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试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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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圣贤庄最近可以称得上是热闹非凡。
前有相国李斯携名家公孙玲珑前来讨教辩合之术，后有公子扶苏送了一位不知来历的神秘少女在此听学三月。
对于小圣贤庄的三位当家来说，帝国的敲打警示之意再明显不过，但对于儒家的普通弟子而言，他们更关心的，则是——
“哎哎哎，你见过扶苏公子送来的那个女孩了吗？她长得好不好看？会不会也像公孙先生那样，‘非同凡响’？”
“哈哈哈哈这还真有可能！要我说，女子就该温婉娴静，相夫教子，没事跑来读什么书啊？读多了不就像公孙玲珑那样，叫人怪恶心的！祖师爷曾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看啊，这个女孩要么是帝国送来监视我们的，要么就是什么贵族家的女儿想来沾沾书香气，只不过借了公子扶苏的名头而已！”
“嘘——小声点儿！她人已经在庄内见过几位师公了，我们又不认识她，万一背后说她被听到了怎么办？”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的还有人没见过子清吧？她跟公孙玲珑可不一样，她是真的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窈窕淑女，什么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什么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样的女孩子在我身边一起读书，哪怕她就是什么也不懂，我也一百个乐意！”
“什么也不懂？她来的第一堂课就是和我一起上的，二师公问的问题她全都对答如流，后来三师公的剑术课，她一个人把所有人都挑翻了！合理怀疑，帝国是来我们这儿砸场子的，公孙玲珑失败了，然后就派了她！”
“真有这么厉害？！连子羽都输了吗？！”
“这倒没有，子羽暂时还没有和她排到一堂课，他们好像还没见过面。不过我看她出剑时的样子，说不定真的比子羽还强！”
“这可怎么办啊，虽然我也喜欢漂亮的女孩子，可是她要是真把我们所有弟子都打败了，我们小圣贤庄的脸该往哪儿放？”
“……”
离八卦得热火朝天的几人不过三丈之远、站在走廊转角处的少年默默攥紧了拳头。他的面容被斜照的阳光切割成两半，眼睛隐在暗处看不分明，可紧抿的唇线却还是暴露了他不平的心绪。
三师公提前和他们打过招呼，公子扶苏送来的这个“子清”，多半就是在墨家机关城被带走的清河。她不仅没有被视为叛逆，反而被嬴政下令以帝姬之仪相待，听说就连来小圣贤庄听学之日，都是公子扶苏亲自送她来的……
在确定她的立场之前，他们暂时不能够见面。
知道清河平安，他很高兴。可是为什么，她竟会成为暴君所钟爱的“公主”？
她欺骗了他们吗？
她会是敌人吗？
“子羽！”衣衫不整的少年谨慎地探头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凑到他身边来，“三师公正在和‘子清’密谈，等他出来，我们是不是就能去见她了？”
“……先等三师公的答复吧。如果‘子清’是敌人，我们必须立刻离开小圣贤庄。”少年的声音还算平静，可在天明看不到的地方，他紧攥成拳的手指节已经泛白。
天明有些气恼他这样的态度，不由分说拉着他往前走：“你是不是不相信清河？她从东海来，遇见的第一个人就是我！她对我们那么好，和月儿一样温柔，宁愿自己去对付那个丑蝙蝠也要保护坏女人，你居然怀疑她？就算嬴政那个坏蛋封她做了什么公主，那也未必是她自己愿意的啊？”
被他一拉，少年的脸便都暴露在了阳光之下。他苦笑了一声，道：“在感情上，我也不愿意怀疑她。可在理智上，我必须排除每一个可能的威胁——我们两个身份暴露，后果可不仅仅是通缉榜上划掉两个名字，到那时，三师公和整个小圣贤庄都会被牵连！”
“我知道。”天明还是拉着他往张良所居的院落坚定地走，稚嫩的声线里竟好似多出了一分不知何时成长出来的沉稳，“可我选择相信她。”
……
张良的居所素来清净，墙角数杆翠竹蓊蓊郁郁，微风过时，将被阳光蒸腾出来的草木清香也一并送到人身边来。
院落中央的石桌上滚着一炉沸水，青年信手往茶盏中注水调膏，而后取茶筅击拂，盏中沫浡霎时便如轻云而生。
他将煮好的茶汤往对座青衣的少女面前一推，温然笑道：“我观子清今日射箭时仿佛有些神思不属？若是因为这些时日课业繁重，不如暂时放松片刻。前些日子我新得了一些茶叶，子清出身皇室，不妨猜一猜这是什么茶？”
他面前的青衣少女抬起头来，一双湛然明亮的眼瞳带着些许透彻的了然，不闪不避地迎上了青年的目光。
她双手接过青年递来的茶盏，宽大的儒衫顺着小臂滑落一点，露出伶仃一截细细的、白嫩的手腕。
氤氲的雾气湿润了她的眉睫，她低头浅浅地抿了一口，答道：“子清并非皇室中人。只是承蒙陛下抬爱，近日也曾饮过一些好茶——若我没有猜错，这茶莹润无瑕，色若玉华，应当是出自东郡的飞雪龙芽？”
“子清果然见多识广。”张良唇边笑意渐深，“能使公子扶苏亲自护送，得始皇陛下亲自敕封，这份尊荣，即便皇室中人，只怕也少有人及。”
“的确。”少女垂眸，将茶盏放回石桌，“我的经历或许有些不同寻常，但在此处，从坐在闻道书院与大家一起念书的那一刻起，子清就只是儒家的一名普通弟子而已。”
倒是个难缠的小姑娘。
张良笑了一声，眼底闪过细碎的光芒：“子清如此向学志道，我心甚慰。既然如此，我便来考一考你——子清可还记得，昨日我所讲的《论语》学而篇，子夏认为一个人怎样才算学习过了呢？”
“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若此者，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小姑娘不慌不忙，将这段文字一字不落地背了出来，语调起伏节奏停顿丝毫无可挑剔，“他认为一个人如果能够做到‘忠’、‘孝’、‘信’，那么即便他说自己没有学习过，他也已经是个具备道德修养的人了。”
“不错。”张良点头赞赏，“那么你认为，与朋友相交，又该如何自处？”
这个问题没有设限，不像上一个问题那样是对课本内容的考校，原本该比前一个更好回答。可小姑娘这回顿了顿，没有引经据典也没有长篇大论，只说了简简单单一句话：“同道者，相互帮扶；殊途者……纵使相逢应不识。”
她知道天明少羽身在小圣贤庄了。
张良心下一沉，眼睫微动，神情却不变：“那么，殊途的朋友也可以算是朋友吗？”
“算的。”她低下头，白得有些过分的手紧紧覆在余温尤烈的茶盏之上，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烫一般，“君子周而不比，和而不同，哪怕意见相左，目的相异，也会尊重对方的意愿。”
“三师公，这世上，有几人能始终同道呢？作为朋友，我能够做的，只有求同存异而已。”
从他的角度看，能够看见小姑娘细软的发在日光下如鸦羽般莹润，她低着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单薄的身躯撑起一肩春水碧的襦裙，脊背挺得很直，像是在努力维护着什么，又像是习惯了一直如此。
分明是很平静的姿态。
可张良却从她身上读到了一种莫可奈何的寂寥。
不是顾影自怜、自怨自艾，而是像在说一朵花的凋谢，或者一片云彩的消散，说一个结局已定的故事。
他想起了一位故人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总是蒙着桃溪春水般的雾气，带着洞悉一切的悲悯与多情，坚定又决绝地奔赴一场必死的局。
他心底的某个地方忽然微微抽动了一下。
可这点情绪很快被压了下去，他面色如常地回应道：“子清有如此心意，想来即便是殊途的朋友，也会愿意为你解开心结。”
“天色已晚，子清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学习用功固然值得嘉奖，可过劳伤身却是没有必要了。”
话到此处，这场彼此都心知肚明的试探就暂时告一段落了。
清河起身，眼前的景象不知为何竟忽然有些模糊，她伸手撑住石桌边缘，才勉强站直了身子。
“子清？”
温热的手隔着夏日轻薄的衣料抵住她的小臂，清河被这温度一灼，脑子里打了个激灵，有些局促地抽出手对他道谢：“谢谢三师公，子清无碍。今日劳三师公费心了，请您也早些休息——您身上是否有些发热？如有不适，还是去医馆看一看为好。”
“……”明明是她的身体冷得有些过分，她却反过来说是自己太烫？张良一时有些想笑，但想起少羽曾跟他提过，这个小姑娘自相遇起就身负寒症，或许哪天该找二师兄来给她号一次脉……
罢了，虽然眼下暂时可以确定她对天明少羽没有敌意，但毕竟是帝国那边的人，她的生死不应由他来操心。
他目送着小姑娘拖着长长的影子离开他的院落，不多时，便有另外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意料之内地出现在他墙头。
“嗨，三师公，恐怕你现在还不能休息。”
趴在墙头笑得灿烂的少年这样招呼。
……
日影西沉，暮色四合。
清河没有去领晚间的膳食，而是朝着与所有人相反的方向，径自走过曲折的回廊。水池上被暑热蒸出的湿气让她感到砭骨的冷，池边的虫噪蛙鸣乱哄哄地涌进耳朵里，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
整个世界像是被拉扯着扭曲放大，可她的感官却变得愈发迟钝。
“子清？子清？停下——”
她晕头转向地撞进一堵不算柔软的墙。
她勉力抬眼看了看面前的这堵墙，迟钝的思维让她没能反应过来这堵墙上灰蓝的缎袍和工整的礼结意味着什么：“……？”
“……子清是身体不适吗？”
是有一点熟悉的声音。
熟悉的话，那应该是到家了？
清河昏昏沉沉地觉得有些安心，没等脑子里再冒出更多念头，意识就陷入了纯然的黑暗。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试探
