张良的声音隔着门板打断了他的沉思,颜路起身推门,见到青年毫不意外的神情,便知此事他多少知道几分内情。

      他回望了一眼榻上还在沉睡的小姑娘,放轻了声音道:“去外面说吧。”

      “你了解子清的伤势吗?”虽说清河是帝国送来的人,此举也不乏警示敲打之意,可对颜路来说,她现在就只是一个病人而已。

      “伤势?”张良微怔,“我只知道她从前有些寒症,原来这寒症竟是内伤?”

      “是。”颜路叹息,眼底有淡淡的怜惜,“她心口的冰寒之气恰合一掌之状,喉间更有一道掐痕未愈,而且她的生机似乎正在被渐渐抽走……我实在不明白,有什么人,会对一个小姑娘下这样的狠手。更何况她得始皇帝与扶苏公子宠爱至盛,按理来说,天下应当无人敢对她动手。”

      余光瞥见自家师弟思索的神情,颜路又问:“子羽同她是旧识吗?”

      若非子羽今日拜托他留意子清,他也不会察觉子清射箭屡屡失准是因身体不适,最多当她不精于射箭或有什么心事。

      她一个人撑着这样的伤势一声不吭地熬过了剑术课,又同张良相谈许久,若非他因子羽的嘱托而过来查看,否则她就要一头栽进水池里或许再也上不来了。

      “子清”身上的秘密太多,他确实曾经担心她会对小圣贤庄不利,但这些时日下来,她认真听课、勤勉向学,又没有半分出格的举动。撇去身份不谈,其实他很喜欢这样的学生。

      “今天下午我找她相谈,正是为了子羽。不过那时她脖颈处还没有什么掐痕。”张良凝眉道,“据我所知,她身上的‘寒症’,连镜湖医仙都束手无策。”

      这句话所包含的信息量太大,颜路不禁侧目讶然:“那位医仙诊断后并没有发现这是内伤吗?”

      张良这句话的意思是,子羽确实同子清相识,且二人曾与墨家端木蓉有过交集,而子清的伤在那时被掩盖了过去,此刻旧伤复发才暴露问题。

      颜路不是没有察觉到张良有意把她和子明子羽的课错开,只是他没有想到,他们几个会和墨家有关系——而且子清现在明面上还是帝国的代表。既能被墨家所接受,又得帝国之倚重……这本身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我会再去查一查的。”听见房内传来的轻微响动,张良微微一笑:“在此之前,就麻烦二师兄先照顾一下子清了。”

      颜路颔首,转身回去查看小姑娘的情况,发现她只是因为咳嗽而稍微挪动了身子,唇角有血痕蜿蜒成细细一道。他心中微叹,取了块干净的绢帕替她轻轻擦拭。

      正欲收回手时,他宽大的袖袍忽然被攥住,小姑娘在睡梦中皱着眉含糊道:“师父,不要……相信……谢采……蓬莱失陷,大唐更危……”

      因为她喉间的不适,说出的话也沙哑模糊,颜路仔细听了一会儿,只听清了“师父”和“蓬莱”两个词。

      蓬莱……?

      他忽然回想起小姑娘第一天到小圣贤庄时,穿的那一身仿若凌波踏浪而来的衣裙,想起弟子们窃窃私语,说海市里的仙人恐怕也就是这个模样了。

      哪里会有这样狼狈的仙人呢。颜路失笑,将她的手放进被子里,又往角落里放了一盆无烟的炭火。

      ……

      清河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她恍恍惚惚地想着今天有伏念掌门的课,心里一凉,便要跳起来梳头更衣。

      可她才起了身,便觉得有哪里不对——

      房间的摆设和门窗的方向,与她的寝舍截然不同。

      清风响竹,鸟鸣阵阵,这里清幽静谧,竟完全听不到本该从闻道书院传来的朗朗书声。

      她有些发蒙,随即想起了昨天昏睡过去之前看到的最后一幕——灰蓝的儒衫,深色的礼结……是二师公?!

      其实昨天旧伤发作她也猜到是萧恨水那边出了问题,原本想着要回屋自己调息,却没料到自己在半途中就昏了过去。现在她的伤势基本平复,应当是颜路为她疗过伤,且萧恨水那边也有所好转。

      又欠下一个人情。

      清河下榻用旁边的清水洗了脸,正要推门去寻颜路表示感谢,一只纸鹤便飘飘晃晃落在了她面前。

      她伸手将纸鹤展平,只见上面用楷书写着寥寥数字:

      ——我因推演损耗心神,近日或将累及你,待会面时,有事相告。

      推演?萧恨水曾经提过,他熟读经史,对秦史了如指掌,如果他只是要维护“历史”,那么根本就用不着去推演。值得他损耗心神也要推演的话,是不是就意味着改变?

      清河为这样的猜测感到一种莫大的欢欣。

      她用内力将纸条震碎,推门迎向明朗的天光。

      这里的庭院也如张良的居所一般种着数杆修竹,不同的是,两边还摆着几个架子晾晒药材,正中央的炉火上坐着一只药壶,汤药在里面滋滋作响。花圃里种的也不是娇艳妍丽的鲜花,而是柴胡、远志、龙胆、细辛等可以治病的药草。

      看样子,应当是小圣贤庄的医馆?

      “子清醒了。”灰蓝儒衫的青年就在此时迈步进来,见了她,便笑道:“虽说早上你的脉象已经稳定了许多,但这炉温补的汤药也还是喝下为好。”

      他自如地将炉火中的汤药倒入碗中,轻轻晃了晃药碗递给她:“碗底融了蜂蜜,应当不太苦,你试试。”

      清河接过还有些烫但不至于难以忍受的药碗,才明白院子中央的药炉是为她而燃。她心中一时盈满了沉甸甸的感动,俯首对青年行了一礼:“二师公大恩,子清感激不尽,必将铭记于心。”

      “举手之劳罢了。”颜路温然一笑,“子清不必多礼,这药是趁热喝药性更好,你喝过药便安心在此休息吧。掌门师兄那边我已帮你说过了,下午是三师弟的剑术课,他知道你的情况,你不必担忧。”

      清河点点头,将手中汤药一饮而尽,认真道:“多谢二师公。只是子清已无大碍,下午还是想要去上课——”

      直觉告诉她,伏念的课只要说明缘由便可以暂时不去,但张良的课,别人可以逃,她但凡还有站起来的力气,就不能不去——她现在可是那位千古谋圣的“重点关注对象”。

      “子清真是勤勉好学。”颜路真心实意赞叹道,“既如此,往后再有不适,来找我便是。凡事无需全都自己扛着,你在小圣贤庄一日,便是儒家弟子一日。”

      清河再次拱手拜谢,转身往自己的寝舍走。

      小圣贤庄的饮食都由山下桑海城中的有间客栈供应,清河错过了派发膳食的时间,原本准备从随身的梨绒落绢包里拿一点干粮填填肚子,可当她回到自己独居的寝舍,却发现自己的桌案上放着一只三层的食盒。

      食盒底下压着一张小小的绢布,上面用漂亮的楚国文字标注了一个词:无毒。

      这个词落笔的末尾歪了一下,下面还跟着一个小人丑丑的笑脸,看轮廓……有点像是天明。

      清河忍不住弯唇。她仿佛能从这张绢布上看见两个少年写字时的样子——少羽一定是紧紧地握着笔,想关心她却又觉得别扭,纠结再三才写下这样两个字。天明一定是嫌弃他磨蹭,把绢布抢过来,笑嘻嘻地画上了他自己的小像……

      她笑了笑,可片刻后,这笑又变成了难言的忧愁。

      他们是她的朋友,可当她做出选择之后,他们就不会再是同伴。

      幸好她出发之前,曾请求扶苏不要让帝国的凶器进到小圣贤庄里来,若是影密卫和罗网隐藏在这里保护她,天明和少羽马上就会被发现。

      她要做的只是让秦国延递避免战乱,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希望能在实现目标的同时保住好友的性命。

      ……

      未时,六艺馆。

      有人在木梆上敲了三下,弟子们便陆陆续续站在了厅堂内。

      青衫少年也随着人群往前走,经过她身边时,悄然停顿了一步,低声道:“好久不见。”

      如她所料,经过上次的试探之后,张良便算是暂时对她放下了戒心,不再刻意避免她和天明少羽见面。清河笑着弯眼,也压低声音道:“好久不见。”

      “哇哇哇要迟到了让一让让一让!!!”

      熟悉的叫喊声惊得她身边的人都散了个干净,清河刚回头,身侧的少年就先一步挡在了她面前,她只听见来人的头结结实实撞在了少年的胸膛上,发出一声痛呼。少年笑了一声,身子却纹丝不动:“小子,知道你一心向学,但这样冒冒失失撞到其他同学可就不好了,你说呢?”

      天明一听是他,顿时横眉竖目作势拎起拳头要打:“要不是你冒冒失失挡在这里,我怎么会撞上来?”

      “如果我不挡在这里,现在被你撞到的可就是子清同学了哦?”少羽挑眉,让开一步露出身后梳着垂挂髻的碧衣少女。

      “是……子明同学,对吗?”清河笑着看他。

      天明愣了愣,随即摸着后脑咧嘴笑起来:“是我是我。子清同学也是刚来,不如和我们站在一起吧?”

      三师公说过他今天下午就可以见到清河,他也曾设想过无数种感人至深的重逢场景。可现在,他一头本就有些蓬乱的头发被撞得更加凌乱,少羽那小子还抱着手臂在旁边看笑话,这个场面不管怎么看,都不太温馨,反而还透着一点说不出的傻气和滑稽……

      不过无论如何,他终于光明正大地和清河见面了。

      他有好多话想要问,比如她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有没有被欺负,还有她知不知道和她一起被带走的月儿的下落……

      没等清河回答,旁边就有人嗤笑不屑道:“哈哈哈哈,子明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模样!子清同学怎么会和你站在一起?”

      天明平时被嘲笑惯了,但心里其实并没有多么气恼。他虽然听着不开心,但也觉得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他确实是个没用的人——

      “子明同学,我们走吧。”清河观这二人神色,便知道天明平时没少受欺负。她无声地蹙了蹙眉,上前一步与天明并肩,“我见子明同学温和可亲,以后承蒙不弃,还请多多指教于我。”

      原本有些打蔫的天明一下子就开心了起来,对嘲讽他的那人比了个鬼脸,高高兴兴地和清河站到张良面前等待开课。

      将这一幕收入眼底的张良勾了勾唇,抬手示意众人安静,道:“上次我们讲过了剑术的宗旨、目的和要诀,今日便来考量一下大家的实战。”

      听见“实战”二字,正在一个劲对清河挤眉弄眼试图以这种方式叙旧的天明立刻在脑子里拉响了警钟。他上次被子慕打得那么惨,疼痛还在其次,丢脸可是丢了他堂堂墨家巨子的脸!

      如果这次被清河看到……

      等等,清河的武器是伞,不知道她用剑用得怎么样?万一和他一样,那岂不是要被子慕那群坏家伙欺负了?

      想到这里,他担忧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少女,见她神色镇定自若,心下稍安,又暗自在内心祈祷希望三师公不要再点他,脚下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小步。

      本就一直关注三人的张良自然注意到了天明的小动作。他眼底浮现狡黠的笑意,故意放慢了语调道:“那么今日,便由——”

      天明屏住呼吸。

      “便由子思和子聪来为大家演示第一场吧。”

      在那两个名字被报出来之后,天明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听见了张良所说的“第一场”。言下之意,那就是还会有第二场第三场……

      少年苦着脸看那两个儒家弟子互相见礼。

      儒家剑法讲究光明磊落,剑如其人。他们推崇中正之剑,认为其如君子,坦荡无私;而小人之剑则戚戚偏邪,不是正途。

      或许是由于第一次和女孩子一起上课,那两个儒家弟子都尽力想表现自己的风度,刺出的剑优雅有余,攻势不足,收剑时竟堪堪算是打了个平局。

      清河的师父方乾是不世出的武学奇才,所创功法凌海诀大开大合,自有一番峥嵘气象。她自小刻苦习武,天赋又过人,用剑用伞都不输于人。这两人的比试在她看来,实在是软绵绵叫人提不起干劲——她见过以秀丽优美著称的七秀剑舞,她们的剑舞剑器浑脱、淋漓顿挫、柔中带刚,并不是想要做到好看就必须舍弃凌厉的剑势。

      她有些失望,心想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识儒家真正的剑术。

      “子思子聪,你们自问可做到了儒家剑术的要诀吗?”张良显然也不太满意,虽然声音里并无怒气,却令比剑的两人无端感到一阵心虚,“你们出剑过于迟缓,有卖弄技巧之嫌,此为不信;剑下留白太多,破绽百出,此为不达。至于雅,你们倒是都深得精髓。同门切磋固然不是逞凶斗狠,可一味退让,要如何才能进步?”

      “三师公教训得是。”两人连忙躬身拱手向张良道歉。

      “罢了。你们回去勤加练习,过则勿惮改。”张良顿了顿,又看向另一边神色各异的三人:“上次是子明和子慕为大家做了示范。”

      天明瞪圆了眼,不敢相信自己又被点了名,一边紧张兮兮地等待张良接下来的话,一边在心中默念祈求张良不要再叫自己。

      好在张良并没有为难他:“这次便由子清和子羽来为我们做个示范吧。”

      清河和少羽几乎是同时惊讶地望了对方一眼。

      但少羽很快又反应了过来,对清河一揖道:“那就请子清同学多指教了。”

      弯腰的刹那,他用唇语说:“随便打打,我认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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